男子见到万达面露犹豫,解释道。
“既然如此,那就谢谢这位大哥了。”
万达乖巧地说道。
“不用谢我,这是我家主人的意思。”
男人笑了笑,似乎收到点心之后心情很不错,故而话也多了些。
“你家主人?您不是商贩的头领么?我以为像大哥这样的气度,风采,那一定是统领着一支大商队。”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这是万达多年混迹市井得出的生活经验,事实证明还是挺好用的。
“哈哈哈,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我家主人的气度和风采。”
男人明显被万达逗乐了,仰天一笑。
“朋友,听说你之后要去桂林府开馆子?”
他俯下身子,饶有兴致地问。
“是……是啊,不过还不确定。走一步算一步吧。”
万达被他那双黑到仿佛可以把人的灵魂都吸走的黑眼珠,看的有些发毛,于是抱着罐子打哈哈道。
“只要你人在广西,我们就能遇到。下次有机会的话,再尝尝你的手艺吧。”
男人说话,也不等万达回答,呵斥一声,就带着一群人离开了。
万达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白瓷罐子。
闹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这些人究竟叫什么,是哪里人……
楼下人多口杂,为防出意外,众人转身上楼,等待去码头打听消息的高会回来。
见他们两拨人都离开了,客栈里的人也逐渐散去,小店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午前天气开始逐渐放晴,按理说应该可以继续杨帆启程了。杨休羡让高会先去码头打听打听,船老大打算什么时候出发,他们可以修整一下再过去。
大约过了一刻钟,高会走进了万达的房间,面色有些古怪。
“今天走不了。船上有东西失窃了。”
“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
“昨天船上有个广东商人,丢了一匹精工织造的南京花布。那个人已经报了官。我刚去码头的时候,官府的人马已经等上船搜查了。”
幸好他们没有一早就赶去码头,不然若是碰到了官兵,又是一场麻烦。
“不会……又是那个‘一剪梅’干的吧?前天偷我的点心,昨天偷人家的花布?”
万达不确定地问道。
“就是他。”
高会点了点脑袋,“放着花布的船舱里留下了‘一剪梅’的标志,确实是他干的没错。”
“等等,那我们货仓里的东西呢?我的干辣椒,辣椒粉,孜然,还有我自己炸的葱油,都没事吧?”
这些都是他南下开店用得到的东西,特意租了一间货仓来存放的。
“这倒没有。整个货船只被偷了一匹花布。其他客商的茶叶,绸缎还有各种南北货都没事。”
听到高会这么一说,万达这才松了口气。
“那也不对啊,为何只偷拿一匹花布,那匹花布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不成?很贵么?”
邱子晋摇了摇小脑袋。
“据苦主说,大约价值二两银子。”
这“一剪梅”前天才到手了足足五十两的白银,转头又看上了才值二两银子的花布,会不会跳跃太大了些?
“你们不觉得很奇怪么?这个‘一剪梅’……他偷东西好像不是为了钱。而是有其他目的。”
邱子晋不禁说道。
“我就怕他是冲着我们来的。如今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我们被困在这里,走脱不了了。”
杨休羡沉下声音说道。
“也好,他既然不放我们过门,我们也别放过他。想个办法,把他抓到手里,拷问一番,一定要问出一个子丑寅卯来。”
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弹击了两下,杨休羡将视线落到了摆放在正中间的白瓷罐子上。
这个罐子太精致了,实在和这个墙皮脱落,窗户洇水的客栈房间格格不入。
打个不怎么恰当的比方,就像是一个倾国佳人,出现在一个乡村野店中。
那种感觉只能用诡异来形容。
“邱子晋,你不是江西人么?看得懂这个瓷罐子的门道么?”
