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来……
霍兄刚才一进门说的什么来着?
“该死之人”?“回阳世”?
受到的信息冲击太过,柴诸的表情一时都归于了空白。
他怀疑自己或许是在山下等人等得太累睡着了,这会儿正在梦中,要不然怎么会听见这么荒唐的事呢?怀疑霍兄是死而复生的霍丞相本人……哈哈哈……怎么可能?死而复生,这种事情想也是不可能的……哈哈……哈……
柴诸犹豫这会儿是不是应该给自己一个巴掌,以这种简单快捷的方法让自己清醒过来。
但是旋即发生的事情,让柴诸抬着的手还没落下就僵硬在了半空,他嘴巴微张、神情呆滞。
因为他动作间,对面的禅师伸手在前面一点,就在他们和空通大师的中间,那块本来空无一物的地面上、突然泛起了水波似的纹路,那波纹一圈一圈的漾开,中间却像是打磨光滑的铜镜一样,映出了静室顶梁的景象。
若说到这个程度,柴诸还能自我开解说这是戏法也能做的手段,那接下来发生的事便无论如何都无法解释了。
只见空通手指一动,那“镜”中的影像便倏地变成里一个场景。
灿金的琉璃瓦在日光的照耀下闪着莹莹光辉,重重叠叠的屋檐层层遮挡这里面的景色。就算柴诸从未去过,也能认出,这分明是宫城大内。
而这短暂的浮空之景之后,“镜”中景象定到了宫门之处。
红墙之外,一群身着官服腰佩组绶的官员正静立于此,而就在不远处,一身甲胄的秦壁护送着数人前来。
而秦壁带来的这一群人的组成却复杂多了,他们身上打扮各自不一,甚至男女都有。
柴诸甚至看见了严先生就站在秦将军旁边,想到这二人势同水火的关系,他一时紧张起来,但是这次两人间的气氛却意外平和。
不过柴诸很快就无暇关心这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身后车帘被一只素手掀起,从上走下了几位女眷。
柴诸在其中看见了他们在旭州幸遇的如大家和林阁主,而正与两人同时下来的……
“姨母?!”
柴诸终于忍不住失声喊出来,伸手去碰。
而手指碰到那镜面的一瞬,却带起了阵阵波纹。镜中的画面被搅散,变成了破碎的光影,柴诸慌忙地收回手来,无措地看向对面的空通大师。
空通对这少年人宽和地笑了笑,然后伸手重又覆到那光影之上,画面又被重新聚拢,一行人已经站到了一座大殿门口。
内侍通传过后,他们鱼贯而入。
而在台阶的最上面,天子早就一身朝服端坐在那高高的座椅上,似乎对眼前的情形早有预料。
柴诸甚至有种错觉,他好像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了这一幕。
他们……要做什么?
疑惑间,画面变得模糊悠远,而其中的声音却清晰起来。
老者前行一步俯身叩拜,苍老的声音穿过悠悠空间、落入耳中——
“臣请陛下重审霍相旧案。”
虽然隐约已经有了些猜测,但是这句话当真落入耳中时,柴诸还是整个人都为之一震,身体不由前倾了些许。
“……”
“…………”
“鸿顺六年,潞州水灾,时有山匪为患、霍相领赈灾之责,未免赈银遭劫,其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为计,将赈银大部率私部运往潞州,又行教化之责、教民筑堤防患。自鸿顺六年间起,潞州虽时有小患、然再无大灾。潞州之事非是霍相之罪,实乃功也。”
“时已久远,踪迹难寻。然今有潞州百姓万民请愿之书,或可为之佐证。”
……
“臣亦有本启奏,”又有另一道略沉的青年声音响起,“鸿顺二十四年冬,时苏湖二地欠收,国库粮仓告罄,又恰逢胡虏来犯,蓟州告急、军粮不足。霍相倾尽家财、又往京城诸多官员家中私募之,送至边关,由此,边境危困之局得解。如此大恩北府军上下深感念之。”
紧接着的是一道柴诸再熟悉不过的女声,“霍相当年困于京中之事,无暇抽调人手,送往蓟州军粮乃是转托柴家商队押送,妾可为证。”
………………
…………
……
一桩桩一件件,他做的太多太多,纵然时至今日,许多痕迹都被消磨、许多证据都被淹没,然而留下来的有迹可循的、这些不足半数之事,仍旧足够让人说上数个时辰。
言语无形,但这字里行间的沉重重量却让大殿之下的每一个人都深深俯下身躯。
最后的最后,一片静默中,隐约有哽咽声传来。
第71章 权佞(完)
“大理寺卿何在?”
