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什么都做不到,他回到清桂院,走进尚未被铁链和符纸封锁的小屋,看见邪神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
邪神脸上戴着那张熟悉的白色面具,面具是智哉给他戴上的,和他一起被焚烧成灰烬,像是掩耳盗铃地盖住了他死亡时的痛苦。
最近几天,邪神时常失控——他还没学会如何当好一个邪神。
杀掉那些人并非他自愿,但他心里确实憎恨过那些人,憎恨就像一颗种子,破土而出,在他失控时驱使着他对那些人下手。
不过每次恢复理智,邪神都会在桌前呆坐许久,宛如木头,一动不动。
毓秀不知道邪神在想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很难受。
仿佛被人一头按进装满水的缸里,四面八方涌来的水争先恐后地钻入他的耳鼻,他脑里的氧气被抽走,窒息到连喘一口气都艰难。
他走过去,从后面虚虚抱住邪神——他已经数不清自己这么做过多少次了。
翌日,智哉带人来到清桂院,用铁链和符纸封锁了小屋,并每月十五都来做法事和诵经。
再后来,智哉去世,怀善接替了这个任务。
不得不说,他们这么做起到了很好的镇压效果。
每月十五,邪神都会变得极其虚弱,连维持身形都很艰难,脚上的镣铐禁锢了他,哪怕他已经厉害到吓退了所有妖怪,却还是被困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五十年。
直到某天夜里,熟悉的诵经声传进屋内,可熟悉的痛苦和混乱并未像往常那样淹没邪神。
邪神理智尚存,难得如此轻松,他站在屋门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出去。
明亮的月光和朦胧的红灯笼光交错,在回廊的一角,端正坐着一个小和尚,小和尚双眸紧闭,一边敲木鱼一边低声诵经,看着挺像回事,但在他身上起不到丝毫镇压的作用。
邪神来了兴趣,走到小和尚面前,蹲下身,仔细打量着小和尚。
小和尚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到来,原本还算放松的表情瞬间变得紧绷起来。
不过小和尚没有睁眼,继续假装镇定地敲着没有任何作用的木鱼、诵着没有任何作用的经。
邪神看了许久,忽然站起身。
就在旁观的毓秀以为邪神要回屋时,居然看见邪神走到庭院里,张口喊道:“毓秀。”
这声音……
哪里是邪神的声音?明明是他二师兄的声音!
毓秀:“……”
尽管他早就知道邪神在吓唬他,可是亲眼目睹全过程,难免感觉有些微妙,尤其是看见自己被吓得抖如筛糠时,他郁闷到了极致。
郁闷过后,他的眼睛又开始发酸。
他走到站在暗处看热闹的邪神面前,抬起手隔空抚摸上邪神的面具。
幸好……
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这么想完,周围陡然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色在瞬间扭曲。
毓秀身形一晃,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
漩涡在疯狂旋转,席卷一切。
毓秀不知道自己在漩涡中挣扎了多久,等他意识慢慢回笼,便隐约感觉到有只冰凉的手在自己脸上抚摸。
他睁开眼,看见邪神的脸。
邪神单手撑在他的上方,垂着眼眸,冷峻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出什么表情,但他语气有些急:“做噩梦了?”
毓秀目光怔怔,愣了很久,伸手摸上自己的脸,结果摸到一手的泪水。
他既想点头,又想摇头,最后索性抬手圈住邪神的脖子,他将身体贴上去,把脸埋在邪神的颈窝里。
“也不算噩梦,只是不太好的梦罢了。”
邪神的手绕到他背后,回抱住他,并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只是梦,醒来就好了。”
毓秀嗯了一声。
幸好醒来了。
临近年关,江府上下都开始忙碌起来,收拾的收拾,打扫的打扫,管家也在张罗着买年货,还在府内各处挂上了红灯笼。
毓秀难得得了邪神的允许出去逛逛,就看见管家正在指挥两个仆人往树上挂红灯笼。
瞧着毓秀走来,管家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客客气气地喊了一声小师父。
虽然这个小师父如今已经没有小师父的样子,反而更像个小公子,但喊还是要喊的。
毓秀看了看别处的红灯笼,又看了看已经挂到树上的红灯笼,忍不住问管家:“清桂院里什么时候挂红灯笼呢?”
