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殊华失语。
哪怕重活一次,他依旧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在这个世界中,不论做什么事都会有人拿他的身份出来质问他,可是他并不想为了那遥不可及的荣耀和权力去挑起仙魔战争,做一名普通又平凡的下界守护者,又错在哪里了?
“殊华,听舅舅的话,把浮骨珠给我,我们一起回玉逍宫,不要被景梵骗了。”
听到这句诱哄意味十足的话,云殊华忽地轻笑几声。
傅徇怔了下,偏过头淡声问:“怎么了,殊华在笑什么?”
景梵和傅徇,他谁都不信。
云殊华正色道:“若是我今日不给那破珠子,也不打算回玉逍宫,舅舅要如何罚我,要将我绑走吗?”
傅徇沉默半晌,悠悠叹了一息。
“殊华,我并不能拿你如何,因为我不想胁迫你,利用你,”他揽着云殊华的肩,将他抱在自己怀中,轻声道,“我说过,你是我在这世上至亲的血脉,我们血液相连,我最不想伤害的就是你。”
云殊华听着他温柔的话,鼻间尽是淡淡的清香,一时之间分辨不出傅徇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你若是执意要走,我绝不拦你,这浮骨珠送到北域,我自有办法将它取回来,”傅徇俯下.身同怀里的少年对视,一字一句道,“可你若是想继续留在清坞,有些事情便要约法三章。”
“你,”云殊华愣了下,“你要与我约定什么?”
“你是玉逍宫的小公子,倘使玉逍宫有一天需要你,望你担起这个责任。”
“不仅如此,你还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血缘最亲近的人,如果有天景梵背着我让你伤心……我会将你带回来,再亲手剜了他。”
傅徇执起云殊华的手:“这是我们的君子协定。”
云殊华打了个寒噤,半是怀疑地应下来:“好,我答应舅舅,现在我要走,舅舅放不放人?”
傅徇退后几步:“你去吧,我的暗卫不会再跟踪了。”
最好是如此。
云殊华压下心中的怪异感,不再迟疑,迅速同傅徇告别下山。
只是先前在清坞山玉墟殿之时那根埋在心中的刺,不由自主地开始蔓延,如荆棘一般生长。
第20章 阋墙之祸
看着云殊华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傅徇若有所思。
良久,一名身着黑衣的暗卫悄无声息地走上前,神色恭敬道:“主上,我们的人是否还需继续攻上磬苍山?”
傅徇眉目恢复成清冷的神色,摆摆手说:“还去送死做什么,那几位域主大约已经到了,展涪此人救不了就弃了吧。”
暗卫垂首道:“遵命。”
“还有一事……主上,小公子那边……”
“找点人去跟着殊华,浮骨珠就不必夺了,暂且放在五域保管也不错,”傅徇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的玉笛,叮嘱道,“三五人即可,不要让殊华发现,暗中保护好他。”
最后一句话,傅徇交待地极为清晰缓慢,暗卫领悟他话中的深意,遂带着命令退下了。
“等等。”
傅徇忽然叫住他,皱着眉问道:“派去的人死了多少?”
暗卫立即跪地答:“回主上,潜入磬苍山的手下目前尚还无法查明那些人的死活,眼下正是两派纠缠打斗的时候,核实人数一事比较难办。”
默了半晌,傅徇又问:“后续攻入正殿的那几支人马,可还有活口?”
“……无一幸免,全部被景梵等人截杀。”
傅徇挑眉,惊讶地赞叹道:“我就料到会是这样,以景梵天生好杀伐的性子,断不会给玉逍宫留一个活的,这等心狠手辣的性子,倒是我甘拜下风了。”
“唉,你说他这样的人,怎会有资格接管清坞山的玉墟殿?莫不是不怕天音石降下天道,以杀孽罪重之名借一道天雷将他劈死?”
此话无人敢应,暗卫垂眸,一语不发。
傅徇像是从中得到什么稀奇的意趣,唇角勾起思忖了好一会,才笑道:“是我多虑了,景梵那样的人断然不会相信那些所谓的因果天道,恐怕在他心里,巴不得自己了无生趣的人生早早结束。”
“此行虽折损了些人马,不过目的也算是达到了,我们走吧。”
傅徇摩挲着玉笛,怡然自得地走向通往山下的小路,身后的暗卫低低道了声“是”,随即对着天上做了个手势,几路暗中待命的暗卫倏尔消失在树林中。
日光倾洒,凝在叶片上的露水一滴滴蒸发,和风吹过,万物复苏。
浮骨珠被带下了山,展涪本想去追,奈何被骆怜死死拖住,不能踏出大殿一步。
千钧一发之际,展涪一剑刺入骆怜腹中,蹙眉道:“师兄误了我的大事,倘若我今日拿不到这珠子,你便在九泉之下同师尊相见吧。”
骆怜吐出一口血来,左手用力攥紧展涪的剑刃,将其狠狠拔出,随即整个人失去支撑,伏趴在地上,浑身浸满鲜血,已然看不出本来的样貌。
他看着展涪长靴前飞扬的那一片锦衣,口中鲜血直流,气息也因为疼痛变得震颤。
“你……你怎么有脸唤我师兄的,你怎么有脸面提到师尊?!”
