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诸正满肚子腹诽一路上霍言种种“罄竹难书”的恶劣行为,却突然对上了如绮袖侧瞥过来的视线。
虽然这位如夫人总是自称“老了”“年纪大了”,但是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她都像是一朵开道盛极的牡丹,维持着绽开到最热烈的姿态、毫无衰颓的迹象。
这会儿她眼波流转的递了个眼神儿来,经事尚少的柴诸几乎立刻就看呆了。
对方再对他笑笑,直叫人忘却一切,只顺着美人的意思来。
柴诸差点就一起开口,帮忙劝霍言。
之所以是“差点”,因为他偏过头去的时候,霍言也似有所感、转头对他笑了一下。
好看是好看,像是清风拂过竹林,明月照在潺潺溪流。
但是在经历过昨天晚上的柴诸眼里,他就像当头被竹竿子砸了一脑袋,转身又被一脚踹到冷冰冰的溪水里。
被湖上含着水汽冷风一吹,柴诸哆哆嗦嗦地就从刚才的美色陷阱里清醒过来了。
柴诸:!!!
说实话,要不是这会儿在船上,他绝对转身就跑!
……这段位的谈话,根本不是他能掺和的。
呜呜呜,姨母救命!
您外甥知道自个儿还欠历练,但是这种事情不是该循序渐进吗?别一上来就这么高难度啊!!
他悄悄、悄悄地、尽力不引人注意地往林阁主身边挪了挪。
如薄雪云雾般的女子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他的避难行为。
柴诸:QAQ……
#可把孩子感动坏了.jpg#
而那边,楚路算是了解这位大美人的性子,有些话题是可以回避过去,但是有些事情要是没有得到个答案,她是不会罢休的。
他摇摇头,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如绮袖的邀请,“多谢如姨,不过不必了……晚辈还有些事,想要去京城问一问。”
少年收敛了笑容,那双温润的浅褐色眸子认真看来时,如绮袖恍惚看见了那个梦里的人,她一时怔住了。
眼眶似乎有些发酸,在柴诸惊愕大目光和林珑投来的关切眼神下,如绮袖触了触自己的脸颊,果然碰到了湿漉漉的痕迹。
如绮袖其实很擅长哭、也很懂得哭。
早些年在楼中的时候,她就知道,怎么哭才最显柔弱、怎么哭才最惹人怜惜。
只是后来遇见那人后,她便许久没哭过了。
那人让她明白,人生在世、可以不必出卖尊严、不必出卖身体,不需要像是藤蔓一样缠绕攀附任何人,她可以凭借自己活下去。
明明是同一个世间,可那人让她看到的,是自己人生前十余年,从未见过的风景。
如绮袖其实明白的,她那份感情与其说是“爱恋”,不如说是救赎、是崇敬和仰望混杂而成的遥远“憧憬”。
那是仙人、是神明……
是一切不可接近的距离、不可触碰的圣洁。
*
可最后大人离开府邸的那一日,她确实哭了。
哭得嚎啕凄惨、毫无形象可言。
——不值得、不值得啊!!
这肮脏污浊的世间,有什么值得他为之赴死的存在?!
那人似乎也愣住了,最后露出无奈又包容的笑。
他迟疑了一下,温热的手轻轻落在堆叠云髻的发顶、一触即离,旋即递来的是一方带着青竹纹样的方帕。
……
最后的最后,她死死搅着那方帕子,注视着如青竹一般挺直修长的背影。
他走得从容又平稳,好似只是平平常常地赴一场宴会,而不是通往一场必死的结局。
如绮袖突然明白了——
和当年一样,和那一年的拂云楼中一样……
就如当年对方将她从挣扎的浊潭中拉出来,而这次他拉的、是尘世中的芸芸众生。
……只是另一端太沉太重。
他只能选择让自己坠入最暗最暗的深处,以此让另一端自污浊中牵引而起。
可……
不值得!怎么会值得?!
