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江福赐反而往后退了退。
他退到一盏红灯笼下面,红光笼罩了他的脸,把他的表情衬得有些狰狞,他说:“大师,我是清怀城的城主,此事过后,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我去收拾,原谅我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江大人?”怀善意识到江福赐这是要临阵脱逃,惊讶过后,怒火丛生,“阵法已成,你竟然在这个时候反悔?机会仅有一次,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你可想好了?难道你要弃江家和清怀城的百姓们于不顾吗?”
面对怀善火冒三丈的指责,江福赐丝毫不恼,他抬起手往下按了按,连说了好几声大师息怒。
“大师放心,在此之前,我已经找到足以代替我的人,而且以这个人作为诱饵的话,其作用比我作为诱饵更大。”
江福赐说完,拍了拍手。
他身后右侧的暗影里传来轮子滚动的声音,声音渐响,一个仆人推着木椅走出来。
木椅上坐着一个满头花白的老人,老人歪着脑袋,眯着眼睛,连说话都费力气,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却是紧紧蜷着。
怀善仅用一眼,便认出了老人的身份,这下,他再也无法保持镇静,看向江福赐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以及不可思议。
这个人为了自己,竟然心狠得把年迈且重病到不能下地的父亲推出来……
这个人还是曾经那个品行端正、廉洁无私、甚至不顾自己安危去救那个出城采摘草药却遇上妖怪的孩子的城主吗?
自从邪神现身以来,江福赐越来越偏离曾经的形象。
穷形尽相。
丑态百出。
直到此时此刻,真令人作呕。
明明怀善已经把所有想法通通表现在了脸上,偏偏江福赐还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甚至腆着脸开口:“大师,就事论事,我爹才是最适合的阵眼,我也是经过了我爹的同意才把他带来。”
见怀善不动,江福赐又道:“大师,我们何时开始?”
怀善指着江福赐,气得声线都在发抖:“我们说好由你作阵眼,你却把你父亲推来,真是好一个孝顺的儿子。”
“大师,你有所不知,他最恨的人是我爹……”
江福赐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在余光中瞧见大片的黑宛若铺开的墨水一般在被围成“口”的夜空中蔓延。
天边的绿光和繁星都被遮挡。
只是眨眼间,那片黑覆盖了夜空。
冬天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吹在脸上犹如有细细密密的针在扎,风中夹杂着令人忽视不掉的血腥味。
尽管这两三个月来,府内死了许多人,江福赐也闻惯了血腥味,可当这血腥味像巨网一样沉下来,他还是没忍住胃液翻滚,捂住脖子,痛苦地发出干呕的声音。
他来了。
江恩临来了。
江福赐的两条腿都在打哆嗦,若不是扶着旁边的柱子,也许他这会儿已经瘫到地上了。
另一边的怀善也是脸色骤变,掐指一算,道了声糟糕,险些误了时辰。
他握紧手中佛珠,转头看向江大人,沉声道:“江大人,事不宜迟,快过来。”
“来、来了。”江大人应完,居然冲着仆人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太老爷推过去!”
仆人立即把老人往阵法中间推。
怀善看着这一幕,眼都红了:“江福赐!”
“大师啊,你就让我爹做阵眼吧,反正我爹卧病在床几十年,大半身子都入土了,也不差剩下几年可活。”江大人躲在柱子后面,双手合十地哀求。
“你当真要如此不孝吗?!”
“我别无选择……”江福赐哭了起来,可他的眼泪更像是鳄鱼的泪水,只让怀善感到无比厌恶。
就在怀善犹豫的一瞬,遮挡了夜空的黑雾又沉甸甸地往下坠了几分,离得近了,才看清黑雾在疯狂翻腾。
怀善闭了闭眼,不得不迫使自己静下心来,他把灯笼放到脚边,极快地拨动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他身前凝聚,摆放在各处的法器受到那股力量的影响,外表逐渐泛起一层金色的光。
金光的范围迅速扩大,连成一片,像是一层金色的轻纱飘浮在空地上方。
若是从上方看下去,便能看见金光连成了一个方阵,怀善在方阵中,木椅上的老人在方阵的阵眼上。
老人睁大眼睛,愣愣望着那片黑雾,身体抽搐般地颤抖。
怀善突然咬破左手食指,源源不断的鲜血溢出,蜿蜒着爬满了他的手,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猛地睁眼,呵道:“开!”