展涪冷眼看着地上愠怒的血人,面无表情道:“你和赵霁的名讳究竟有多高贵,我为何不能提?”
他似乎有心想理论,便蹲下身定睛看着骆怜道:“我在磬苍山待了这么多年,算是仁至义尽,曾经也不是没想过保下磬苍山,可惜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还有你那自以为是的师尊,总有一天会害得磬苍师门灭绝。”
“你一个叛徒有什么资格说我?!”骆怜咬牙,面色阴冷地看着他。
“大师兄,你又是这样,总是觉得任何人都配不上自己,配不上南域,难道无数的金银财宝与山庄给了你们自信,竟让你们觉得南域可以脱离五域,凌驾于东域之上?”
展涪一把揪起骆怜的前襟,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他看着骆怜难看的脸色,心中快意上涌,嘲讽道:“只要天音石一天在东域,清坞山便永远是天下正统,身为道修理应一心向道,铜臭满身又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你……”骆怜闭眼,“我从未想过南域有天能从下界独立出去,磬苍山日益壮大,为何不能将东域取而代之?我同师尊万事以师门为重,这难道不对吗!”
“愚蠢!以你这样的眼界,纵使修行千年万年,也决计不能带领磬苍山坐上天下共主之位。”展涪无心再与他多舌,当下便迈开步子向外走去。
骆怜见状,奋力向前扑去,由于身负重伤,他已然不能支撑着站起身,只能双手环住展涪的腿,咬牙怒吼道:“我就是再愚蠢,也绝对不会在大节大义上想左!那浮骨珠必定要掌握在五域手中,你们玉逍宫休想拿到!”
展涪一脚将他踹开,并不应话,面色黑沉地向外走。
甫一踏出殿门,一道冷光在他眼前闪过,还未反应过来那道冷光是何物所致,展涪便感觉喉间一热,汩汩鲜血喷涌而出,随即意识失去知觉,气绝当场。
这场意外发生得太过突然,骆怜伏在地砖上,怔怔地看着展涪那如断线风筝般的残破躯体跌落在地,一动不动。
殿外的石阶上出现两道人影,一白一紫,为首的赫然是东域域主景梵。
骆怜瞳孔皱缩,随后颤抖着唇,想说些什么,眼睁睁地看着景梵和沈棠离踏进殿内。
景梵一袭白袍纤尘不染,沾了血的问月在他手中消失。他不曾将眼神分给地上的骆怜半分,反倒是睨着那身首异处的死物,冷声开口:“玉逍宫还算有些手段。”
“可惜了,去岁五域大比之时我曾见过此人的身手,当时还觉得是个人才,孰料他却明珠暗投。”沈棠离望着展涪怒睁未瞑的双眼,怜惜道。
景梵不再言语,隔着数名死尸将凉冷的眸光移向骆怜。
“仙尊……仙尊大人,”骆怜心中一刺,慌忙俯首道,“对不起,此事都是我的错。”
“此话不必对本座说,”景梵星目半阖,淡声问,“小华人在何处?”
小华?
骆怜听到这二字,尚还有些不能理解,心里却莫名的惶恐起来。
“骆怜,仙尊大人在问你话,可知云殊华现下人在何处?”沈棠离双手背后,立于骆怜身前。
原是为了那个小弟子。
磬苍山今日尸横遍野,血流千里,五域仙宗与东域的剑尊竟当真不在乎?
骆怜心内闷窒,气息虚弱道:“咳咳……应当是追那浮骨珠追下山了吧,仙尊大人莫急,我这便唤人去寻。”
“不必了,”景梵把玩着手中一块玉璧,缓声道,“棠离,南域整顿之事便交由你,该罚的罚,该杀的杀。”
“好,”沈棠离点点头,“那云殊华与其他的弟子……”
“先不用寻。”景梵沉声撂下这句话,遂不再过问。
骆怜见到那高高在上的剑尊大人下一瞬便转身要走,当下冲上前拽住他的衣袂,道:“仙尊大人,仙尊大人——”
“铮”的一声鸣响,裹挟着杀意的问月剑霎时间抵住骆怜的面门,当下惊得他缩回双手,一阵失声。
他怎么忘了,景梵此人最厌旁人与他接触,便是沈仙宗都同他保持着距离。
“弟子,弟子知错,方才冒犯了仙尊大人,求仙尊原谅。”
景梵目光淡漠,看着他宛如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还有话对本座说?”
