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梵本想慢慢安抚他,一步步将少年套在身上的盔甲拆卸下来,但现下见他疼痛难忍,蛊毒将要发作,不由得上前走了几步,将徒弟揽在怀里。
他的手温热有力,温润充沛的法力自脊背处悄无声息传入云殊华的前胸之中,想配合他将那作怪的蛊虫压制下去。
云殊华不明白景梵的意思,但又无力挣脱他的怀抱,只得虚弱地小声道:“师尊……先放开我。”
景梵的指节微动,面色冷冽下来,他将云殊华拉到自己胸前,锐利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似乎已经处在爆发的边缘。
“小华,你该知道,若是想成为我最信任的人,这关就必须要过。”
“你我师徒缘分已有半载,难道你对我就没有半分保留?”
一股无名邪火窜入景梵心底里,他知道善猜忌是自己如何都修补不来的缺点,纵览修道者一世不过寥寥百年,也不必为了迎合世人将其修正,自讨苦吃。
这些年身边无任何可信可用之人,除却五域仙盟要事交由沈棠离处理,平日里他深居简出,坐在高高的神坛之上,不与任何人接触。
时间久了,也会忘记与人交往是要交付信任的。
“师尊若是需要我敞开心扉毫无保留,为何偏偏要用这种方式?”云殊华有千百句质问想要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些话极不适合说给景梵听,便又恢复静默。
景梵身世凄惨,从前遭人陷害,如今又处在万人之上的位置,自然要如履薄冰,事事小心。
可这样反复试探身边人的日子不累吗?在师尊眼里,他难道一辈子都不需要任何朋友?
来不及细想,云殊华喉间一热,又是一口鲜血自口中流出。
五感渐失,他感到体内的器官正在衰竭,浑身像被什么东西卸了八分气力,虚弱至极。
景梵上前扶起他的肩膀,沉声说:“你现在不可再动气,这段时间你的体内一直有蛊虫作祟,若你继续调动情绪,蛊毒便会随之发作。”
“蛊虫……哪里来的蛊虫?”云殊华怔了怔,心里觉得甚是好笑,“果真是灵绍逸下的毒啊……”
细数自己到了这个世界后,处处以真心待人,却被多少人戏耍利用。景梵是如此,傅徇是如此,灵绍逸也是如此……到底还有多少阴暗心思潜藏在人心险恶之中,他却一无所知。
说起来也怪自己,莫不是幼童时听多了评书人畅谈乱世枭雄行走于世的信义故事,便真以为自己能如书中奇侠一样单凭一个信字行走天下?
云殊华啊云殊华,你日后万不可如此天真。
他使着给自己调息以减轻身体上的疼痛,旋即抬起布满红血丝的双眼,与景梵对视:“你知道我体内有蛊虫,也不怕我在朔望幻境中熬死,对不对?”
景梵默了半晌,道:“你不会死。”
这四个字在云殊华眼中异常苍白,他抹了把唇角的鲜血,笑了笑,又听景梵低磁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我在你体内放了浮骨珠,无人会打破我的莲花法印将你体中的浮骨珠取出,且有它在,也能保你的性命安然无恙。”
云殊华的表情僵硬下来。
他睁大眼睛,尚还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遂一字一句问:“你说什么?浮骨珠?”
景梵阖目不再看他:“是浮骨珠。”
“可……”云殊华极度不解,据江澍晚所言,浮骨珠当世四颗已经遗失掉三颗,所剩的仅在南域磬苍山之上,为何短时间内冒出来这么多颗浮骨珠?
灵氏姐弟将他引入朔望之中,无非就是为了见傅徇一面,想来傅徇那里定有一颗浮骨珠。
再加上景梵手中的浮骨珠,正好三颗。
云殊华蹙眉质问道:“为何要将浮骨珠放在我体内,直接将这珠子送去古战场修复结界不是更好?”
“浮骨珠原本是东西南北四域皆有的圣物,东域易主之时便有两颗不见所踪,”景梵说,“你体内的那颗珠子是沈仙宗往返西域途中借来的,自拿到手中之时我便知晓,它放在你这里发挥的作用更大。”
“什么作用,难不成是试探的作用?”云殊华凄然一笑,冷眼看着景梵的表情。
景梵面色沉郁,不置可否:“傅徇此人阴险狡诈,倘若你在护送浮骨珠的路上与他碰面,又不肯将那珠子交还给他,我自然要做好完全的准备来保你周全。”
原来如此,费劲心思绕这么一大圈,主要目的竟然还是为了试探一个修为尚浅的小弟子,云殊华心中一阵发笑,双眸紧闭:“师尊,以后不要再这样了,我……”
话音未落,他眼前一黑,下一瞬扶着地倒了下去,如风中坠絮。
景梵眼疾手快将他接在怀中,轻声开口唤:“小华!”