她怨恨、憎恶……
连同伸出手求救的她自己。
可最后的最后,那人却是笑着的。
于是,如绮袖想:
大人回去了吧、定然是回到天上去了……
这污秽遍布的世间,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他停驻的。
只有这么想,那些深夜辗转中翻腾起的恶意才稍有平息。
但她不敢、一丝一毫也不敢透露出愤恨和恶念。
……如果那人在天上看见,定然会厌恶她的吧?说不定会后悔当年救了她。
前者、是她此生最为恐惧的梦魇;但倘若是后者,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第44章 权佞14
旧日的记忆控制不住地翻涌而出, 涂着蔻丹的指甲陷于掌心。
但在如绮袖陷入更深的情绪之前,一方雪白的帕子出现在她眼前,这与旧日场景重合的一幕让她愣愣抬头, 对上一张年轻许多的面容。
可其上的表情与神态,似乎都与昔年那人一般无二。
比之“父子血缘”, 更像是“转世轮回”……
如绮袖怔住, 心中蓦地燃起一股希望来, 可还不等她自己意识到,那宛若幻象一般的重合只持续了瞬息、就突然破碎了。
少年眉头微蹙、担忧的唤了一句, “如姨?”
如绮袖使劲儿闭了闭眼,终究还是接过了那条帕子,她没有用来擦泪, 而是死死地攥在手心,一如当年。
柴诸完全在状况外, 一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似乎是好端端的说着说着话如夫人突然就哭了。要是这还能被“想起旧事”这种理由解释,但等到霍言递了方帕子过去, 对方的神情变化就不好描述了。
反正柴诸的反应,是下意识地又往林珑的方向靠了靠。
他可绝对不是怕了。
就、就……就是不忍心……
对、不忍心看见美人垂泪。
好在如夫人最后也没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她只是紧紧攥着帕子,神色似是恍惚。
小舟顺着水流而下, 已经快到岸边,如夫人突然站起身来,也没管船尚未停靠, 连理由都未寻、便匆匆离去。
金线滚边绣着花枝的裙摆被湖水浸湿、又拖了点岸边的污泥,狼藉的水迹自花园的石子路上蜿蜒远去, 看着那道红衣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因为船上突然少了一个人带起的舟身摇晃也终于停了下, 柴诸这才松了口气。
说实话,他刚才有那么一瞬间,甚至错以为如夫人会拉着他们这一舟人直接沉到湖心。
对方那一瞬的神色,真是很有话本子上的以人心为食的蛇蝎美人风范了。
果然是错觉吧?
柴诸觉得或许是上次遇到山匪留下的后遗症,反正从那边出来之后,他总有点疑神疑鬼、心神不宁的。
本来在霍言身边还安心点,但是从昨晚知道“霍言”的“霍”是那个“霍”之后,他之前那点心神不宁都可以说是小意思,这小子才是他身边随时可能炸开的那个惊天闷雷。
总之,这会儿那点突然预警的危机感消失,柴诸这才后知后觉地担忧起刚才如夫人那明显不对的状态。
林珑摇了摇头,却没多解释。
——注视着那位大人落的如此结局,谁又不会留下心结郁于肺腑呢?
他几乎为每个人都安排了退路,却只将自己的路彻彻底底堵死。
她叹道:“让她去吧……静一静也好。”
想得通也好、想不通也罢,那人终究不在这世间里。
她说完,顿了一晌,视线转向楚路,缓声道:“我近年来谱了一曲,你可要听听?”
楚路还不待回答,柴诸却是激动之下全忘了先前的阴影,哥俩好地一把搂住楚路的肩膀,满口替他答应下来。
——不答应才是傻子吧。
明明到迟春阁的日子没赶上整日,却遇见了即便是十五也少有登台的如大家,现在更是被林阁主询问要不要听曲,要知道上一位得闻林阁主琴音的还是两年前游学到昶裕的留鹤居士,那位可是有名的琴乐大家。
柴诸觉得自己现在这运道,应该到对家的赌坊里去转几圈:赢不赢钱的还是其次,主要是给他们添添堵。
楚路觑了眼不知道想到什么正滋滋傻乐的柴诸,终究没说什么,默认了他这回复。
……
这只是个被即兴划来的小舟,舟身逼仄,坐了人之后虽还有空余,却连张琴凳都放不开,自然不可能行湖上闻乐的雅事。
不过,柴诸可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
——还是地上好。
地上多好啊、安全。
虽然如夫人走了,但是霍言这小子还在船上。
只要有他在,柴诸总觉得屁股下的小船不太结实,有随时会翻的可能性。
一行人转道去了一方阁楼。
雅阁之中,林珑垂眸调试着琴弦,却突然开口,“听完这曲,你若是还有疑惑未解……再去京城吧。”
柴诸这才想起来,刚才霍言拒绝如夫人的理由,是他要去京城打听事儿。
虽然知道霍言要去京城,但这具体的缘由,他还是第一次知道。
也是因为他一直没问过。
毕竟在昨天之前,他一直默认对方往京城去是该用“回”这个字的。“回家”还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他自然也没往别处多想。
这实在不能怪他误会,毕竟这小子一看就出身不凡,又一口地地道道什么奇怪腔调都没杂的官话,他觉得对方是京城人士实在是正常不过了。
柴诸突然就有些好奇:霍言是去问什么?问谁?是问关于、当年的霍相吗?
