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把他们盼回来了,邱子晋拉住万达的手将他拉进店里。关上门,紧张地说道。
刚才店里来了两个行脚僧人,在这里讨斋菜吃。
广西这里虽然是汉僚杂居之地,但是信佛崇教的人很多,城内外寺庙遍布。这些僧人时常在城内外走动,祈求施舍。
就在高会去厨房给他们盛饭的时候,其中一个老和尚俯身到邱子晋身边,将覃公公将要莅临的消息告诉了他。
原来这两个人不是和尚,而是东厂的番子乔装打扮的。
稍后,两人拿了装满素菜和白饭的钵盂,对邱子晋行礼后,转身离开。
除了告知他们覃公公的消息,两人还带来一个情报。
王家的两位姑娘,已经被他们在城郊拦下。至于如何处理,还要问一下万镇抚的意思。
涉及到锦衣卫和东厂内部机密,这回没办法让梅千张旁听,万达打发高会和他去汪府给汪直问好,看看小家伙到底有没有事儿。
听到又要去汪家,梅千张表情复杂,不过也没有拒绝。收拾了一下后,跟着高会一块去了。
“陛下居然会派覃公公出宫,不会是军情有变吧?”
万达趴在桌子上,忧心地问道。
“不排除是用兵的方略有所调整……我们呆在浔州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他们之中,杨休羡最有经验。
覃昌这样身份的宦官离宫,朝廷内部必然将会有大的举动。
“幸好我们运气好,已经掌握了最重要的一部分情报了。”
万达将账本从怀里掏了出来,一本本放在桌子上。
“如果这个账本没有错的话。浔州的问题就大了。”
把两位王小姐的问题先放到一边,众人粗略地看了一下这五六本账本,表情沉重。
王员外的生意果然不是特别“干净”。
应该说是很“不干净”。
王老爷说他城外有良田万顷,应该不只是水田稻田,还包括了很大一部分山地。
而城外的山地,世代都是僚人的家园。
要知道,从洪武三年开始执行的“开中法”,其最初的目的,是因为边军疾苦,缺粮少盐。为了鼓励盐商们将粮食运到边境,补充当地粮草,换取盐引的良法。
正所谓:中盐之法,军守边,民供饷,以盐居其中,为之枢纽,故曰开中。(《明史》)
虽然这条法令在执行了没多久后,就开始有些荒腔走板,从运粮变成了在驻军旁边种粮。
不过好歹也因为这样,开垦出了边疆的大片荒地,解决了民生问题。
尤其是河套地区,辽东辽北,乃至靠近漠北的广大区域。
原本因为连年战乱,百姓四处逃荒,良田荒芜,人烟稀少。有些则干脆自古都是无人开垦的荒地。
把这些地方开垦出来,完全符合孔子他老人家说的那句“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惠而不费。”
虽然有明朝有驻军戍边,屯兵种地的传统,但毕竟军队的能力有限。
建国之初,几个重要的边城都没有办法恢复农耕和商业流通,不利于边境发展和人口增长。
有了这些盐商在当地屯田,招募农民耕种,又源源不断地将内陆的各种茶叶、布匹商品带到边境,很快就带动了当地的发展。
几年下来,至少在北边的几个卫所,商屯都经营的挺不错的。
要说有什么问题,问题也很明显。
北边那边,发生的最多是所谓“占窝”——就是皇亲,勋爵,宦官们利用自己手中的势力,买通户部,将本该发给商人的盐引,批给他们。然后再由他们,转卖给盐商,先赚上个一笔。
如此一来,商人们势必将会在当地大肆剥削。甚至同时从事私盐贩卖,边境走私,以求尽可能地弥补其中的损失。
不过北边那边空地多,虽然“开中法”在那里实施的有些不对劲,好歹没有和当地的牧民抢地。只是“占窝”,没有“占地”。
但是西南这边却是人口密集的地方,土人们刀耕火种,在这里可是种了几百年的地了,边境的田地并不是无主荒田。
王员外应该是通过一番运作,将当地土人有主的熟田,改名换姓,弄成了“商屯”。
一边是贵戚“占窝”,一边是商人“占地”。
这“开中法”的弊端到了广西这里,等于两头全占了,岂能不出事.