话落, 一人越众而出,俯首叩拜,“臣在。”
“朕命尔为此案主审, 重新审理昔年霍相一案,务必做到证据详实、无有遗漏。六部之中, 刑部协审、其余五部亦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臣领旨。”
“臣遵命。”
……
…………
安国寺中,已经失去表情的楚路脸色渐渐向柴诸靠拢。
他实在想不通,从邝嵂到京城这短短月余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之所以锁定得这么精准, 是因为楚路非常确定, 不管他自己上次见林如二人还是后来碰见的严介, 因为当年霍相的“遗命”,他们都没有什么翻案的心思。
这无缘无故的, 就算是楚路也是措手不及。
他几乎立刻就回忆起被这个世界意识时时盯着的排斥感, 下意识的紧绷起来。
那“镜”面映照出的场景仍在继续,天子率先离席、跪送的臣子也鱼贯离开,而镜面中的影像却未就此消失, 而是从空荡荡的大殿转而向外,映出了每一个人脸上的神色。
楚路不由微怔。
镜中的画面在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闪过,最后定格在那明黄衣袍的天子身上。
半生历经坎坷、但却终究成长得挺拔又正直的青年仰首望天。
丝丝缕缕的云被风拂过, 碧蓝的天空开阔空朗,一身明黄衣袍的青年轻声:“先生您看见了吗?”
“这天下……终没有辜负您。”
楚路怔愣之后, 又忍不住摇头。
“我从未觉得被辜负。”
他能好好走完剧情线, 把这个摇摇欲坠维持在崩溃边缘的世界拉回来, 已经心满意足了。
至于身后名声什么的……他从来都不是很在意。
对面的空通老和尚合掌念了句佛, 又重复了一遍他那论调, “是施主昔年种下善因, 如今得获善果。”
楚路脸上的笑一滞。
这和尚……
也不用一遍遍提醒他这是自作自受吧?
只是想到方才看见那一张张脸上的表情,楚路的神色到底松动了些许。
也算了……
高兴就好。
……
跟着楚路从静室出来的柴诸已经彻底失去了表情。
承认了吧?!霍言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就是承认了吧?!
他承认自己是霍丞相了吧?!
受到的刺激实在太大的柴诸摇摇欲坠,在被楚路询问“没事吧”的时候,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我是不是该叫你霍伯父?”
楚路:“……”
孩子被刺激的太狠了,都给吓傻了。
*
三年后。
殿试放榜,御笔钦点状元高居榜首。
这是大衍立朝来第二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少年青竹芝兰之姿出现在朝堂之后,不少人惊愕之后又是恍然。
——果真是虎父无犬子!
……
…………
又是十年,埋首卷宗公文、又抽空兼职教导身着蟒袍小豆丁的楚路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系统:当然不对!!
他们是来休假、休假的啊!不是来无偿加班!! 吐魂.jpg
看着重新有埋首公文的宿主,系统决定再开一局游戏,冷静一下。
……
…………
再五年。
已经决意退位当太上皇的赵璟拉着继承人的手,交到楚路手中。
“朕想去看看、代先生看看这大好河山。”
楚·先生本人·路:“……”
不用你“代看”,我可以自己去。
“有你和奉珪在,朕放心。”
楚路莫名生出一种儿子想要出去浪,把孙子就手一扔、抛给老人家带的感觉。
——他还能怎么办?
楚路躬身:“臣领旨。”
……
…………
大概把孩子扔给长辈带,是赵家的什么传统。
赵璟好歹还兢兢业业干了将近三十年,而他的儿子赵念师要更过分,只十多年,就把另一个小豆丁往他的手里一塞,连说辞都和他那倒霉爹一模一样,“有先生在,朕放心”,然后就撒手出去逍遥了。
楚路:“……”
他又兢兢业业养孩子养了将近十年,眼见着这个已经长成大不少的小豆丁透露出和他爹、他爷爷相同的想法,楚路只思索了一晚上,就干脆利落地把自己“病逝”了。
从五年前就开始劝说宿主该“正常死亡”的系统:?!