万达突然想起来,邱子晋是江西景德镇人。家里贼拉有钱,不但有钱,还有田,有地,有商铺,这位是正宗的“超级富二代”。
他们家几代行商,就盼着族里能够出个读书人,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也好摆脱商人的低贱身份。
终于,这一代出了邱子晋这么一个会读书的孩子,全家上下都是待他如珍似宝,这才养出了他这个天真到有些随心所欲的性子。
“这个……可是说是达到了贡品的级别了吧。就算是进给皇宫,也不算失礼了。”
邱子晋拿起罐子,摸了摸上面的釉色,又看了看后面的落款。
“果然是福建烧的白瓷呀……”
福建泉州的德化县也是陶瓷的知名产地之一。
尤其是当地的白瓷,以釉质乳白,温润似玉,素雅洁白出名,与景德镇出品的陶瓷可谓不相上下。
眼前这个白瓷罐子虽然小,但也看得出工艺颇佳,是上上的精品。
这么好的罐子,会用来装什么东西呢?
邱子晋低下脑袋,凑近罐口处闻了闻,眼睛猛地发亮。
“大人,这个好香啊。”
幽幽的香气从罐口的地方微微地挥发出来,教大吃货邱子晋一下子来了精神。
“大人,我们打开看看吧。”
他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真的好香,还甜甜的,一定是好吃的东西。”
听他这么说,万达也是颇为好奇,点点头,让邱子晋将封口打开。
罐子的封口甫一开启,一股异象飘满了整个房间。
说是肉香,却带着清爽的气息,说是蔬果的香味,却夹杂着油脂的芬芳。浑厚,浓郁,还带着些许甜味,真是说不出的芬芳馥郁。
万达低下头,看着罐子里闪着琥珀色光泽的膏体,耳边分明听到了众人齐齐咽口水的声音。
“高会,去楼下,找几个勺儿上来。”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又将罐口给封上了,警惕地四下打量。
点心被偷了就算了,这么个好东西,要是被一剪梅这个缺德带冒烟的玩意儿看上了,那损失可太大了。
高会走出房间,手臂在栏杆上用力一撑,整个人一跃而下,把正在给客人上菜的小二吓了一大跳。
小二还没回过神呢,就看到眼前人影一晃,那个平日不怎么说话的大个子,居然已经回到楼上了。
“大人,勺儿!”
高会喘了一口气,举起四个勺子,一边咽口水一边说道。
难得连高会都表现的如此急不可耐,可见这罐子里的东西是多么让人期待。
众人吸取教训,将门窗全部锁好,不让一点味道泄露出去,这才各自用勺子伸进罐口,都是满满地舀了一勺子出来。
万达看着勺子上巍巍颤颤抖动的,像是果冻一样的琥珀色膏状物,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
一瞬间,味蕾炸开了。
比陈酿都要浓郁的香气,带着丝丝甜味在口腔中迸发开来。丝滑,柔软,顺着口腔软绵绵地滑下。
不可名状的口感就像是春风划过十六岁少女的肌肤,还不待你细细品味,它就带着如同梦幻一样的身影飘然而去,只在你的眼中烙下一个挥之不去的残影,便是此生都难以忘怀了。
“这味道……太美妙了。”
万达看着众人纷纷露出的迷醉表情,甩了甩脑袋,低声叹服道。
这是用了什么食材,怎么样才能做出这种味道?
哪怕是在宫里的御膳房都做不出这样的东西吧。
“这是什么啊?两位有钱人,都说说啊。”
害怕自己忍不住会再吃第二口,万达干净利落地放下勺子,把罐口封住。
邱子晋用弃妇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我不曾见过……”
杨休羡摇了摇头。
他不是贪婪口腹之欲的人,杨家家境虽然不错,历代家住却从不把精力放在吃喝上。杨家的厨子本来也是军中行伍出身,只能做最普通的家常菜,连“可口”都算不上。
这几个月跟着这位小万大人吃吃喝喝,已经是二十多年来少有的事情了。
“这会不会是……贡品?”
万达推测道。
这样的珍馐,也只有皇上才能享用吧。
“确实是贡品没错。不过我也只是听说,这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
邱子晋的双眼依然还是黏在那罐子上面,“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是交趾国进宫给大明的‘蒟酱’。只有禁内和少部分皇族才有资格享用。也就难怪这个罐子做工如此精妙了。”
“‘蒟酱’又是什么东西?为何我从未听说过有这种食材?”