“果然是‘京中有人’。”
这么多账本里,有一本是专门记录和顺天府,应天府的各个世家大族还有官员应酬往来,利益交换的簿册。
“不愧是两淮盐商,南京的这些勋贵们,就占了一半以上。”
杨休羡粗略地翻开了一下,就眉头大皱。
邱子晋正在抄录别的账簿,也是边抄写边叹气。
为了不打草惊蛇,等他们将这几本账本抄下之后,还要让梅千张把这些原样送回去。
大明朝实施的是所谓“两都制”。
自从永乐大帝朱棣将大明的都城,从南京应天府迁移到了北京顺天府后,原来的很多老朱家的亲属们,以及当初经历了胡惟庸案和靖难之役还活下来的开国功臣的后裔们,被留在南京养老。
北京顺天府有的六部,国子监,督察院,宗人府,这些南京应天府全部都有。除此之外,南京还有镇守太监,其地位仅次于司礼监掌印。还有一个所谓“参赞机务”。看起来气势十足,完全可以和北京分庭抗礼。
不过南京的官员们,多是闲职。南京朝廷,更多的用处是官员养老和贬谪所用。
就像是之前因为废后吴氏被牵连的牛玉太监,也是被贬到南京孝陵种菜。
朝中不成文的规矩,只要是到了南京,说明政治生涯也就到头了。但是皇帝也不想继续反攻倒算,就留着颐养天年吧。
于是这些人地位尊贵,无所事事,仗着皇家恩荣,和不远处的那些淮盐商人们勾勾搭搭地结成了利益链。既卖给了他们盐引,还成为了他们胡作非为的“烟雾弹”。
不止南京,北京的皇亲贵戚和太监们,因为手握实权,赚的比起南边的亲戚来,是只多不少。
一句“京里有人”,就能打开多少方便之门。
“看看,这些贩卖盐引的勋贵,最低都是子爵。还有伯爵……各地镇守太监也位列其中。这个李太监,可是伺候过宣德帝的老人了。袁指挥使都曾受过他的关照。”
杨休羡指着账本上的那一个个金尊玉贵的名字,痛心疾首地说道,“这些国家的蠹虫。那个太监‘黄仁’不过只是私自逃营,勾结土人,讨好上司罢了。与他们相比,才得了多少好处。”
所谓“国贼”,不过如此。
听说南京兵部至今按兵不动,就是因为兵部和户部还没凑够粮草。
杨休羡随手翻翻,就王员外这些年贿赂这些高管贵戚的银子,加上从他们手里购买盐引所用,七七八八加起来,也够凑上好些了。
“改革盐法,看来势在必行了。”
邱子晋抬起头,严肃地说道。
“这样混乱的‘占窝’,‘占田’,影响的不只是两广。要是任由其流毒下去,将会贻害各个边镇。等我回京之后,我要好好地想一想,写一份折子,上奏给陛下。”
学霸都是举一反三,见微知著的,邱子晋只是稍微盘算了一下,就觉得大事不好。
虽然他只是一个小小巡检,不过芝麻大的从九品官职。但是可以风闻上奏,与谏官相类似。
看到祖宗之法被糟蹋成了这样,与民之利,成了与民夺利,怎么能坐视不管。
总而言之,盐法改革,势在必行!