#惊喜来得太突然#
……
…………
是喜丧。
就算按照霍言的年纪,楚路在这个世界也已经活得够久了,更遑论真实的年龄。
接到消息,在外游荡的太上皇匆匆返回京城,终于在下葬之前,见了自己老师最后一面。
他不由叹息一声,又忍不住埋怨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一眼。
——是这小子太不中用。
一开始是父皇,但后来赵念师自己也有所察觉——
先生好像随时随地都会离去。
就像是偶然下凡而来的仙人,若世人无苦、他便不会在此九留。
那到底怎么把人留下呢?
在某些地方任性得一脉相承的赵念师选择效法他的父皇。
幼年便被交托重担而成长得格外成熟的现任小皇帝叹息了一声:“父皇莫要再由着性子了,先生他也很累了。”
而且他见过先生在皇爷爷葬礼上的神情、也见过对方去萧太师府上吊唁时的悲痛……
他们固然可以一次又一次的将先生留下,但是真的要先生一次又一次地亲自送走那些故人么?这对先生而言,也未免太过残忍了。
被儿子教训的赵念师:“……”
他选择以辈分压人。
小皇帝:“……”
他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
通过系统看见这一幕后日谈的楚路。
他本来是担心因为自己的“死亡”引起什么变故,但却没料会听到这段对话,一怔之后,却是恍然。
他毕竟不是真的“儿子”,随着年纪增长,相貌身形与当年的霍丞相越发趋近,恐怕赵璟早就察觉了什么,只是楚路回忆起在这个世界的记忆,对方竟然连一次试探也没有,就那么自然而然地相信,又毫无芥蒂地接受了。
这与帝王而言,似乎不是多好的品质,然而楚路却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莞尔笑道:“都是好孩子。”
系统:你TM在放什么P!
滤镜加了八十米都不止吧?!谁家好孩子把人诓在小世界里面打白工?!
这可是、没有、工、资、的!!
沉迷游戏氪金氪得存款见底的系统发出了痛苦的嚎叫。
*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当再度被拉到曾经来过的世界之后,楚路已经非常平静了。
按道理来说确实如此,但是这次的情况稍微有点不同。
楚路低头看着自己伸出来的右手。
白皙柔软,五指健全,看上去没什么问题。
然而……
大小不对。
太小、也太稚嫩了。
这是一只属于幼童的手。
楚路执行过任务的世界虽多,但也没有哪一次是维持着幼童的姿态脱离的。
毕竟他干得是反派的活,就连未成年人还有保护法呢,如果是小孩子的话,总能引起主角团的一些不必要的同情。
系统也发现这意外情况,连忙慌慌张张地给宿主来了一个全身扫描。
得出的结论是“很健康”。
很健康的属于人类五岁孩子的身体,不是什么其他种族的幼生期拟态。
楚路:……
这就很不正常了。
但不管怎么说,先要确认的是,【这是哪个世界?】
系统诡异沉默了一阵儿,发出了机械运行过程中被卡住的“哒哒”声,在那段刺耳的噪音之后,它给出了机械音的标准回复,【查询失败。】
片刻之后,系统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啊啊啊——】
【这是天杀的系列世界!】
【现在正处在新剧情线开展期间,在这段剧情结束之前,没法调到以前的记录!】
所谓“系列世界”,在时空局里也不愧“天杀的”这个评价。
一般的小世界只有一条命运线需要维护,等到这段剧情过去,小世界就可以自成一体,继续运转下去。而系列世界中,在不同时间、或者同一时间段的不同地域里,会发生不同的命运线。这对时空局来说,可谓是灾难也不为过了——不仅要注意当下的命运线,还要避免对未来产生影响。
这种世界这么麻烦,当然也有它的优势所在,最后形成的世界等级更高,也不更不容易被毁坏,系统现在没有办法调查到这个世界的信息,就已经证明了它的等级已经到了一定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