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成言,爷爷,是我。”
“褚医生来了,成言,你快去迎一下。”原本躺着的邹丰年赶紧坐了起来,挣扎着要爬起来,见孙子过来扶自己,他便催对方去迎褚裟。
他从不在褚裟跟前以长辈自居,而是和村民们一起喊褚裟医生,哪怕对方才十八岁。
“爷爷,您别起来了,我来送点东西。”
褚裟左看右看,即便是周围没人,他也还是不放心,进了牛棚才把牛皮纸掏出来放在邹丰年手里,“爷爷,成言给了我一把麦子,我做了饺子,您和成言尝尝。我卫生所没人看着,这就回了,你们好好休息。”
“褚医生,这怎么行?你好几次冒着危险来给我看病,我从没报答过你的恩情,怎么还能收你东西呢?”邹丰年身体不好,他想还给褚裟,但人已经离开了,他把牛皮纸给孙子,“你快追上去还给褚医生。”
“好。”
邹成言出去的时候,就见褚裟就站在外面等他,“褚哥,您拿回去,我们不能要,已经欠你太多人情了……”
“你给我一把麦子,我还你四个饺子,不存在欠不欠的。如果你非要算那么清楚的话,等你们回了城,给我介绍一家大医院让我去做医生,你看行不行?”褚裟摸了摸邹成言的头,“成言,就算你不吃,你也得给你爷爷吃吧?”
如果邹成言是一个人的话,他觉得吃什么都行,能活下去就好。
可他爷爷身体不好,住的差,又常生病,却一直都在吃没营养的榆树叶,就着凉水啃硌牙的窝头,所以比之前瘦了好多,看的他心里直难受。
“谢谢。”邹成言没有坚持,冲褚裟鞠了一躬后回了牛棚。
农民辛苦一整年,为的就是收获的时候吃上粮食,他们只有这时候能吃一顿饱饭,过后又要饿肚子。
在割麦子的时候,生产队的人们整齐的喊着号子——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土地潜力无穷尽,亩产多少在人为。”
坏就坏在这号子上,他们生产大队为了争第一虚报了产量,按照比例,他们不仅要把脱出来的麦子全部上交,甚至还欠了公社两千斤粮食。
每一年都要欠,等下一次收获再补。
生产大队把所有粮食送到镇上交公粮,收粮的公社干部们对所有人都没好眼色,不管去的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皆一视同仁,说话做事跟老子管儿子一样。
“你们又欠?”
“下次补上。”葛燕心里虚,她让村长去隔壁村借粮食,结果没借来,如今才会欠了这么多粮食。
“哼,记账上。”公社干部的这一声可把人哼的面红耳热。
“他们给我等着。”葛燕咬牙切齿的暗恨石涧子村不响应国家号召。
第263章 第 263 章
深秋的时候,芦苇荡那边又有炮声传来。
人们便知道,哦,原来是又在杀人了。
哎,错了,是又在处理资本主义的尾巴了。
处理资本主义的尾巴怎么能是杀人呢?
夏天的那几具尸体早就腐烂了,秋天又有新人躲进去,又变成了尸体。
那一声声炮响叫人想起鬼子侵略那会儿,也是这样的叫人寒战。
此时,褚裟正在教邹成言英语,他逐字逐句的念着自己默写的英文句子,邹成言认真的跟着念。
“褚哥,这句话什么意思?”
"The best things in the world is freedom of speech. "
“世上最美好的事物是言论自由。”
褚裟翻译完这句话后有点失望,他想起自己刚死就做了任务者,受当时的系统限制,做什么都不自由。
恍然间,褚裟又想起了薛老师的背,还有对方消瘦的脚踝,还有那盏灯。
那时候他作为一个地下工作者,毫无自由可言,每天都活在刀尖上,唯有回家的时候看见薛老师会放松一些。
原以为列强离开了华国,这个民族就能强大起来,这里的人们就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实现民族自由,结果居然是现在这幅样子……
"The first meaning of freedom is his own responsibility." 褚裟想了想在本子上写下这一句,“自由的第一个意义就是担负自己的责任。你是自由的,因为你承担了很大的责任。”
“我不明白。”
“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邹成言认真的回想,他是个严谨的孩子,颠破流离的命运让他早早学会了成长,“褚哥很温柔。”
“这怎么说?”