顷刻间,空地上狂风大作。
回廊上的江福赐和仆人被吹得东倒西歪,砰咚一下撞上房屋的墙壁,身在阵中的怀善和老人却分毫不动,只有衣袍随着风呼呼作响。
怀善拨动佛珠的动作并未停下,但没再闭眼,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黑雾。
“想来你也是聪明,知道一下子吞噬那么多人会控制不住体内的怨气,才有意拖长时间,让自己保持清醒。”怀善的口吻里有着怜悯,“可惜五十年已到,今日一过,你再也容纳不下多余的怨气,容器破碎后,你只会变成失去理智的妖怪,况且你身上拿了如此多条人命,这世上已经容不下你了。”
怀善算好了时间,等他把话说完,狂风正好将所有黑雾吸入。
可是他话音落下许久,那片黑雾仍旧在疯狂翻腾,但也只是翻腾而已,剧烈到吹掀了四面屋顶的狂风没有对黑雾造成丝毫伤害。
甚至于,黑雾的颜色比刚才更浓、更重,在缓慢地往下压。
怀善大惊失色,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回事?
他的阵法怎么会没用?
这时,黑雾凝成一个模糊的身影,看不清面容,但能看清那个身影低下头,似乎将目光落到他身上。
“怀善。”那道声音有些沙哑,却吐字清晰,“这是我们自家的事,只要你不多管闲事,我便答应你,我不仅不会伤害清怀城的百姓们,今后还会继续庇护他们。”
怀善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邪神竟然还没失去理智,明明五十年的期限已过……
难道是他算错了?
他飞快掐指,随即脸色惨白。
他没有算错。
直到今日戌时,正正好好的五十年。
那是哪里出了差错?明明每一步都在他的计划内,为何结局和预想中的截然相反?
怀善心中焦灼,顿时胸口一痛,他皱起眉,喉间尝到了些许腥甜。
“大师,你不要听信他的话,他分明是想迷惑你收了阵法,你的小徒弟已被他迷惑,你不要也步了后尘啊!”江福赐慌乱的声音从旁传来,“他已经杀红眼了,要是没了你的阻碍,整个清怀城将成为人间炼狱啊……”
话音未落,最后的“啊”猛然扬起,变成一声刺耳的尖叫。
怀善急忙转头,只见那个仆人被不知从何处来的黑雾包裹。
仆人在黑雾拼命中挣扎,但发不出一点声音,不多时,他的身形越来越矮,很快化为一摊血水。
江福赐盯着那滩还在流动的血水,一屁股栽到地上,他在血腥味中嗅到了骚臭味,怔愣地低下头,才发现自己吓得失禁了。
“不急,还没轮到你。”邪神讥讽地看了眼江福赐,随即转向怀善,“可惜了,你精心布下的阵法在我这里不起丝毫作用,我来只是想问你一件事。”
怀善捂住胸口,嘴里的血从两边嘴角溢出来。
邪神道:“你把小和尚藏去哪里了?”
闻言,怀善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他蓦然咧嘴大笑:“他死了。”
邪神没说话,翻腾的黑雾肉眼可见地愈发疯狂起来。
怀善走到老人的木椅旁,挺直脊背,重新拨动佛珠:“你以为只有你能看出来我那小徒弟的身体被外来野魂所占吗?”
他轻蔑地笑了笑,又道,“就因为他占据了我那小徒弟的身体,才无意间在诵经时放你提前出来,就因为他心志不牢,才如此轻而易举受你蛊惑,就因为他的到来,才让你嚣张了数月,你觉得我还会留他性命吗?”
说罢,是长久的沉默。
“你……”邪神喃喃开口,“你杀了他?”
