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穿过层层禁制道道山峦,在雪山深处落下。
云遮峰高耸陡峭,峰头常年被缥缈云雾遮挡,恍若要与世间分离,即便是在雪山派弟子看来,能住在这里的人,想必性子也是孤寂偏僻的。
江与眠倒是未曾想过这些。
他收起云舟,裹着他法衣的主角抬头看着他,眼神无波无澜,很快又低下头,站在原地不动了。
院子里有阵法相护,温暖如春,将寒意隔绝在外面。
天早已黑了,屋内屋外的灯盏上都放有明珠,灵力从他指尖飞出,将所有明珠悉数点亮,院子登时就亮堂起来,能看清一切。
他的衣服对裴溟来说太大了,下摆拖拽在地上,露出来的光脚满是泥污,从古林里爬出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稍有不慎就会被烂泥裹住,陷进去纠缠,时间一久,命都能丢了。
幸好裴溟已经是初入门的修者,有一点修为傍身,才不至于在里面丧了命。
“走吧,我带你去沐浴。”江与眠往屋里走,踏上台阶后停下,转身朝后看去。
站在原地的裴溟这才动了。
他低着头走,视线盯着自己的脚,每走一步,那些干掉的泥巴都会在地面留下痕迹,脏污不堪,身上这件纯白的衣裳也染了污迹。
循着记忆,江与眠推开房门。
这是原主的房间,云遮峰只有原主一个人住,虽然有闲置的空房,但里面大多都是空的,连浴桶也只有这里有。
他绕过大屏风,来到里间的角落,这里被另一面叠扇屏风围了起来,浴桶就在里面。
虽然有法术可以洁身,但原主因为习惯使然,浴桶也是常用的。
浴桶旁有个高凳,上头放了木头匣子,装着澡豆香片,便于取用,旁边还放了一个没有任何雕饰的白玉瓶。
江与眠拿起玉瓶,倾斜着往浴桶里倒,源源不断的水流了出来。
以裴溟的身高来说,浴桶着实有些大了,水也不必添太多。
他又拿出一个小盒子,倒出赤红的火晶石放进水里,不多时水面就冒起热气,这远比烧水来得快多了。
指尖探了探温度,觉得可以了他掌中灵力一动,隔着水取出火晶石放好,这才回头喊裴溟:“可以了。”
年幼的主角沉默安静,直到现在连话都没说过。
江与眠在房里取了件外袍,他垂眸思索,没有立即离开,随后看向裴溟:“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其实这些他都知道。
站在浴桶前没动的主角抬头看他,末了才开口:“裴溟,八岁。”
沙哑嗓音完全和别的小孩不同,声音都像是死气沉沉的,没有任何朝气。
“你家住哪里,家里还有没有人?”
“东洲妖魔肆虐,都死了。”裴溟微低着头,听不出任何悲伤。
和书里写的一样,主角隐瞒了他真正的身世,江与眠不在乎,他其实有心想安慰一下,但裴溟的模样让他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得作罢。
*
院子里栽了些树木花草,和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对比。
树上挂了盏烛灯,点燃后给树下带来些光亮,树下的长石桌摆了壶茶。
江与眠看到,就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一杯还没喝完忽然想起来,他这里没有裴溟能穿的衣服。
回忆要到哪里去找衣服并不算难。
而且不知为何,除了原主留在玉简里的那些记忆,他一旦陷入回忆里,前生那些在病房里苟延残喘的日子逐渐远去,变得朦胧灰暗,仿佛相隔甚远。
反而是原主的记忆越发清晰,连未曾在玉简里留下的记忆都在慢慢复苏,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更加鲜活。
他意识到了这点,心想会不会是这具身体残留下来的回忆。
这会儿周围安静下来,他也终于有时间思考,他来到了这里,那原主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细究起来便让人惶然,他是死了才来到这个世界,占据了这具身躯,如果是灵魂交换,如果原主到了他的身体里……
他眼神怔然起来,这是个极为不好的猜测,因为他那具身体在他死时就失去了所有生机。
上辈子他从小就体弱,到了十四五岁时更是虚弱到一度需要住院,至于生病的原因,却什么都查不出来,后来的几年他几乎就没有离开过那间病房。
倒出来的茶凉了。
所想的一切都是猜测,而且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江与眠起身,眼下重要的是帮裴溟取衣服,弟子堂里应该有人值守。