“求,求仙尊大人救救我们南域吧……此番死伤无数皆是我的过错,骆怜愿以死谢罪,或者,或者我给仙尊您当牛做马,您愿意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绝无半分怨言。”
此番他元气大伤,断不能再叫玉逍宫留了细作在这里,倘若有剑尊出手相助,便能心中稍安。
“有件事本座要提醒你,”景梵波澜不惊道,“南域损伤惨重,你死不足惜,以死谢罪不是你愿或不愿的事。”
听到这,骆怜面如死灰,颓然地垂下脑袋。
“况且,本座要一个不忠的人没有任何用处。”
语毕,景梵捏着手中的芙蓉玉踏出殿门,室中惟余沈棠离与失神的骆怜。
沈棠离绕过地上一众尸体,又浏览了一遍大殿,遂走到殿前长廊之中唤了几名等候在不远处的侍从进去清理。
“将赵域主的尸体好好安葬,至于那个骆怜……能治便治。”沈棠离细细嘱咐。打理完一众事务过后,他走出充斥着血腥气味的正殿,悠然道:“我观这山上应当也没什么其余的事要打理了,你打算何时下山?”
檐下,景梵淡声道:“今夜。”
“今夜就要下山,”沈棠离轻轻一笑道,“那你打算何时去寻小徒弟?”
景梵负手而立,双目闭阖,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一般。
沈棠离抱怀道:“仙尊大人的心思令人难以捉摸,明知道玉逍宫的傅徇没安好心,却还是让他同云殊华见面。”
“你不怕你那小徒弟猜到你在算计他,心里会觉得失落?”
沈棠离絮絮叨叨又添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忽见景梵拂袖向山下走去,便快步上去拦截。
“景仙尊莫急,待我这边将剩下的事料理好,定带你去寻小徒弟。”
第21章 花遮柳隐
云殊华下了山,一路赶到禺城的城中街,寻到自己曾住过的客栈。
那客栈伙计见到他,大约是记得他曾在这里住过不久,便极热情地将他迎了进去。
还未同其他弟子会合,任何一方的势力都有可能循着浮骨珠追杀过来,思及此,云殊华不敢轻慢,只定下了自己先前睡过的房间便上了楼。
这一夜熬得他异常难受,夜阑人静时,紧邻客栈的青楼乐馆传来的娇笑打趣声格外清晰,脂粉顺着琴弦拨弄着香风,在燥热难眠的夜里挑逗着云殊华的神经。
这倒不是勾引出他潜意识中的某种欲.念,实在是他想在极度紧绷的情况下好好休息,但因这刺耳杂乱的靡靡之音扰了他求而不得的清净,所以心中烦躁愈甚。
他在客栈中躲了一晚,确定没有人追来,第二日才敢简单打扮自己上街。
日落前离开客栈之时,他特意将那柄横弓放在掌柜面前,道:“这原是磬苍山正殿兵器库的东西,昨日山上我借来用了用,现下应当物归原主,劳烦您下次与磬苍山弟子见面时托他们将这横弓带回去。”
“自然自然,”掌柜赔笑道,“这位小道长,小的还有一事想问。”
“您说。”云殊华掀起眼帘,随意瞧了他一眼。
“磬苍已经两天不曾派人到小店查验账本了,且小的差人去了山脚下,又听闻赵域主的落棺大典并未如期举行,却不知这山上发生了什么事?这种状况此前可从未有过。”
云殊华皱着眉看了眼门外大亮的天色,迟疑道:“大约是有些旁的琐事要处理,相信这两日便能解决,您安心等着便是。”
“哎哎,那就好,谢谢这位小道长了。”
云殊华说了句不用客气,随即三步并作两步蹦出门槛外,向着街边的打铁铺走去。
活在这五域之中的子民,晨起而作,日落而息,每日重复着平凡枯燥的生活,丝毫不知那些口口声声践行天道的修行者为了宝物与权力争得你死我活。
也不知是谁更像苦修的道人。
云殊华幽幽叹了一息,随即快步行至打铁铺门口,推门而入。
铁铺内温度渐高,空气燥热,比街上闷窒许多,他在盛着兵器的货架前绕了几圈,开口向店铺的老板问了几把弓,拿在手里试了试都不太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