他这点突然升腾起的好奇疑惑,却被渐起的琴音压下。
林阁主的琴音不愧于她的盛名,柴诸脑海中尚盘旋着种种疑问,心神却随着拨弄的调子渐渐沉浸到琴曲中去。
这曲子并不像他常听的,其中甚少使用轻快变调,听起来厚重古朴,甚至让柴诸想起祭祀之乐,可它却并非在颂唱神明。
而是在诉这人间……
柴诸不由得阖上眼,随着这乐声,他好似也步入了这张人间画卷——
禾苗抽芽、炊烟袅袅,远处传来一两声幼儿的啼哭,又不知谁家孩童笑闹的声音混杂;
熙熙攘攘、人来人往,集市上小贩卖力的吆喝叫卖,又有偷儿被巡街的捕快抓住,在路人的指指点点中,被扭送官衙;
亭台楼阁、觥筹交错,醉宴的主人夺了伶人的活计,于厅堂中一展剑舞;
……
书生赴京赶考,月夜不眠、索性执卷诵读;
重重殿宇之中,官员直言政事利弊,脊背如竹节般笔直;
……
边境荒漠,似有号角声响过,却是黄沙滚过的簌簌,侧耳细听,只闻几个老兵调侃玩笑,一轮圆月高悬于天,照亮了这安稳一夜;
……
…………
柴诸本觉得这位林阁主像是独居幽谷的一株兰花、亦或是不染凡俗的新雪,红尘滚滚似乎都沾染不到她身。他虽未曾听闻,却也猜想,林阁主的琴声或许是天边浮云舒卷、或是孤山白鹤啼鸣,那必然是一种曲高世间无可和的阳春白雪。
却不想……里面填满了整个人间……
——人间喜乐。
………………
…………
……
虽言“喜乐”,但曲调中莫名笼着一层压抑不散的沉闷和滞涩。
曲中明明一切皆好,可听闻之人只觉心中沉甸甸的,连呼吸都被堵塞了。
他莫名生出种疑问来——
这盛世喜乐,究竟是以什么交换来的?
这个疑惑当真是没头没脑、又没道理极了。
柴诸觉得自己可能是家里的生意谈多了,把脑子都谈坏了。
这不是什么和人谈生意,又有什么交换不交换的?
渺渺琴音归于静寂,但似还有余音绕梁,半晌都无人言语。
许久,端坐于琴前的林珑将压在弦上的指收回,交叠拢于身前。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明明是描绘大好春光的词句,但是此刻由女声这么淡淡念来,却平添几分怅惘沉重,好似这春日的到来终究是迟了一般。
是啊……
太迟了,迟到他都未能看上一眼这大地复春之景。
那年的冬日冷到滴水成冰,可春来回暖、一切都恢复勃勃生机。
只是……那人终究长眠于寂寂无声的大雪之中、无缘得见一眼。
柴诸并不知晓女子垂下的羽睫中掩盖的思绪。
他只是在心中跟着重念了这一遍一句诗。
此情此景再有先前那乐声渲染,他好像也体会到一种原本诗中未有的沉郁来。
迟春阁……
原来这才是它名字的渊源。
*
“我听见了。”
最终是这四个字打破了满是沉寂。
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原本敛眸垂首的女子像是被什么惊动,一下子抬起头来。
楚路却笑,“林姨的琴艺果然如传闻一样,琴音入耳宛若灵窍洞开,随之周游四方九州之地……”
柴诸愣了足足有三息,才意识到,这小子是顶着这么一张真诚脸在拍马屁。
想到对方刚进迟春阁的时候,那游刃有余避过姑娘们的姿态。
柴诸:!!!
这也太会了吧?!他有理有据地怀疑,对方一开始那连“迟春阁”的名字都没听说的表现是在诳他。
但不管怎么说,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