云舟飞出高峰,夜里的风在耳旁呼啸,冷肃气息扑面,是常人难以忍受的,却将他心中忧愁烦恼吹散了些,再长舒一口愁浊,既然有机会活下去,想那么多也无济于事,就算以后发生什么,也是以后的事了。
他抬手在身前布下屏障,阻挡了凛冽的风,眼神也不再茫然,重新变得平静。
弟子堂亮着灯火,今日值守的是掌门大徒弟林不觉,今年十六岁,已经学着管理门派事宜了。
“师叔。”他行了一礼,虽然是个少年人,但在简单的言语举止里就能看出性格里的斯文温和,已然初具君子端方。
江与眠认得他,原主的记忆里有。
“我收了个徒弟,来领身衣服给他,男孩子,八岁,偏高些。”他直接表达了来意。
“师叔稍候。”林不觉没有疑问,转头吩咐其他弟子去取,还多嘱咐了一句:“再拿一床铺盖用的。”
这倒是江与眠忘记了的,没想到他如此细心。
和其他金丹长老不同,原主没有任何随从仆役,这些本该其他人来做的杂事也只能自己来做,云遮峰也常年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多余的被褥也不难想。
随后江与眠就被请入座,林不觉为他倒了杯茶,说道:“嫡传弟子的衣裳需量了身后由制衣阁去做,这里暂时只有弟子学服。”
雪山派弟子在练功和上早课时无论普通弟子还是嫡传弟子,衣服都是统一的,江与眠知道这点,他开口:“嗯,先取了学服就好,其他等明日再说。”
去取衣裳的弟子从后面出来了。
林不觉又开口:“师叔,领衣裳需记下名字,以免造成混乱,不知师弟姓名是哪几个字?”
他说着话,取衣裳的弟子就过来了,递给他一个白玉牌,这是嫡传弟子才有的姓名玉牌。
“裴溟。”江与眠道。
林不觉抬手召来一旁的笔,提笔就要将名字写在玉牌上,他问道:“师叔可否详细些?”
闻言,江与眠就要开口,然而话到了嘴边后又想起一件事,他只问了裴溟名字,没有问具体是哪两个字,同音字实在太多,如果就这么说出来,被裴溟知道极有可能产生疑虑,毕竟“溟”这个字,用在小孩名字里的确实不多。
他只好改口,说:“哪两个字我也不太清楚,等问清后明日再写吧。”
“那就等明日再写。”林不觉放下笔,将那叠衣物捧过来,最上面放了个乾坤袋,他大致数了下说道:“这是四套冬衣,连冬靴一应齐全。”
乾坤袋里正是他让取的被褥,说完也将衣物放了进去,双手捧着递给江与眠。
江与眠接过乾坤袋,说:“多谢。”
“师叔客气了。”林不觉露出个笑,他本就温润如玉,这一笑便如同春风拂面。
江与眠毫不意外,书里描写过前期的林不觉,谦谦君子,翩翩风度,可以说又帅又温柔,是弟子里人气很高的大师兄。
“师叔慢走。”
在几个弟子的注视下,云舟飞远了。
林不觉带着三个弟子往回走,就听见他们小声议论。
“江师叔还真是那样,清清冷冷,跟不食烟火一样。”
“谁说不是,而且确实有点怪,这么晚跑来领衣服不说,收个徒弟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也不知这个徒弟是什么样,能让久居云遮峰的江师叔看上。”
“不要妄议。”林不觉温声打断了他们。
第3章 敢问师尊名讳
和离开的时候一样,云遮峰还是那么安静。
江与眠抬手敲了敲房门,问道:“洗好了吗?”
“好了。”沙哑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我取了你能穿的衣服。”
他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套衣物,将房门打开一道缝隙,用灵力将衣服送了进去,神识微感如同模糊的第六感官一样,让他判断出衣服落在了叠扇屏风上。
灯盏里的烛火还未熄灭,他关好门又坐在树下等待。
这里挺大的,房间算起来也有七七八八,除了后面两个库房放了不少东西,其他空房都可以住,就看裴溟选哪里了。
他正思索着,听见房门轻响,裴溟走了出来。
檐下有明珠照出光亮,洗干净的小孩除了很瘦以外,已经能看出以后相貌绝对不输其他人。
夜风被阻挡在结界外面,树下的人抬眸望来,清冷眼睛里映出灯火光亮。
平静的眼神似乎让四周都安静下来,不会再有追杀,饥肠辘辘和衣不蔽体。
裴溟又低头移开视线,依旧是死气沉沉的模样,没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也没人知道他悄悄放下一点心,在漫长的逃亡里第一次稍感安全。
对这个认识大概两个时辰的修士,他没有多余感念,只是因为对方眼神里独有的那种平静,能让他在无边无尽的惶恐和草木皆兵中感受到很久未曾体会过的平静。
江与眠走上台阶,他递给裴溟一个乾坤袋,正是装衣物和被褥的。
“里面是你能用到的。”他说着,又指了下一旁的空房,说:“这里的房间你想住哪里都可以,自己挑一间。”
他停顿一会儿,给了裴溟思考的时间才问道:“想好了吗?”