“……”管家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他朝手心呼出一口热气,搓了搓手,尴尬道,“小师父,这清桂院可不比其他地方,我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随随便便往里挂东西呀。”
毓秀理解管家的害怕,想了想说:“不如这样,你把同样的东西给我们一份,我们自己弄。”
管家有些迟疑,犹豫片刻,最后还是答应了。
当天下午,管家便领着几个仆人把东西都送了过来,不仅有红灯笼,还有福字剪纸和窗花等等,连炮仗都准备了不少。
今年是毓秀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三个年头,前两年他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山上寺庙里度过,这是他第一次身边有这么多人陪着。
他们花了两三天的时间,才把管家送来的所有东西布置好。
放眼看去,原本色调清冷的清桂院里一下子有了无数抹红,像是终于增添了一些烟火气,看着都喜庆不少。
大年三十这天,毓秀也组织大家把清桂院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遍,连邪神都没放过。
当然,邪神是不可能干活的,重在参与,他只用在旁边杵着就行了。
然而这样做的直接结果,就是把大家吓得在干活时都是一副随时能厥过去的样子。
这不怪他们胆小,主要是在他们的印象中,邪神是用来供奉的,需要他们小心讨好、虔诚上供,才能得到邪神的一点垂怜。
邪神可是神,那么强大,那么高高在上,怎么能和他们一起做这些俗事?
毓秀把大家的反应都看在眼里,无奈之下,只好扬声对邪神说道:“你还是进去歇息吧,反正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闻言,包括丁元和丁文在内的所有人都露出见鬼一般的表情,猛地转头,震惊地看向毓秀。
还是丁元率先反应过来,赶紧压低声音说:“小师父,你怎么能这样对邪神大人说话呢!”
话音刚落,本来像朵高岭之花似的长在回廊上的邪神竟然迈开步子走过来,他那头微卷的黑发披散在肩头,身着黑色长袍,唯有露出来的肌肤十分苍白。
这个过程里,所有人都鸦雀无声,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衣领里。
很快,邪神走到毓秀跟前。
毓秀莫名地看着邪神:“怎么了?”
邪神盯着毓秀手里的扫帚看了片刻,接着做了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举动——他伸手拿过了毓秀手里的扫帚。
然后,他又说了一句同样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你去休息,我来扫地。”
毓秀:“……”
他怀疑邪神再这样下去,旁边的丁元和丁文真的会当场吓晕。
但是毓秀还没来得及拒绝,不远处忽然传来江诚的说话声:“大人,我把小师父的两个师兄带来了,他们就在外头……”
话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转头看去,只见江诚站在离他们约莫七八尺以外的地方,目光呆滞地盯着邪神手里的扫帚。
半晌,他收敛表情,把目光转向毓秀:“小师父,邪神大人在屋里吗?”
毓秀懵逼地指了下邪神:“这不就是吗?”
邪神也面无表情地看着江诚。
谁知江诚好似没看见邪神一般,扭头就走,嘴里还说着:“既然没在,那我等会儿再来。”
毓秀:“……”
第30章 邪神
江诚刚走出两步,就听得邪神沉声道:“站住。”
江诚霎时犹如被人点了穴道一般,身形僵硬地停在原地。
邪神又道:“过来。”
这下江诚可不敢再继续装傻,转过身慢吞吞地朝着这边走来,但他脸色惨白,完美复制了刚才丁元和丁文等人一副随时能厥过去的样子。
论辈分的话,江诚还得喊邪神一声堂伯公,因为邪神是江诚爷爷的堂哥,可论长相的话,年近三十的江诚看着比永远定格在十八岁的邪神沧桑许多,甚至江诚更像是邪神的长辈。
然而江诚弓腰驼背,心虚又胆怯的眼神四处乱飘,就是不敢落到邪神身上。
不过邪神早就习惯了江诚的畏畏缩缩,直接问道:“那两个和尚来了?”
“是的。”江诚指了下身后的方向,低着头道,“我让他们在清桂院外头等着。”
邪神道:“带他们进来吧。”
江诚连忙道了声好,脚步匆匆地走开了。
邪神看着江诚逃也似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转向毓秀,他眼里有着十分明显的困惑:“我从未伤害过他,他为何如此怕我?”