“每次你都会因为风险而犹豫,可最后你还是选择帮助别人。”
“我不想要这样的夸奖,善良的人没办法好好活下去的。”
“那我把夸奖换成涌泉相报。”
“你真是个机灵的小子。”褚裟被逗笑了,他已经很久没这么笑了,大约是生活让他弯下了腰,“我是第一次被人折腾成这样,想来,这也是人间炼狱了。”
“褚哥,这话不能说。”
“没什么不能说的。”褚裟觉得自己许是被现在十八岁的年纪影响到了,他心中有一种知识分子被打压后郁郁不得志的感觉。
他以前的少年气皆是因为没有被磨人的命运打击的一蹶不振,心中依旧有熊熊烈火在燃烧。
“都会过去的。”邹成言看出了褚裟的丧气与不开心,伸出双臂拥抱他,“以后,以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外面有人开了门,呼啦啦一群人进来了,他们喊着大夫救命。
褚裟赶紧让邹成言躲进柜子里,他这里总算多了两个破旧的柜子,一个用来放药品,一个空着没东西放。
“大夫,您救救我儿吧!”一个汉子一进来就给褚裟跪下了,“我们家可就这一个孩子啊!”
“起来,让我看看……”褚裟一看被庄稼汉抱进来的男孩就噤声了。
“爹,我疼,娘,我疼啊!”男孩的心口都被炸烂了。
“怎么回事?”褚裟去柜子里拿了消毒水,指挥人把孩子放在大桌子上,他检查了一下就犯了难,这可怎么救?
“我儿去芦苇荡抓鱼,结果被一个炮'弹误伤了。”
深秋,天还没有冷死,河塘还有小鱼。
一些贪吃的孩子会去抓鱼,然后用瓦罐煮了吃,这是一家人难得的肉食。
这事儿能怪那叫“造反光荣”的小队吗?自然是不能的,于是便成了无头官司。
“怪就怪那些坏分子往芦苇荡里躲,才会害了这个孩子。”这是出自“造反光荣”小队里的红'卫兵之口,他抬着下巴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样子留在了孩子的爹娘眼里。
一个妇女跪在床边握着儿子的手,她哀求的看着褚裟,“大夫,你救救我儿,求你了,这辈子,下辈子,我当牛做马的报答您。”
“他还有什么想见的人想说的话,你们都尽快吧,吃顿好的。”
“大夫,你的意思是……”
褚裟叹了口气,对着孩子的爹娘摇了摇头,他走出卫生所,屋里传来痛彻心扉的哭嚎。
那一声儿啊儿啊,不知道传了多远。
一大群人又呼呼啦啦的走了,大门没有关,从远处泥路一路延伸过来的血迹进了褚裟屋里,他想躲开这些血迹,但躲不开,那个孩子哭嚎的样子让他心里发酸。
“褚哥。”邹成言见人都走了,便把屋里的血迹都收拾干净了,桌子擦的干干净净,他见褚裟站在树下发呆,于是就叫人进屋,外面有点冷。
“成言,你说这还没到冬天,天怎么就这么冷了呢?”
“因为人心凉。”
这年的冬天比往年都冷,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呼呼的寒风刺骨的冷。
雪停了,足足半尺多。
夜里,月亮又大又圆,有大雪映着月光,天不是很黑。
褚裟把邹丰年和邹成言接到了卫生所,这样的冬天,邹丰年在牛棚是熬不过去的。
他这里有个炉子,他们三个人挤在两张小床上,喝着热水裹着发硬的被子取暖。
“我偷了棉花。”挤在中间的邹成言犹犹豫豫的开口了。
“你胆子未免太大了。”褚裟打了一下邹成言的头,“你赶紧还回去。”
“他们随便堆在了一起,也没秤。我做的很小心,不会被发现的。”邹成言不觉得疼,小心的解释着,他不想惹褚哥生气,但有那么点棉花,就可以给褚哥做身暖和点的衣服了,“你经常去镇上,外面那么冷,多穿一些才不会生病。”
邹丰年觉得都是自己拖累了孙子,又麻烦了人褚大夫,可他也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
说来可笑,有的人连件棉衣都没有,可是粮仓里有大堆的棉花堆着,也不知道给谁用。
如果把棉花分了,那肯定是不够分的,那边把它们收起了,大家都挨冻,这样才实现了社会公平。
这自然是胡说的,人只要有票,换了棉花做棉袄棉被就不会挨冻了。
天还没亮的时候,邹成言就扶着爷爷偷偷回了牛棚,踏着积雪容易留下脚印,他胆战心惊的怕被人发现了。
好在,天又下起了雪,厚厚一层雪把脚印盖住了。
一个人一天一两粮食,十六两是一斤。
人们能换的米很少,至于面,也就是过年的时候,一个人能吃上一口面。
一年二两油,半尺布,这半尺布只能勉强给孩子做件衣服。
要过年了啊。
人们在心里清楚的知道这件事,可这年要怎么过呢?
