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重明下了台阶回头看时,还能看到窗纸上被捅了个窟窿,有人在里面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竟忍不住有种兔死狐悲之意。
上一代的恩怨早在宁王的骨血里扎了根。
若慕景昭是个公主倒也罢了,偏偏生为嫡子,皇上从未想过继承大统的嫡子。
皇后当年踩着别人的尸骨光耀唐家的时候,也许从没想到,皇上早已埋下蚀骨的毒。
为君之道,为臣之道,本不该如此。
几十年的波谲云诡,也该偃旗息鼓了。
“皇上……”有人跪在外间的阶下。
棉帘向两边卷起,虞帝慵懒的声音传出来:“沉舟,这么晚了,有什么要紧事不能明天说?”
曲沉舟的额头抵着地:“臣知道不该深夜惊扰皇上,但臣有事密告。”
里间咳嗽了几声,许多轻轻的脚步声向门外移去,直到于德喜的衣摆从他身边走过,身后传来门合拢的声音,屋里才彻底安静下来。
“什么事,说吧。”
曲沉舟向前膝行几步,低声说:“皇上,今天下午,臣在宫门处遇到世子。”
虞帝嗯了一声,问:“你们又吵起来了?”
“臣谨记皇上教训,没有与世子争执,只是世子……”曲沉舟轻声说:“臣为世子卜了一卦——明日午时后,宁王举兵。回到阁中后,臣发现宁王从前送臣的腰牌……不见了。”
这卦言如此清晰,任谁都无法在听到“宁王举兵”时冷静,虞帝却仍是冷漠嗯了一声。
曲沉舟微微直起身,说得更明白:“皇上,世子要协助宁王外逃,举兵一事……不可小觑,还请皇上尽早定夺。”
过了许久,才听到虞帝一声轻叹:“沉舟,你比朕想的还要聪明,居然也敢跟朕耍起心眼、试探起朕来了?”
“臣不敢,”曲沉舟俯身:“臣来之前也不过是猜测,只是皇上的话才让臣知道……”
他不说下去,两人都明白后面的话——让臣知道,皇上是知情的。
虞帝笑一声,问道:“沉舟,你自以为什么都看得明白,就不怕惹来杀身之祸吗?”
“得遇皇上前,臣无依无靠,无牵无挂,唯有皇上是臣唯一的牵挂依靠,臣的一切皆交给皇上,无惧生死。”
曲沉舟的声音轻柔平静,像一根羽毛似的,撩拨着黑暗里的贪欲。
“世子干系甚多,而臣孤身一人,所求甚少,不过是皇上垂怜顾惜,求皇上庇护于臣,再不受人欺辱而已。”
“臣愿为皇上出生入死,无怨无悔。”
“锦绣营可以为皇上做的,臣也一样可以由皇上驱使。”
虞帝在他坦然赤城的剖白中愕然片刻,想赶人出去的话被咽下,漠然问:“你能做什么?”
那只轻巧的木蝴蝶飞向内室,停在锦被上,扑闪着翅膀。
“十里亭驻军今日可被宁王所用,明日同样可被他人所用。”
“这一次起兵能被握于指掌之中,下一次却未必。”
“不止是十里亭驻军,还有南北衙、白家掌军……”
曲沉舟缓缓抬眼,异色妖瞳如炬。
“臣可为皇上杀一儆百,让宵小之辈再不敢起异心!”
第199章 风雷
细细的水流倾倒在风雨兰的叶子上,越来越粗,将整株花压得向一旁歪倒,仿佛正在经历暴雨一样。
一瓢水倒完,又是一瓢,显然已没了耐心,只浇到一半,水瓢就被丢回桶里。
慕景延坐在台阶上,四面都是熟悉得腻烦的围墙,秋老虎晒在头顶,更添烦躁。
他甚至有种错觉,觉得自己的后半辈子就只能被圈在这一方犄角里,无法脱身。这念头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什么消遣都无法驱逐。
虽然极力不想承认,可有一样事实让他不得不面对——从前与宁王和齐王三足鼎立的时候,他都没有这般露怯过,如今柳清如刚生下皇子没多久,他就已经落到这步田地。
而且这境地甚至该说是他自取其咎,柳重明根本就没与他正面交锋过,却无形里给他莫大的压力。
慕景延将手伸到桶里,清凉的井水冷静下烦躁,正要起身,见门外有人匆匆而来。
“王爷,宁王出事了!”
他接过递来的信笺,飞快扫了一眼,大惊失色:“怎么会跑了?他疯了不成!这不是找死吗!”