毓秀叹口气,心想邪神对自己真是一点数都没有。
他从邪神手里拿回扫帚,递给丁元,随即问道:“你要和我一起见大师兄和二师兄吗?”
邪神没有拒绝:“可以。”
毓秀打算先回屋准备好茶水和点心,往回走时,身旁的邪神还在纠结刚才那个问题。
“你说江诚为何如此怕我?”
毓秀转头瞧着邪神眼里未散去的困惑,忍不住伸手拉过对方的手。
如今天冷,邪神的手依然那么冰凉,好像怎么也捂不热似的。
“你是邪神,大家自然怕你。”毓秀安慰他,“以前大家不了解你,等今后了解你了,便会慢慢消除对你的恐惧,我们慢慢来。”
当然,这番话也就起个安慰作用而已。
就算再过五十年,该怕的还是会怕,恐怕只有那些天真单纯的孩子才对邪神怀有好奇之心。
想到这里,毓秀不由得想起江景安他们,听说那几个孩子如今养在三夫人身边,他一直想去看看,可惜没找着机会。
邪神听完他的话,沉默片刻,才很轻地哼了一声:“江诚一点也没有他爷爷可爱。”
毓秀疑惑地问:“他爷爷是?”
“我三伯的小儿子,也是我最小的堂弟。”邪神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嘴角有了些许弧度,连声音都变得温和起来,“那孩子古灵精怪,看江福赐的庭院大,经常偷偷跑去江福赐的庭院里放纸鸢,把江福赐气得三番两次找长辈告状,反而每次都被长辈教训了一顿。”
说完,邪神居然乐了,眯起的笑眼里浮现出一些幸灾乐祸。
毓秀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在幻境中看见的那个小男孩竟然是江诚的爷爷。
这么一来,当初邪神会答应江诚的请求似乎也说得通了。
大家都以为邪神是为了找他才和江诚交换条件,但毓秀忽然发现,真相并非如此。
也许邪神从未想过拒绝江诚的请求,交换条件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唉……
难怪邪神那般在意江诚的态度了。
毓秀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握紧邪神的手。
邪神很快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居然反手将他的手扣住,接着修长的手指穿插进来,和他十指相扣。
接下来,邪神就没有再放开的意思了。
毓秀觉得自己像个带着孩子的母亲一样,一只手牵着他那实际年龄接近七十岁的孩子,一只手整理屋子。
还好茶水和点心都是现成的,他只要稍加摆放即可。
等他忙完,江诚恰当好处地带着两个师兄来到屋外。
屋门敞开着,一眼便能从外面看清里面的情形。
毓秀有两年多的时间没有见到两个师兄,加上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还有怀善的死亡,桩桩件件宛若一道道沟壑横在他们之间。
尽管毓秀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看见站在江诚身后的大师兄和二师兄时,无措和忐忑还是在瞬间涌向了他。
他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对上大师兄和二师兄的目光后,他下意识想要把手从邪神手里挣脱出来。
然而邪神不仅不让,还更紧地扣住了他的手。
两年多不见,大师兄和二师兄依然是老样子,依旧穿着素白的衣袍,脑袋剃得光溜溜的,只是两年来的昏睡让他们消瘦了一大圈,并且面色惨白,脸颊微陷,一看便猜到是大病初愈。
比起毓秀,大师兄和二师兄似乎更加无措和忐忑,他们站在江诚身后,竟然像是两个初次被长辈带到别人家里做客的孩子,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张着嘴,眼巴巴地望着毓秀。
但是当他们注意到毓秀和邪神十指相扣的手时,同时怔愣了好一会儿。
最苦逼的人莫过于夹在中间的江诚,险些溺死在这窒息的氛围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邪神几眼,随后对大师兄和二师兄做出请的手势。
江诚客气中掩饰不住尴尬地笑道:“在外头站着不好说话,里面请里面请。”
这时,邪神也道:“进来吧。”
闻言,大师兄和二师兄才仿佛得到长辈的指示一般,局促不安地跟着江诚走进屋里。
他们略带疑惑的目光也时不时朝毓秀和邪神的手上看去。
毓秀拿邪神没办法,只能任由邪神扣着自己的手,他见江诚积极主动地为大师兄和二师兄递椅子,便将茶水和点心也放过去。
等大师兄和二师兄坐下,他才拉着邪神在他们对面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