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诸脸色依旧不太对,但总算是能沟通的状态。
他倾身往前、做贼似的压低了声音小声道:“你知不知道窝藏朝廷钦犯是个什么罪名?!就算她们是霍府旧人,都那么些年过去了,你就那么肯定,她们不是暂时稳住你、回头就出去报官?!”
楚路有点意外的看了眼柴诸。
看这小子刚才对着美人晕晕乎乎的态度,没想到转头还能这么揣测人家。
柴诸这眼神被看得恼羞成怒,忍不住稍微提了点声音,“我这是为了谁?!人心难测、你怎知她们心底是怎么想的?”
“你说的有理。”楚路点点头,却又问,“但……倘若是你,会放‘钦犯’在家中不管吗?”
柴诸愣了一下,又想明白过来,当即脸色一绿。
特别是他隐约想起,自己刚才开窗的时候确实有几个人看过来。
那他们现在岂不是瓮中的那两只鳖……
呸呸呸、少爷他玉树临风、怎么就成“鳖”了?
柴诸还在绞尽脑汁思索脱身之法,却见对方含笑看来,“况且……你说得对,‘人心难测’……”
这笑容明明跟霍言平常似乎没什么两样,柴诸却陡然背生森凉之感,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对上霍言的眼含深意视线,柴诸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自己、现在也是知情人了。
而且,比起和旧日霍相府有所牵扯的两位夫人,刚认识没几天、还才发现霍言“霍”姓身份的他……可信程度甚至更低一些。
柴诸:!!!
杀人灭口、他是打算杀人灭口吧?!
柴诸噔噔蹬地连退数步,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楚路:“……”
他确实存着点逗弄人的心思,没想到这孩子反应这么大。
为免真把人吓坏了,楚路略微侧了侧脸,别开视线,减轻了直接对视的压力。
不过正巧落在茶水上的目光显然让柴诸误会了什么,他本就苍白脸霎时像是又刷了一层白浆,隐隐泛出灰败之色。
他想到自己刚才喝的那杯茶。
柴诸:!!!
不等楚路反应,柴诸抬手就去抠自己的嗓子眼,动作之快速、行动之果决。反正楚路意识到不对之后,拦都没拦得住。
楚路默默收回了伸出一半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免得自己衣摆上沾上什么奇怪的污渍。
柴少当家显然没什么催吐的经验,抠了半天也只是干呕,苍白着脸抬起头来,气若游丝地解释道:“我……没有……”
楚路看着他实在辛苦,再度倒了杯水递过去,柴诸估摸着是抱着“反正毒都中了、再中深点也无所谓”的心情,竟然真把杯子接过去了。
他本打算借着这杯茶漱漱口,甫一入口,便“噗”一口地全喷出来。
“烫烫——烫——!!”
鸡飞狗跳地折腾了好一阵儿,柴诸去都没等到什么预计的腹中绞痛、或是七窍流血的惨状,狐疑地看向楚路。
他这会儿才有点咂摸过味儿来,“你没下毒?”
楚路回给他一个笑,反问:“你说呢?”
经过方才那一遭,柴诸看见霍言脸上的笑,总觉得有点毛毛的.
柴诸其实还是有点担心,但是他最后还是成功说服了自己:就凭霍言当时在黑云寨里显露的脑袋瓜儿,如果想要弄死他,简直不比抬抬手更简单了……他要真动了念头,自己肯定活不到第二天。
虽然这么想有点微妙,但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柴诸提着的心竟就这么放下来了。
但该做的事儿还是得做。
柴少当家一向能屈能伸,这会儿面对如此窘境,也立刻“屈”了起来。又是讨好又是道歉,最后就差赌咒发誓,他绝不会对“救命恩人”忘恩负义。
楚路对对方口中“救命恩人”这说法不置可否。
不管怎么看这位少当家在山寨里都活得挺滋润的,就算没有他,对方过几天也能把自个儿赎出去。要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楚路才真怀疑柴襄锦选继承人的能力。
楚路倒是注意到点微妙的地方,“你叫‘他’……‘霍相’?”
柴诸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照例没从楚路的表情上看出什么来。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霍伯父?”