裴溟挑的是他刚才指的那间,和原主房间对称,一东一西,窗户打开就是院子。
他带着人往那边走,推开门后檐下一颗明珠飞进来,落在空灯盏上。
他大致扫了眼空荡荡的房间,说道:“觉得不够亮的话,明日到后面库房去取。”
“会铺床吗?”他又问道。
裴溟点点头,沙哑着说:“会。”
江与眠没有话说了,就开口:“夜深了,你早点休息。”
裴溟再次点头,他看着对方,即便穿着冬衣,但都没有君漾一个小姑娘结实,瘦巴巴的,也不知道多久没吃过饱饭了。
念及此,他才忽然想到,裴溟是不是该吃点东西。
在记忆里搜寻一番,原主早已辟谷,除了茶水以外偶尔会吃些灵果,但这会儿这里并没有任何灵果,只有以前的辟谷丹。
只要丹瓶封好,辟谷丹就不会失效。
他倒出一丸递过去,说:“辟谷丹,可支撑七日。”
裴溟看了看他手心里的丹丸,什么都没说,捏了直接塞进嘴里咽下。
江与眠抬手,院子里的茶壶茶具飞进来,落在桌上,壶里的热茶三日都不会失去温度,随时能喝。
他转身离开,合上门的时候低声道:“睡吧。”
*
夜色渐浓。
躺在床上的人许久都没有闭眼。
裴溟盯着房顶出神,衣物是干净的,被子是暖和的,久违的平静和饱腹感围绕着他,如同不真切的梦境。
他躺了许久,等到终于适应这种平静后,困意才逐渐袭来。
然而梦境却依旧不安稳。
*
受过拜礼,喝过拜师茶,江与眠放下茶杯,让跪在地上的裴溟起来,他看着不过八岁的主角,心想以后他们就是师徒了。
师父要怎么当,他从来都没有经历过,所以还没想好,但也知道,他要对自己徒弟好。
和其他小孩不一样,裴溟这么小就吃了很多苦,眼中光彩都不如别的孩子。
“我带你去上门派名谱,也顺便去制衣阁量身。”他说着就起身往外走,裴溟跟在后面。
踏上云舟之前,话少的裴溟忽然开口:“敢问师尊名讳。”
江与眠转头看他,心想这是自己的疏忽,连名字都没告诉,裴溟也是心大,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就拜了师。
“雪山派,江与眠。”他缓缓开口,就算这里一看都应该是雪山派,但说清楚了也好过让裴溟自己去猜测。
*
弟子堂。
教授早课的长老坐在上首,捻着花白的胡须对江与眠微微点头,话语不曾停下,继续授着课业。
一旁有大点的弟子在协助早课,见江与眠领着裴溟过来,不用说就拿出一个蒲团放在末尾。
授课长老在说话,一众小弟子都在认真听着,很少发出声音,裴溟一言不发,跟其他人一样盘腿坐在蒲团上。
今日的早课只是听讲听解,难度倒是不深。
江与眠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雪山派不足十岁的小弟子都在这里,无论男女穿得都是雪山派的蓝色弟子学服,比起白色或者灰黑更加亮眼,小孩子要是穿得太素也不好看,蓝色比较适合。
这些学服都是炼制的法衣,毕竟不是每个小弟子都有狐裘貂皮,偌大的雪山派,总不能让小弟子在这雪山上受冻,不然,就成了笑话。
“师叔,敢问师弟的玉牌可办好了?”刚才给取蒲团的弟子低声问他。
“办好了。”
江与眠同样压低了声音,从袖中取出写着裴溟姓名的白玉牌交给他,好记到早课和练功的花名册中。
上好的白玉和普通弟子的玉牌全然不同,代表了裴溟嫡传弟子的身份,江与眠的名字也在上面的小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