云殊华灵识清明,眼皮却有千钧重,无论如何都睁不开,只得沉沉地随着意识陷入昏睡中。
“好,我答应你,”景梵不知怀中的少年能不能听得到,亦不知晓自己究竟在同谁说话,“试探一事是我做得不对,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他将云殊华打横抱起,视线落到地上躺着的那张横弓上。
小华在清坞山上修炼之时,一直都带着剑,不知何时起手中竟多了一张弓,连他这个做师尊的都未曾发觉。
眸光凝在那里顿了几息,景梵终于抱着云殊华转身走了,地上的弓箭光华大显,随后消失在原地。
他将少年带回二人曾经居住过的小院,看着他安然睡在床榻之上的样子,心中不知怎的,多了一份安定之感。
转瞬间,景梵便在心中做了个决定。
日后不必再放云殊华出去抛头露面,既然是自己的人,就该放在清坞山上无忧无虑的长大。他现在才十七岁,本不该走这一遭,受了许多罪不说,连心也伤透了。
景梵看着少年恬静的睡颜,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蹭了下他的下颌线。
“在这里等我回来,事情尘埃落定之后,我们回清坞山。”
语毕,景梵默念法诀,在屋内及院外添了几道结界,随即迈开长腿走了出去。
遥远的天际仿佛与他相感应,只听几道鹤鸣之声隐隐从云中降下,少顷,景梵的身影便如缥缈缭绕的雾气一般消失在院门前。
作者有话要说: 哎不好意思,竟然给自己放了个假(妈的有一说一放假实在是太爽了),我这几天会把前几天的都补上!!!
祝各位可爱宝五一快乐~(五一那天还会再祝一次,大概)
感谢读者小可爱“疏星”给小华灌溉的3瓶营养液-3-
感谢读者小可爱“恍斯填坑”给师尊灌溉的2瓶营养液-3-
第44章 暗通款曲
悬泠前山矗立着一座恢宏寂寥的殿宇,清晨时分,沈棠离拎着茶壶在殿门口的绿植前随意浇起了花。
不多时,自大殿中走出一个素衫披发的少年,他步履沉缓,迎风抵着唇咳了两声,忍不住皱了皱眉。
“拜见师尊。”少年面上浮现出苍白的微笑,整个人看起来如湖边弱柳一般摇摇欲坠。
沈棠离听到身后有人在唤自己,将茶壶转了转,并不回头:“澍晚,近日身体可好些了?”
“弟子的伤已经大好,想来已经不耽误行程了……咳咳。”
话是这么说,少年还是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下一瞬就要晕过去似的。
沈棠离面带笑意,单手提着茶壶走到江澍晚面前,伸出另一只空闲着的手拍了拍江澍晚的肩,一道暗芒从他眸中划过。
观他体内法力充沛,并无瘀伤,表面看起来却还是这副孱弱的样子,这样拙劣的把戏未免也太过刻意了些。
沈棠离心如明镜,挥了挥手道:“今日风和日朗,天气不错,徒儿在山上走走转转,权当修心养性了。”
“弟子遵命,”江澍晚垂下双眼,恰到好处地在男人面前露出一副病弱体虚的可怜模样,心中千回百转,终于还是说出了想问的问题,“敢问师尊,我们要等到何时何日才能启程回往中域?届时若是养不好伤,弟子害怕拖了师尊的后腿。”
“回程之事不必担忧,”沈棠离淡声道,“这座大殿近日不会有人前来打扰,你我只需在此等候景仙尊与云殊华上山即可。”
“殊华他……也能与我们一同回去吗?”江澍晚一喜,眸子亮了几分,不由得回忆道,“其实那夜弟子昏睡不醒,并不知晓自己是如何走出的幻境,只知道一醒来便见到了师尊,但弟子总觉得是殊华将弟子送出来的,是以总想再见一面,好好感谢他一番。”
“哦?”沈棠离面露讶异之色,“你为何会有这样的错觉,那夜是一名蓝衫公子将你送至悬泠山。云殊华若是有这样的本事,也不会困在朔望中那么久了。”
“确实如此,”江澍晚失落道,“也不知那位蓝衫公子姓甚名谁,家住几何,真希望今生有缘能再见一面。”
沈棠离听罢,微微一笑道:“古语有云:世间万法皆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你同那位有缘人结下了因,日后定会在某处还你同样的果,这种缘分强求不来,澍晚无需对此事过分纠结。”