楚路:“……”
虽然他看这位尚且稚嫩的柴少当家,确实是看小辈儿的感觉,但也不至于上赶着给自己涨辈分。
他只是觉得“霍相”这个称呼,委实太过客气了点儿。
以“霍路”的名声,他觉得“霍奸”“佞贼”“国之蠹虫”之类的叫法才更普遍一点。
不过,只是一个称呼罢了,楚路并没有深究。柴诸虽是纳闷他问了这么一句,也没有多想。
只是在接下来楚路解释他并非什么“钦犯”时,他欲言又止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道:“当今陛下登基时,霍家被抄家灭族……”
楚路却摇了摇头,“只是‘抄家’,没有‘灭族’。”
柴诸忍不住“啊?”了一声,倒是没有怀疑楚路的说法的意思,只是不敢置信。
当年霍丞相的死,其实更像是个标志。
昔年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丞相被处斩,那些笼罩于大衍之上的黑暗终于散去。
新帝初初登基,便以此立威于朝堂。紧接着,又在其余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雷厉风行处决了数位大员……宛若幼狮露出尖锐爪牙,又像是金龙翔于天上发出第一声咆哮,所过之处黑暗皆无遁形。
京城的血腥气盘亘数月不散。
这位新帝以铁血手段,迅速地将朝政拢于掌心,自此,所行政令畅通无阻。
光新元年死了太多太多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活着的时候也都大权在握、煊赫一时。但就如同午门之外的血迹终被那场格外厚重的大雪掩埋,他们的名字也都在死后被渐渐消磨。
如今提起来,众人大抵也只能记起作为“恶首”的霍丞相。
柴诸万万没想到,这位被罗列了二十多条罪责、作为新帝试刀伊始的霍丞相……竟然连“灭族”都没有?
第43章 权佞13
也不怪柴诸疑惑。
在这个宗族血缘关系盘根错节的时代, 赵璟为了以最快的速度掌控局势,确实选了最干脆的做法——连坐。
涉事官员一应家眷亲族,尽皆流放。
这其中或许真有无辜, 但是赵璟是个“帝王”, 并非“圣人”,他救不下每一个人。
……他甚至救不下自己想救的人。
*
楚路其实不太确定当年赵璟有没有发现那些隐藏之事。那孩子毕竟是受世界意识眷顾的天命之子,如果真的动了心思探寻所谓“真相”, 很难瞒住他。
但楚路更倾向于“没有”, 当年毕竟两人早已决裂。那时候赵璟也处境艰难,保住自身已经非常艰难了,很难再分出心神来查他。
但后来他特意亲自送到牢里那封明显有猫腻的圣旨,还有那句没头没尾的疑问,又让楚路不是那么确定了。
那确实是一位愿意念及旧情的孩子,但他同时也不缺乏一位帝王应当具备的品质。
这样的孩子, 真的会为那一点师恩旧情做到这种地步吗?
楚路并不肯定。
但事情进展到那个地步, 无论知与不知, 都没什么所谓了。
作为佞臣的霍路,结局早已经是注定了的。
谁都没有退路。
就私心而言,楚路更希望赵璟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前半生不曾被命运善待的孩子,不当背负如此沉重的负担开启他的新生。
但倘若是后者,或许亦不是什么坏事。
……算是他这个不称职的老师,教给他的最后一课吧。
*
而赵璟确实学会了。
那是年轻的帝王登上帝位后, 被迫学会的第一件事。
——“取舍”。
这一课实在太痛太深、让他鲜血淋漓、彻夜无寐。
那个孤独悬挂在最高处的位置,终于露出了它冰冷又残酷的一角,触到这份真实的赵璟早已退无可退。
*
柴诸对于楚路的解释将信将疑, 但是又觉得对方实在没有拿这个开玩笑的道理, 这才勉强增了几分信任, 但是仍旧一夜辗转反侧,就怕大半夜的有官兵上门堵人。
好在他担心的事没发生,一整夜都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奇怪的声响。
不过,硬生生地睁着眼过了大半夜的柴诸第二日无可避免地顶着一张憔悴的脸,活像是昨夜被什么妖精吸了精气,惹得过来的林阁主和如夫人都频频侧目,那眼神硬要解读的话,大抵是对自家孩子交友状况的担忧。
——霍言是那个“孩子”,自己是那个“友”。
柴诸:“……”
明明他才是“交友不慎”的那个才对吧?!