万达听了连连点头,虽然他不懂什么盐法,什么开中法,就单看着账本上交易的金额,也足够惊人了。
之前姐夫为了打战钱不够用的事情,逼着叫他想办法搞钱。自己的内库还被蛀虫侵占。
身为皇帝,还过的捉襟见肘的。不过一介商人,居然富得流油,简直岂有此理嘛。
众人一本本账簿看下去,终于看到了和汪正有关的那一册。
万达翻看着这本厚的足有半尺的册子,脸色一点点地暗沉了下去。
听到万掌柜派手下人前来问汪直是否安好,汪正点了点头。
“去叫多多把阿直抱出来。”
他想了想,又说道,“问问夫人要不要出来见一下。”
今天上午给阿直换衣服的时候,梅娘失手跌落了茶碗,然后整个人的精神都不是很好。也不确定现在是否愿意出来见客。
侍女应了一声,转身进内堂去了。
“总之,这次王家闹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王老爷什么时候能够恢复过来。”
侍女来问话前,盘光正在和汪正谈今天王老爷家出事的事情。
当然,他们不知道两位王姑娘是携手私奔了,只当是王员外逼婚,把两位小姐给逼走了。
汪正好笑地摇了摇头,感叹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好在阿直现在还小,婚配的事情,至少再晚个十年再操心也不迟。
棘手的是,王老爷如今一病不起,他们的“生意”可怎么办……交趾国那边,可以催着管他们要茶叶和糖呢。
加上汪家从廉州府和雷州府所属的海北盐场购买的“余盐”,要送到湖南那边去贩卖,少了王员外的盐引可不行。
还有就是……
汪正双手背在身后,眯起眼睛。
朝廷那边似乎又要开始“平叛”了,原本繁忙的商路这段时间逐渐萧索。
商人们不但害怕山上的山贼叛军,也害怕被沿途州府盘剥。
从上个月以来,除了汪家的商队,其他家的商队就很少往来于商道了。就是要走,也是跟汪家的商队搭伙,打着汪家的旗帜,不敢独自上路。
要说打仗,汪家可是从来都不怕的。
十多年前,汪正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朝廷这么多年来在广西平叛,越平匪越多,越平他的生意就越能扩大。
浔州府之前连府衙都被烧了,汪家却一点事情都没有。倒是匪兵退却后,汪家的院子朝着南边地界又拓了拓。
他要想想,怎么通过这次“剿匪”,上下运作,再狠狠发一笔“战争财”。
“不管王员外了。过几天,我们去知府大人那边拜访一下。上次送给他的两个丫头和一个小厮,也不知道大人满意不满意,好歹也要去问候下。”
朝廷这次到底准备怎么“剿匪”,是真剿还是假剿,准备剿成什么样子,还是需要去探个底的。
山上那边的侯大当家,还等着自己给他们递消息呢。
“是,我之后就去准备一下礼物。”
盘光点头。
外头间,梅千张和高会跟着盘兴一路往正厅走去。
“高兄弟,下次有机会再过招。”
盘兴上午跟高会打了一架,被打的心服口服。现在又见到他,感到格外亲切。
高会点了点脑袋,看起来也是兴致颇高的样子。
梅千张在他们后面走着,只感觉自己脚步漂浮,恍如是在梦中。
他心里既是期待,又是难受,想要见到她,又害怕见到她……
早知道,那天他根本不应该翻墙到后院去。
之后这几天,也就不会这样一直患得患失,手足无措了。
进了正厅,还不得见礼,就见汪正张开双臂,朝着梅千张大步走来。
“兄弟,感谢你!”
汪正比梅千张还要高上一个脑袋,伸出厚实的双手,将梅千张整个搂在怀里。
“感谢你救了我的儿子。小千兄弟。”
梅千张长到二十多岁,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过。
这个男人温暖雄厚的胸膛,结实的臂膀,浑厚爽朗的笑声,一切的一切,都太像一个“父亲”了。
梅千张被他搂在怀里,后背结结实实地被他拍了两下。
“好!好小伙子!不愧是万掌柜的人。”
见他不说话,汪正只当做他们中原人生性羞涩,也不在意。
他双手扶住梅千张的肩膀,低头细看了他两眼,有些惊讶地说道,“真是奇怪了,这兄弟我怎么看着觉得面熟?盘光,盘兴,你们来看,他像不像一个熟人?”
听到汪大当家这么说,盘家兄弟也不由得好奇地围了过来。
虽然他们也见过这个小千兄弟好多次,不过之前他们的注意力都在万掌柜和杨管事身上,对他这个下人未免忽略了一些。
如今这样来看,可不是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么。
“这孩子的眉眼,像是个人……像是谁来的?”
汪正放开梅千张的肩膀,手指在空中挥舞了半天,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了。
“是啊,你看他。眼睛,鼻子……啊!我知道了。”
盘光用力击掌。
“竟然和小主人有些相似!”
梅千张听了,慌乱地后退了两步,脸色顿时惨白。
他们不会是,看出了些什么吧?
“确实,确实如此。”
汪正恍然大悟,“这么一说确实跟阿直有些相似。”
高会眯着眼睛,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哎,小千兄弟,你不是江西人么?要我看来……你长得有点像我们瑶人啊,阿兴,你看是不是?”
盘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小伙子要是穿上他们瑶人的衣服,活脱脱的一个瑶家男子汉啊。
“我……我是孤儿,是被老爷领来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