傻子的想法真不是他能理解得了的。
“我……我不是吩咐你们……”他气息有些乱,恨不能将信笺撕碎。
不论宁王和太后之间发生了什么,唐家和皇上已陷入胶着,此时借朝中口舌拱拱火,必然一时不会平息下来。
到时皇上落了下风,必然把柳家扯进来与唐家交锋,即便宁王最后被放出来,他也大可做壁上观,暗中布置。
更重要的是,从皇上对宁王的态度,他敏锐地察觉到对唐家的态度,对他百利而无害。
可他千算万算,本以为怎样都可以坐收渔利,却没算到这个傻子跑了。
这可是重罪!
“王爷,据说柳重明之前去见了一次宁王,”那人生怕激怒他,轻声说:“但是他没多久就出来了,也就没人当做什么事。结果今早就发现宁王不见了!”
“那怎么现在才来说!”慕景延看看已过午的日头,厉声咆哮:“这么长时间,你们都干什么去了!”
“王爷恕罪!”那人忙跪倒:“宫中如今轮值严格,消息没能立刻送出来,等外面的人得到消息,宁王已经出城了,看……看方向是要往十里亭……”
慕景延的呼吸顿住,不敢相信:“宁王难道要逼宫?他哪来这个胆子?难道柳重明怂恿他逼宫……”
话没说完,他已完全反应过来。
“柳重明好毒的心!慕景昭这个蠢货居然会信!不知道他死到临头了吗!不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唐家没了,擂台上就只剩下他和柳重明死斗,这一切来得太快,是他始料未及的。
“快!快去叫人追上慕景昭!趁还能回头,拦住他!赶快派人知会唐家…”
奇怪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起初还只像是蝇虫在耳边振翅,还像是有什么在推动空气,一波一波如水袭来。
慕景延从没在自己家中听到过这种声音,与那人四下看了半天,才突然反应过来,猛地抬头看向天空,惊恐莫名。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此时不光是慕景延,京城内外的所有人都呆呆地抬头,看着盘旋在天空中的蔽日乌云。
那乌云是不知多少只巨鸟在头顶盘旋汇聚,上面似乎还乘坐有人。
虽然还在遥不可及的高空上,那令人战栗的逼人气势却迎面而来,仿佛巨大的羽翅在下一刻就要当头拍下。
空气中被激起的尖利鸣音震颤着每个人的耳朵,街上有人情不自禁地跪下。
“是神……是神仙的坐骑!”
“那是什么?”疾驰在城外的人也看得清清楚楚。
跟在宁王身边的那人始终紧皱着眉,对于这一趟突如其来的征调忧心忡忡,却无能为力。
服从是他的职责,更别说宁王是唐家唯一的主人。
可这个主人的命令,他不敢不听,却也不敢听。
这一路上他连声询问,宁王却比他还急着赶路,只不耐烦地应他——这次带你赚个大功劳!再晚就来不及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几千兵马,距离城门越近,心中的不安越是强烈。
不等他发问,便听到宁王的惊呼:“那是什么?!”
“那是……”在看清天上的飞鸢之前,远处缓缓闭拢的城门让他的不安和恐惧升至顶点:“王爷!城门关了!快后撤!”
慕景昭的马缰被强行拉住,还没反应过来,又惊又怒:“马上就到了!给我冲进去!里面有人接应我们!很快就……”
城门在机括落下的声音中彻底合拢,城墙上,有人负手看着他们,碎发和袍袖都在飞鸢激起的空气中翻飞,仿佛天界谪仙初降凡尘。
清俊绝美,投向他们的目光却冷漠得仿佛在看死物。
“是曲沉舟!”宁王挺直身,用手推了推头盔,向上一指,厉声呵斥:“放箭!快给我放箭!射死他!”
仿佛听到他的咆哮,曲沉舟从袖中取出鲜红令旗,唇角轻勾,向下一指。
盘旋在高处的数千飞鸢呼啸俯冲而下。
“王爷!跑!往回跑!”
