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彻早在被叫之后, 就连忙喊着“师父”, 飞快地跑到老和尚身后, 只探出一个脑袋来气鼓鼓的看着对面两个人。
空通一手揽着慧彻的肩膀、将藏于身后的孩子推到前面, 另一手竖掌于前微微躬身, “阿弥陀佛。”
慧彻有点不太情愿,但还是跟着师父一同鞠了躬。
被老和尚的气质镇在原地, 心中隐约生出些猜测的柴诸诚惶诚恐。
他忙不迭侧身避过、又双手合十鞠了个几乎超过九十度的躬, 鞠完之后又觉后悔, 要是真是他猜测的那位大师,是不是跪拜更妥当一些?
楚路到是一时心情复杂。
作为反派人设, 他先前同这老和尚见面几次都不甚愉快,最后一次见,还是握着匕首冷脸威胁对方“别多管闲事”。这会儿却是这么心平气和的氛围, 还真的叫人不太习惯。他想了想, 还了一个普通士人的礼节。
老和尚却对此流露出些意外的神色, 似乎没想到他会主动还礼,但旋即笑意自眼底一点点漫开,“数年不见,施主可还安好?”
楚路:“……”
如果不被拉回这个世界,他可能会更好。
而系统已经在意识海里破口大骂,并撺掇着宿主换它上去和这老秃驴正面对线。
总之,两边都是不省心的。
楚路嘴角抽了两下,用一个肉眼就看得出很勉强的笑容回复,“恍若隔世。”
这话说得别有深意,但老和尚却好像没有看出楚路的勉强,仍旧笑道:“见施主一切如旧,老衲便放心了。”
楚路:“……”
这大和尚一脸若无其事拱火的能力还是一如既往。
空通往侧让了一步,右手伸臂于前,示意来客请进,楚路本就是来找他问个究竟的,这时倒也不跟他客气,迈开步子向内走去。
楚路在前先一步进去,空通却偏了偏头,看向一旁的柴诸,“柴施主亦请。”
柴诸一脸慌张,“我、我也能进吗?”
他觉得自己可能没这个资格。
空通微笑颔首,“我佛慈悲、渡众生之苦厄,无将人拒之门外之理……施主请。”
“多、多谢。”柴诸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下来,却也不敢走在空通前面,连道:“大师,您先、先请。”
空通亦不勉强,率先转身。
而后面柴诸却没有第一时间跟上,而是一把抓住旁边的慧彻,半蹲着身小声问:“你你、你师父是、是空通大师?!!”
慧彻不明所以的点头,又担忧的看向柴诸额上的冷汗和苍白的脸色,“施主,可是身上有恙?”
他顿了顿,又道:“施主,倘若身子有不适,可以同师父说。师父他什么都会,连医术也很厉害。”
“不不、不!”
柴诸连声拒绝,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不必劳烦空通大师……我没事,我挺好的。”
不如说好得过分了。
柴诸在小沙弥担忧的注视下,带着一脸如梦似幻的表情,脚下轻飘飘地进了那间静室。
后面的小沙弥目送他进去,满面忧愁、跟着幽幽叹了口气:这位施主明明罹患口吃,却不肯去就医。
……难道就是师父说的“讳疾忌医”?
小沙弥的忧心忡忡柴诸尚且不知,等柴诸进到那间静室的时候,屋内的两人已经坐好。
此间主人好像早就知道会有客来访,正好备了三个蒲团,柴诸小心翼翼的把自己那个蒲团又往楚路身后推了推,这才在这上面坐了。
楚路看了眼后一步进门的柴诸,稍稍皱了一下眉,但终究也没说什么。
他抬头看向在对面端坐、一副宝相庄严的空通,直截了当道:“在下本是该死之人,就不劳大师耗费修为、将我拉回阳世。”
柴诸刚刚坐下就听见一句这么刺激的消息,一时顾不得对面的空通大师,诧异的目光落到了楚路身上。
该死之人……
是什么?
柴诸心中的疑惑暂且无人解答,却听对面的空通缓声开口,“生死轮回、本是此世常理,并非个人之力可以撼动……此事是施主以往之作为所结下善果、老衲亦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楚路:“……”
这意思是……说他自作自受?