当然,这些还只是小插曲,如夫人照例对霍言的母亲非常感兴趣,但不管是拐弯抹角还是直言询问,却都没得到什么结果、自然而然的被带偏了话题。
这份和人周旋的能力,别说如夫人了,就算“旁观者清”的柴诸都没意识到不对,还是看得更透的林珑若有所思地看了霍言一眼之后,本就提着心的柴诸这才被提醒了一样恍然。
柴诸:“……”
他一眼难尽得地看向霍言,说个话都带这么多心思,这人怕不是长着十个心眼吧?
柴诸其实早就发现,只要霍言有心,他能让大多数人都能在与他的交谈中如沐春风。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不过几句话,如夫人就会哄得眉开眼笑,全然一副把人当成亲儿子的态度,早就忘了自己最开始的意图。
柴诸最开始是这么想的,但是他后来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小看能在昶裕城这个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中,经营出一家与众不同青楼,还能护着楼里的姑娘、在各式各样的达官显贵、三教九流中进退有余的奇女子了。她没有就这霍言母亲的事儿深问下去,恐怕根本不是什么被带跑了话题,而是单纯的无所谓罢了,她的真正目的另有所在。
……
这会儿林如二人正带着他们泛舟湖上,虽是每个人手中都拿了桨,但现今顺着水流方向,其实并不必多费力气,如夫人更是直接将手中的桨放了下,双手抵住下颚往前倾了倾身,以一种略带压迫感的姿态,直视着那一身青衣、宛若修竹的少年人。
她的姿势带些逼迫,但脸上的笑容却极尽柔软甜蜜,“留在昶裕城如何?”
“我同霜节年纪也大了,大抵撑不了几年就要退下去了……楼里的这些孩子没了依靠,我们二人也不放心……交由你照看着,我们也能安心些……”
“留下来怎么样?你是他的孩子,自然也是我们的孩子,这本就是你的家业。”
“……”
“……拂柳、夏至、秋露、画雪,你看上了哪一个,大可同如姨说,有如姨做主,她们不会不愿意……”
说着她却又莞尔,“不过若是你的话,就算没有如姨做主,她们定然也愿意极了。”
“……”
“…………”
柴诸在旁听着,忍不住暗嘶凉气,看着如绮袖的眼神都不对。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本就是你的家业”),又有情有义(帮忙照看楼里的姑娘),既全了情理,又有利益动之——钱(迟春阁日进斗金可不是说笑的)、权(能在昶裕城要地开出这么一家与众不同的青楼自是有足够的背景)、色(迟春阁下一代的四季任由挑选)……
几乎有一瞬间,柴诸生出面对自己姨母的头皮发麻之感。
似乎看出了少年的不愿,岁月流逝中只是越发美艳的女人挑唇又笑,“如姨知道你志向远大,不会把你一直困在这个小地方,五年……不、三年就可……”
“你若是想要科考,昶裕的学馆也不少,子衿馆更是有严孝伯老先生坐镇,便是比之姑苏的鸿雁馆也不差什么了……如姨还是有几分面子,可让人荐你入学……”
“……”
“趁这些年,在这里好好准备一番……”
如绮袖说着,又冲着少年笑得意味深长。
虽没明说,但也表明了愿意促成一段“红袖添香”的佳话。
柴诸:“……”
听听、听听这都是些什么天上的条件!
柴诸在旁都有点心动了,要是换个人在这里,就算当场答应他也不奇怪。
——嗯、换个人。
要是这对象是霍言的话,他一点都不觉得这小子会改变自己的最开始的心智。
即便现在知道这小子的身份背景,柴诸也很难想出对方到底是在何种境况下长大的,好像这世上没就有什么能让他心动的。
柴诸想到这里就有点纳闷:明明这小子挑得很,就连在山匪窝里都能想法子先要张兽皮,这一路跟行来更是衣食住行样样精致。
那他到底是怎么生出一种“这个人无欲无求”的……错觉?
果然……
还是长相问题吧。
这小子就长着一副君子皎皎如明月、回首好似天上人的好相貌,不知不觉地就潜意识里认为这是个喝露水都能活的仙人。
实际上,可一点都不是这回事儿。
肉不嫩不吃,茶陈了不饮、连白饭是陈粮还是新粮都能一口吃出来……
坐拥柴家万贯家财的的柴少当家都没那么挑的,柴诸怀疑霍言那根舌头都要成精了,这可比只需要按年供奉的仙人难伺候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