只一瞬间,高空中箭落如雨,避无可避。
刚刚放晴了几个月的天又一次惨淡下来。
谁也没想到,太后遇刺一案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尾。
宁王私逃出宫,意欲带兵谋反,却被乱箭射死于城外。
原本逐渐占了上风的唐家不光再没有开口的余地,连往日为了宁王与皇上据理力争的人都惶惶不可终日。
这一场动荡,远不是去年齐王外放时能比得了的。
流淌在城门外的血还没有干涸,往日辉煌显赫的唐侍中府上就被重兵重重包围,甚至再没有行人敢从周围街道走过。
虽然眼见着皇上的心情和身体都好起来,可早朝的时间却变短,更多人噤声不语,用眼神传递着不安惶恐。
又一次变天了。
宁王被踏碎在马蹄下的尸骨尚未找完整,丽景宫中未满百天的小殿下,便被加封睿王。
柳家三子柳清池入翰林院,赐修撰一位,白家的小白将军升归德郎将。
虽然哪一道恩赐都没有提到柳重明的名字,可宴席之间,柳重明的座次已被自然而然地推到了主座。
然而朝中得意的人从来都不会只有一位。
甚至是在加封睿王之前,皇上就于早朝上,在文武百官面前,将左右金吾卫的腰牌赐给了曲司天。
这样一来,巡逻宫中的四部,尽数归于曲司天掌中。
下朝时,虽然人人都说着恭喜的客套话,却都不想在这位新贵面前久留。
即使没有亲眼见到,可在口口相传中,城门外的哀嚎惨叫变得愈发恐怖。据说有人在眼见着那些巨鸟飞走之后,听到城门外残存的人发了疯地哭嚎。
“鬼啊!鬼啊!”
至今没人明白,那些究竟是什么东西,那天发生了什么,却都清楚了一件事——守护大虞的铁壁铜墙是白大将军,可挡在皇上面前的坚实壁垒,是曲司天。
任何一点见不得天日的诡谲心思,都在那双妖瞳下无处遁形,被撕成碎片。
更别说曲司天不知从哪里得到的可怖力量,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
另一边,醉骨香的罪名落回皇后头上,宋昭仪重回瑜妃之位,怀王得赐许多财物,解除禁足。
与先前的两名新贵相比,这点动静甚至连个水花都没掀起来。
较量的擂台上更换了人选,许多人都在暗暗猜测,这最终一局谁会胜出的关键,就在于谁能拉拢到曲司天。
“拉拢我么?”曲沉舟将炭笔在指尖上转了几圈,眉梢轻挑:“这话头是你放出去的?”
柳重明脱了披风,直接甩在地上,仰面倒在床上,有气无力回答。
“有傻子这么说,我就顺水推舟一下。傻不傻,谁活够了,想在皇上眼皮底下拉拢你。”
“先说出去,给皇上当个乐,免得慕景延那边恶人先告状,拉咱们以前的事出来,引皇上疑神疑鬼。”
曲沉舟看一眼西斜的日头,嗤笑一声:“既然怕皇上疑神疑鬼,你就老实地去下面屋子里呆着,跑到我床上是什么意思?”
柳重明不想睁眼,张开手臂懒懒叫他:“狐狸崽儿。”
胸前沉了一下,他的双臂里抱到了宝贝。
“就这么累?”
“你倒是得了好处,又享清福,我快累死了,”他叹了口气:“起兵造反的帽子一扣,哪只是一个唐家能平息得了的。”
“这些天审了不少人,觉都没怎么睡。”
“人一疯起来真是什么都咬,好多都是没什么干系的,真的都拿下,连累太多了。”
“我找你不方便,就只能私下里靠他们几个,也问了林相和我爹,不能说做到全无差池,好歹少一个是一个。”
他的手在线条柔和的后背上抚着。
“沉舟,我是不是太天真了——可是一条人命就是一个家,皇上多疑也就罢了,我不想见到从前发生在柳家的事……”
一根手指轻巧地拨弄他的唇。
“你就是太天真了,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你既然决定夺嫡,居然还会怕填人命进去?”
柳重明有些惭愧,却仍然坚持:“许多都是栋梁材,窝里斗是斗,但也不能自毁梁柱。大厦将倾时,谁也逃不过。”
那根手指滑过鼻梁,在眼睛上抚了抚,又转去给他轻轻揉着太阳穴。
“重明,你有这份清醒和心性,也不枉费我们费一番苦心。将来好好教导岚儿,大虞走了这么久的弯路,也该做些正事了。”
曲沉舟要起身,又被人按着趴在胸口,只能无奈地用炭笔在他眼睛周围圈了两下。
“一会儿我该回宫了,别闹。”
“要画就往里画,我好有个想念。”柳重明不肯撒手,把衣襟扯开一点:“沉舟,你今天找我要那个册子,是不是因为怀王?”
曲沉舟嗤笑,竟真的从锁骨向下多画几笔。
“你也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柳重明慢声应,像是极享受:“唐家一案牵连了这么多,但是册子上牵连的只有一个,还理由不足,让我都没处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