怀善没有回答,两眼死死盯着邪神隐藏在黑雾中的身影。
不知为何,邪神忽然自嘲地笑出声:“是我错了,我一厢情愿地以为你无法发现他的身份,以为你会护着他,以为把他交给你就不会被我吓到,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我只是担心他害怕我,也担心我控制不住地伤害到他……”他的声音渐低,最后只是麻木地重复那几个字。
随后,他的身影慢慢埋没进黑雾里。
怀善见状,趁机扯开佛珠,将珠子向四面扔去。
他左手十指并拢放于胸前,垂眸凝神,正要发力,谁知听见珠子落在地上的清脆声响。
他满脸惊骇,左右一看。
那些珠子居然没有同往常那样悬浮在半空中,而是纷纷落地,摆放在各处的法器也失去了金光,沦为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物件。
下一刻,狂风骤然加剧,慢慢形成卷,将所有黑雾卷入其中。
黑雾没有就此消散,它们像烟花一样炸开,紧接着以铺天盖地之势淹没了整个世界。
怀善从未见过如此情景,下意识伸手把老人挡在身后,他感觉到老人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袍。
转过头,只见老人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些什么。
怀善弯腰凑近,便听得老人十分艰难地在他耳边喘道:“是、是我们错了……恩临并非死于自杀……他、他是被我们害死的……我糊涂听了江福赐的话,在恩临茶水里下了毒……我以为、以为恩临能走得不那么痛苦,却不想江福赐那些畜生,他们、他们……”
话没说完,老人脖子一歪,就这么没了气息,他嘴巴微张,眼睛瞪得很圆。
这是死不瞑目。
怀善慢慢站直身体,再看着淹没了他的黑雾,听着江福赐撕心裂肺的求救声,心中了然。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江家人骗了他五十年,也骗了他师父五十年,他师父直到死都不知道江恩临是被这些江家人害死的。
难怪这个阵法对江恩临无用,难怪江恩临死后怨气如此大,难怪江恩临能完全吸收所有怨气。
容纳怨气最好的容器是惨死之人的魂魄,死后怨气越重,形容的容器便越完美。
怪他这几十年来被猪油蒙了心,被江家人的谎言骗得团团转。
都是报应啊!
怀善坐到地上,眼睁睁看着黑雾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妖怪,张牙舞爪地向自己扑来。
他轻轻一笑。
幸好他还有些私心,提前把三个徒弟送走了,等他死后,即便邪神掘地三尺,或是将整个世界翻转过来,也永远无法找到毓秀。
就当是作为补偿,补偿他曾经把毓秀送到邪神身边。
与此同时,江府外面聚集了大量的百姓。
“你们看见没有?上面是什么东西啊?好像是会动的雾,我从未见过这么黑的雾。”
“不会是城主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吧?我们要敲门问问吗?”
“等等!你们看那些雾,朝着我们来了!”
“什么味道,好难闻……这是血腥味吧?!”
“天!外跑!”
“啊——”
第23章 邪神
十月的天气真是变化无常。
晌午还是艳阳天,临近黄昏时分时,忽然天光大暗,不一会儿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
起初雨势不大,只是绵密的小雨,毓秀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把晾在柴房前那片空地上的萝卜收进屋里。
他前脚刚抱着最后一堆萝卜进屋,后脚就听得雨势骤然加剧,瓢泼一般,砸得地上和屋顶上噼里啪啦地直响。
雨幕遮挡了最后一点天光,这才戌时,屋里已经暗得看不清脚下的地面。
毓秀摸着黑把萝卜放到桌上,又摸索到木柜前,拉开最上面那层抽屉,拿出一支蜡烛。
很快,暗黄的烛光填满这间不大的屋子。
这里本是柴房旁的一间空屋,以前被他们师徒拿来当仓库用,后来毓秀把不要的东西都搬了出去,从里到外地将屋子打扫了一遍,还费了很大的力气把会用到的木柜和桌椅都搬了进来。
自那之后,毓秀一直住在这间屋子里。
可惜他的床太大太重,尝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挪动位置,无奈之下,他只能在屋子角落打地铺。
他的屋子左边是柴房,右边是膳房,对面是灶房,四间屋子正好形成一个小的四合院。
这个小的四合院便是毓秀两年来的主要活动范围。
倒不是他喜欢住这里,而是这里接近清怀寺的中心,并且在清怀寺最大的佛堂后面,想来应该是相对安全的地方。
毓秀拿下沾满雨水的斗笠和蓑衣,在门边抖了抖雨水后挂到墙壁上,他看了眼对面被雨幕模糊得看不清的灶房,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已经不记得这是入秋以来的第几场雨了。
反正在他的记忆中,天气越来越反复无常,尤其是今年,不久前还连续下了四五天的冰雹,以至于他不得不一直躲在屋里足不出户,靠着之前剩下的几个烤红薯充饥。
感觉这场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看来他今天又吃不到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