褚裟和邹成言去了一趟镇上,他们两个凑了布票,换了四尺青布,这也只能做件上衣。
他们两个坐在了面馆里,花两毛钱买了两碗面,趁热吃了。
“成言,你知道为什么在石涧子村很多人吃不上饭吗?”褚裟坐在凳子里回忆刚才吃的那碗面。
“为什么?”
“因为葛队长好面儿,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死要面子,让别人受活罪。”褚裟在这里待了一年,这里的生产大队每年都谎报产量,又交不上那么多粮食,只能欠着或者借来粮食补上,所以这里才会越来越穷。
邹成言看了看周围,面馆里只有他们两个,他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褚哥,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你不要学那些人跟她走那么近,这话我跟你说了,你把它跟面条一起烂在肚子里。”
“我知道了。”邹成言想到自己想通过葛燕回城的事,估计是褚哥知道了,所以才会提这一嘴。
居然有人会以为农村就吃不上饭了,这可真可笑。他们有那么多土地,一年那么辛勤的劳作,怎么会没有粮食呢?
有的,只是都上交了,人只要有粮票,就可以换粮食吃。
怎么会有人到死吃不上饺子呢?这纯属是在夸张嘛,那是旧社会了,现在人人都能吃饱喝足。
葛燕穿上了新做的一身军装,脖子上还围着红丝巾,她照着镜子发现自己漂亮极了。
“闺女,吃饺子了,荞麦面做的,韭菜鸡蛋馅儿的。”
“我吃白面馒头就行。”葛燕拿了一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咬了一口,“我去看看大字报贴好了没有。”
她作为大队长自然饺子吃,吃到饱的那种,但她是个好官,她不吃,只吃白面馒头,和群众走在一起。
第264章 第 264 章
七零年开始,政策允许知识青年以适合理由返回城市,当然,能抓住这个机会的人少的可怜。
这个政策对成分要求很高,所以知青里只有一个人能回去。
褚裟站在村口,他看着知青们一起送走宋子龙后才离开,从兜里拿出一片地瓜片啃着回了诊所。
地瓜片很硬,有点甜,还有一点儿涩口,啃的他牙疼。
秋收的时候,农民们会在地瓜里挑选出一些个儿大瓤红的地瓜,清洗干净泥巴,薄薄的切成片,然后晒在外面,等它晒成干后就能放很久了。
这晒干的地瓜片能磨成地瓜面,过年的时候可以用来包饺子吃。
还有地瓜秧的时候,可以把地瓜秧切碎了和上地瓜面做成紫色的地瓜饼。
刚把卫生所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的邹成言见褚裟回来了,对方经常去牛棚给他爷爷看病,他便过来帮忙干点杂活。
“你这孩子,我给谁看病都不要钱。”褚裟能在村里开这卫生所已经算不错的了,除了秋收的时候必须去帮忙,其他时候不用跟着大家下地干活。
“我先走了。”邹成言把扫把放好。
褚裟看了一眼院子里晾的衣服,没有一件板正衣服。
他刚下乡的时候带了很多好衣服,知青们也是穿着新衣服戴着大红花来了,于是,他们便与下地劳作的农民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石涧子村,所有人都穿着带补丁的衣服,家里条件好点的就穿补丁少点的,洗的干净的。
如果家里孩子多,一身衣服往往是姐姐穿了再给哥哥再穿,最后给弟弟妹妹穿。
为了不跟这里格格不入,褚裟便故意把衣服撕破口子,撕下裤脚做补丁。
他发现邹成言也故意把衣服扯破了,邹丰年因为常挨批'斗,衣服没有一件能见人的。
“褚哥,我们都是在避难,哪有穿的漂亮的避难?”
之前年节时,褚裟想给邹成言做身新衣服,对方就那么拒绝了。
磨难是成长的利器,它逼着人学会强大,这句话试用于褚裟,同样也适用于邹成言。
不是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就是觉得仿佛看见了旧时的过往,邹成言让褚裟重新有了曾经那股子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