楚路在小世界中,不可避免受到角色本身的情绪倾向影响,就如同现在,对着这个之前都屡屡坏他好事的老和尚,他实在很难生出什么好感。
他假笑道:“那还请大师再尽尽绵薄之力,将在下送去往生。”
旁边的柴诸刚端起茶来还未饮,就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他满脸不可思议的转头看向楚路。
——这、这……这话的意思是?!
柴诸想要开口劝人冷静点儿,但是话到嘴边看见楚路这会儿的神色表情,却又不由顿住。
从进来以后,霍兄好像就有点不太对劲儿。
柴诸一时也说不上来具体哪里,或许是气质之类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反正,这会儿他不敢随意插话。
但、但是!
对方方才那意思是求、求死吧?他一路同行都没有看出来,霍兄他竟然这么想不开的吗?
对面的空通似乎叹息了一口,但是因为没有出声,所以柴诸并不十分确定。
静室中沉默了片刻,终于在柴诸在不安达到顶峰,想要弄出点什么动静打破这寂静的时候,空通先一步开了口:“施主可愿先听听老衲诵经?”
刚要拒绝、却被柴诸一把拉住的楚路:“……”
楚路很怀疑对面和尚把柴诸一块带进来,就是为了这个时候。
看着那张写满了“我想听”“求求你”“请务必答应”“不答应我就不撒手”的脸,楚路沉默。
而一边的柴诸已经自发地把这沉默译成了默认,他正襟危坐,施了一大礼,“大师请。”
……
…………
空通作为这个一切正常的世界里唯一不正常的和尚,他所念诵的经文自然也有些特别效果。
明明身处狭小的斗室之中,这经文念诵声却带着如同在旷野中的辽阔悠远,随着经文声入耳,柴诸脸上原本激动的表情平复,不多时转为一种宁静安和。
楚路在旁看着,深深觉得,当年要能请动这和尚在朝堂上念一卷经文,可比他那劳心费力地干活来得快捷有效多了。那会儿最艰难的时候,他也不是没生起过把这大和尚绑过去念经的阴暗想法,幸而最后还没到那地步。
……
…………
等到他念诵终了、却好似仍有余音环绕,柴诸仍闭眼呆坐着,似尚且沉浸在方才的经文之中。
楚路:“地藏菩萨本愿经?”
便是那个“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发宏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的地藏菩萨,楚路总觉得这老和尚念这卷经文意有所指。
空通含笑颔首:“施主果真于佛法也有精研。”
楚路:“……”
“霍丞相”这个角色确实对佛经了解不多。
这种微妙的崩人设地方,即便是在当年走剧情的时候、也不至于被世界意识注意到。但是这个大和尚总能以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精准地踩到点上,这让楚路总是疑心对方是不是故意的。
空通却没有对楚路这沉默有什么特别的表示,而是缓缓抬起头来。
他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珠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
“来了。”
和他话语重合的,是一阵悠远又沉重的响声。
好像雨后阳光拨开厚重云层,又似晨光挣扎越出地面。
这声音一下一下、似击打在人的心扉之上。
原本沉浸在佛经中的柴诸也被这声音惊醒,有些茫然地抬头四顾。
他总算想起这边是寺院,不由问:“敲钟了?是有什么事儿么?”
却得到对面空通的含笑摇头,“非也。”
钟声并不会如此沉闷厚重。
楚路意识到什么,霍然抬头,和空通四目相对,猜想得到验证,他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是鼓。”
鸣、冤、鼓。
第70章 权佞40
另一边曹砯急匆匆地赶下山去, 本来要直奔萧府,未曾想却在半路上遇见想要找的人。曹砯本欲上前,却被那阵势震在原地。
实在那边走的不只是萧予一人, 曹砯虽因不长回京、对京城中的官员不大认脸,但是官服他还是认识的, 紫衣青绶这分明是三品以上大员。
而最前面的那个鹤发鸡皮、拄着楠木拐杖的老者……
腰间金印紫绶二彩, 能得此待遇的,本朝现下也只有一人, 谢太师。
但是这位不是早就回家荣养了吗?怎么这会儿还穿着朝服在外行走?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但就算曹砯再没眼力劲儿,也知道这不是什么能冲上去说什么家务私事的时候。
这么多朝中大员一同出现, 就算是在遍地大官的京城也是少见, 周围的百姓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都聚拢了过来, 巡城的官兵也注意到这状况, 立刻就有士卒到了前面去开路, 但曹砯却皱了皱眉。
不对、人数不对……
倘若真是巡逻的官兵,今日值守的人未免也太多了。
这些人知道什么。
曹砯抬眼四顾, 立刻就从中找到了一个熟面孔, 京城的驻军有不少是北府军退下来的旧人, 他能从中找到熟人也不奇怪,曹砯立刻大步上前, 来到了那个昔日同僚身前,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对方本来以为是上前凑热闹的围观群众,有点不耐烦的想把人拨开, 认出是曹砯之后才勉强点了一下头, 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皱眉:“你怎么在这儿?”