万达实在是太好奇了,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六百年后听都没有听说过呢。
“这‘蒟树’原是先秦时代南越国的特产,但是现在大明国内已经很少见到,听说目前只有交趾国境内才保有少部分蒟树的树种。古书上说,这蒟树‘其木似毂树,其叶如桑葚’。结出的果子长只有二三寸长,关键是数量极少。每年九月之后成熟。当地的土人采下果子,酝酿成这种‘蒟酱’。”
原来是在大明朝都差不多已经灭绝的植物……难怪后世都没见过。
万达恍然大悟。
“整个交趾国即便行举国之力,不过也只能酿成两三坛而已。一部分进贡给交趾国国王享用。另一部分,就是进贡给我们大明朝。有时候年景不好,可能几年的果子都酿不出一坛子的蒟酱来。所以即便是贡品,也不是年年都有,还要看老天赏不赏脸。”
“所以……我们是把那么珍贵的贡品给吃了?”
万达低下头,感觉自己面部神经有些抽搐。
自己只是给那两个僚人做了一盒点心而已,人家就送了这么贵重的礼物来回报……
这也太奇怪了吧。
“你们忘记了么?这罐子蒟酱原来是要卖给一个‘贵人’的。‘贡品’,‘贵人’,还不够明显么?”
杨休羡叹了口气,“昨天的那个宦官,应该就是这个神秘的买家。但是他的银子没了,这场交易黄了,所以才便宜了我们。”
如果还能算“便宜”的话。
万达听到这里,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那太监带了那么多银子私自出来,居然是为了采购贡品……不对啊,皇室贡品是由专门负责‘岁办’的‘采办内侍’来负责的。如果他是采办内侍的话,丢了银子可以堂堂正正地报官,何必躲躲藏藏?”
“宫中自然会派负责采办的宦官前来,但是具体到了地方,贡品还是由当地的县府人员,甚至守备宦官负责筹备的。”
杨休羡看着精致的白瓷罐,眯起眼睛,“糟了,我们被算计了。”
“怎么说?”
万达疑惑地问道。
“是……我们被算计了。”
邱子晋眼珠一转,立即猜到了杨休羡的意思。
他咬了咬唇,恨恨道,“那两个僚人是故意把这个罐子留下给我们的。他们是为了扔掉这个烫手山芋。”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瓷罐,摇了摇脑袋,“早知道绝对不会吃那一口。”
“等等,两个聪明人,给我解释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万达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这么小的港口,如果我们的船不是因为大雨需要来此地避风,根本不会在这里停留。但是那僚人不是,他们是特意到这里来的。”
杨休羡正色道。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罐子蒟酱,一定那宦官是去年,甚至是几年前就定下的。最近一定会有京中的采办太监,来永州府此置办贡品。”
之前邱子晋也说了,蒟酱可遇不可求,如果将这样的东西上供上去,一定会得到采办太监的赏识,得到很大的封赏。
宦官不能进爵,但是可以加官。至少,可以离开永州这个地方,换个地方守备。
不是所有的人都想要精忠报国的,哪怕是负责镇守一方的监军,甚至兵将。
此地地处荒蛮,瘴气缭绕,关键是——随时可能爆发战争。之前朝廷军队屡战屡败,团营上下恐怕已经没有“士气”可言,抱着“捞一笔就跑”想法的人,怕是不在少数。
他之前偷偷出营,就是为了瞒着军营里的其他人,怕自己立功的机会被同僚夺走。
银子被偷不算什么损失,害的他无法取货,无法按时向采办太监交差,才是事情的关键。
所以,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昨天的离去,只怕是是去搬救兵去了!
那个僚人说,把这罐蒟酱送给万达,是他“主人”的意思。那个主人怕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他们不想和大明朝的宦官势力直接发生冲突,就借着来取点心的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万达这些同样的“外乡人”。
难怪他刚才要再一次确定自己是不是要前往桂林府,如果自己是本地人的话,怕是就不会选择他们为目标下手了!
“果然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万达恨恨地拍了一下大腿。
“让开!让开!”
就在此时,楼外传来一片喧哗之声。仔细听,隐隐还有马蹄声。
高会走到窗户边,警惕地掀开窗户的一个角,往下望去。
“大人,是昨天那个太监。还带了一群人马,大约有一百多人,正在往酒店的方向走来。差不多还有三条街就能到此了。看他们气势汹汹,怕是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