江澍晚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道:“谨遵师尊教诲。”
紫裳男人点了点头,撇过眸子向天上望了一眼,有意无意地开口道:“至于云殊华,徒儿也不必过于担心,有景仙尊在朔望之中保护他,定无性命之虞,徒儿只需静心等消息便好。”
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江澍晚深呼吸一口气,对沈棠离又行了一个拜礼,道:“师尊所言极是,徒儿先行告退,便不打扰师尊了。”
“行了,你去吧。”沈棠离笑吟吟地看着徒弟退下,转身继续浇起了花。
于他所言,不论身处何境,处理何事,无外乎都是一种潜藏在寻常光阴中的修行,若是浇花便专心浇花,若是布道便认真布道,一心不可二用。
沈棠离颇有耐心地浇了一个时辰的绿植,看着盆中的湿土在日光暴晒下干了湿,湿了又干,不时从中寻找着隐秘的乐趣。
良久,几声急啸短促的鹤唳响彻在山前,他浇水的手一顿,心知时机已到,便将茶壶搁置在廊檐下,拂了拂衣袖踏上前去。
沈棠离双手叠在胸前,对着遥远处门坊之下伫立的清影拜了一拜,神色恭敬且认真。
“拜见仙尊大人。”
男人一步步向殿中走来,面色冷沉,嗓音暗哑,衣带蹭着血污的印记,带着些少见的失态。
“不用行礼,起来吧。”
沈棠离挺直背脊站起身,眸光移到景梵挂着血迹的衣袂,挑眉道:“……仙尊大人此行出了什么疏漏?怎会如此……”
如此……说实话,除了在多年前那场仙魔大战的战场上,他还没见过景梵露出这副样子。
莫不是在幻境中遭到什么不测,同人打了一架?
沈棠离兀自在心里胡乱猜测着,却听见景梵淡淡地回了句:“是小华的血。”
竟然流了这么多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沈棠离蹙眉道:“难不成殊华受了很重的伤?我观他并未一同上山……”
“他睡了,现下还在南麓山脚处,”景梵打断沈棠离的猜测,锐利的眸子眯了眯,“这几日你同灵氏姐弟一直守在山上?”
“并未,不过此前从中域唤来的几名弟子现下倒是一直在看守大殿,说来也是我的疏忽,”话音未落,沈棠离敛起轻松的神色,郑重地在景梵面前跪了下去,叩拜道,“仙尊大人嘱咐我看押灵氏姐弟,我却未曾料到傅徇会忽然带着一众魔修杀回悬泠山,那灵氏姐弟被他带走,不知所踪。此事皆是缘于我考虑不周,还望仙尊大人降下责罚。”
景梵又怎可能真的让沈棠离在他面前跪下,他伸出手轻抬了抬,一道淡蓝色的法光拦住了沈棠离下拜的动作。
“不必如此,你向来做事缜密,万事交由你手上,我最放心。傅徇此人诡计多端,最是难测,仅靠你孤身一人,断不能将他挡下来。”
沈棠离缓缓站起身,言语中又多了几分疑惑:“观傅徇并不想要灵氏姐弟的命,且灵氏姐弟二人并非池中之物,怎可能任他宰割,他又为何要从我手中将人夺走?”
“因为……”景梵垂眸道,“灵绍逸身上有蛊毒的解药。”
“蛊毒的解药?”
“不错,”景梵定睛看着他,“据小华所言,灵绍逸引他入朔望幻境之时,在他身上下了蛊虫。”
“怪不得,”沈棠离应道,“傅徇将解药取走,应是想让云殊华主动去见他,抑或是想见仙尊大人您。”
想见他,那也要有那个本事。
景梵漠然不语,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过了好半晌,他才开口问了另一件事:“前些日子在极北之地修复结界时抓获的那几名刺客,近来可有招供?”
“剩下的几个魔修嘴硬得很,实在是问不出什么,难为北域域主卧床躺了一日,”沈棠离幽幽叹了一息,“师域主昨日还传信于我,说是人都死了,并无任何收获。”
气氛陷入一片沉默之中。
沈棠离心思稍转,顷刻间明白过来景梵的意思,遂试探道:“仙尊大人是猜测古战场遇刺一事同傅徇的行迹有关?”
可从表面来看,二者没有任何关联。
前几日,恰逢各位域主齐聚古战场修复结界,孰料忽然冒出几名魔修行刺,可这几人皆不像南域人士,身上纹饰的奇怪图腾也同玉逍宫没什么联系。若说前些天那场遇刺案同近几日傅徇的行踪能扯上关系,实在是有些牵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