这话的语气,好像他该在别的地方似的。
曹砯没回答,而是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这是怎么回事儿?”
对方却比他更诧异,“你不知道?将军没同你说?!”
京城驻营自然也有上司,论起官职来也是“将军”,但是能被他们直接称为“将军”的也只有那一个人。
曹砯拧着眉:“我今日刚回京,还未到将军面前复命。”
两人正这么说着话,旁边拥挤的百姓一推,那值守之人踉跄了一下,当即也顾不得曹砯的解释,直接就手扯着人拉了壮丁。曹砯什么还没问出来,就莫名的担上了在前开路的职责。
而他们走的方向……
京兆府?
这里头随便揪出来一个人都能把京兆尹压得死死的,他们到底是去做什么?
曹砯很快就知晓了。
宛若虬结老树树干、遍布青筋皱纹的手握住了那鼓锤。
手的主人明明因为拄拐走了这么长的路,连身躯都有些颤颤,但是握槌的那一瞬间,那些细微的颤抖却突然止住,好似连肩背都挺直了几分。
楠木的拐杖倒在地上,老者拒绝了身侧之人搀扶,凭着那已经老朽到快支撑不住身体的双腿,蹒跚往前,一步又一步,最后站到了那一面鼓之前。
鼓外侧的木架随日月流逝蒙上暗沉,而鼓面上亦因为岁月侵蚀显得斑驳,就连鼓槌上蒙的红绸,都因为过去的时间太久而没有了最初的鲜艳亮丽。
一切的色彩都是沉沉的暗色,让人见之便觉沉重。
能让它发出声响的,本也没有任何轻松之事。
“咚——”
鼓槌和鼓面交叠,击打出了一阵剧烈的震颤。
沉闷的声响自交接出扩散开来,好像撞击在每个人的心口,那声音太沉太重,在这种无形的压力下,聚拢而来围观的百姓不知何时止了声。
无形的波纹在空间中荡开,层层叠叠地向外扩散出去。
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这沉闷的鼓声。
“咚——咚——”
“咚——咚——咚——”
*
安国寺内。
对于空通的解释,柴诸有些迷茫反问:“鼓?”
难不成天下第一的寺庙就是这么与众不同,人家都是敲钟、他们是敲鼓?
满脑子浆糊想不通的柴诸将迷惑的视线投向对面的禅师,却见对方只是含笑看向另一个人。
“昔年我劝百姓修来世善果,却有人以身躯为基为苍生铺路。”
柴诸:?!
方才的迷惑还未消解,但是他却意识到空通大师这话说的是何人。
先前隐隐有的猜测被这话证实,柴诸忍不住睁大眼。
他说不上是因猜测落定而松了口气,还是因为那样一个人最后结局却是如此的悲哀,总之一时心情复杂。
但想来,旁边的人的心情只会比他更复杂。
他忍不住偏了偏头,想要去看霍言现在的脸色。
霍言来安国寺必定是因为当年的真相吧?
这时候知道了自己的父亲是这样一个人,那他……
柴诸的思绪被空通大师的下一句话彻底打断,甚至有点儿再也接不起来的趋势。
“……是我不如你。”
只听老者叹息一声,语气中又露出些类似释然解脱的笑意。
柴诸猛地转头,就连脖子都似乎因动作太急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咔嚓”声,他定定地看向空通,不知道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还是这位禅师突然想要开个玩笑。
但……
他却没从空通的脸上看出任何说笑的意味。
……我不如你?
“你”又是谁?
某个明明从当下情景来看极容易理解,然而却远远不合常理的人选浮现。柴诸又“咔咔”地转着僵硬的脖子,往楚路身上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