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从筠还听说过,前一阵子,他皇祖母为难江倦,让江倦跪她,待薛放离赶来之后,连她供奉的佛像与牌位都砸了。
薛从筠真的没法想象他五哥一层一层地叩拜上去。
“五哥,你真的要叩拜吗?”
薛从筠怔怔地问他。
薛放离神色厌烦地扫他一眼,没有搭腔,只是抬脚走进去。
“……要不然,我来求吧。”
薛从筠是认真的。
他既没法想象他五哥叩拜上去,也觉得他五哥不该跪任何人,没什么值得他去跪的。
“不必。他是我的妻,自然该我求。”
薛放离不该跪任何人,没什么值得他去跪,可真要说起来,他甚至不信鬼神,只觉得是在装神弄鬼,这一日照旧去了许多寺庙,最后来到了这一座佛塔。
因为江倦。
因为一个和尚说江倦神魂不稳。
他怕江倦丢了魂,就此长睡不醒。
他怕江倦抛下他。
这世上谁都可以抛下他,谁都可以走,唯独江倦不可以。
他这一辈子,踩碎尊严,跪尽神佛,都要逼他留下来。
薛放离掀开衣袍,缓缓跪在地上。
几个时辰前,他尚在登基大典,是年轻的新帝,受万人朝拜。
此时此刻,薛放离还穿着那身华服,张扬的黑金色,衣摆层层堆叠,繁复华美,却跪在破旧的楼梯上。
他背脊挺直,面无表情地俯下身,叩下一首。
“……五哥。”
薛从筠看得难受,他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怎么拦。
薛放离是他五哥,江倦是他倦哥,他们可是天下第一好,薛从筠拦不掉,干脆跟着薛放离一起叩首。
从一层到三十七层,一步一叩首,一层一跪拜,从天亮到天黑,又从天黑到天亮,薛放离头痛欲裂,可他的每一步,每一次叩首,都没有一丝敷衍,直到抵达镜花塔第三十七层。
苍白的手指攥住扶手,薛放离缓缓站起身。
高台之上,铺开的藏红花与孔雀翎羽之间,有一颗舍利子。
洒金的字体,写着大师的法号。
——阿难。
薛放离看了片刻,也许是头痛所致,也许怒急攻心,唇边竟逸出几丝血迹,他缓缓地拭去,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装神弄鬼、故弄玄虚。”
“真当如此,我便找不到你了?”
叩拜至三十七层,花了不少时间,出塔却不要这么久,薛放离走出镜花塔,他一把掀开轿帘,少年却还安静地沉睡,没有一丝苏醒的征兆。
薛放离问:“找到阿难没有。”
侍卫回答:“还在找。”
薛放离阖了阖眼,浑身都是戾气,“给孤把京中的寺庙全部砸了,僧人也一并抓起来。”
好端端地又是砸寺庙,又是杀僧人,这与大开杀戒无异,侍卫心惊不已,却也只能应下,“……是。”
不多时,京中的禁卫军出动,打砸声不绝于耳,紧闭的大门被踹开,僧人纷纷被绑起带走,求饶之声不绝于耳。
“听见了吗?”
薛放离看着江倦,微微笑道:“你若生气,就拦下我。只要你与我说,我就停手。”
江倦没有动静。
薛放离又道:“我打砸寺庙,滥杀无辜,倘若当真有因果报应,我自然不会放过你,你要与我一同吞食恶果。”
江倦还是没有动静。
在江倦面前,薛放离大部分时间都是温和的,他的戾气与躁动,全然藏匿,可在这一刻,薛放离再无法克制本性,他看着江倦,面容阴鸷不已,“你当真忘了答应过我什么?”
“你说——不会抛下我。”
薛放离紧攥着江倦的手腕,倏地把他扯入怀中,用力之大,好似恨不得把江倦这一身骨肉揉碎,可自始至终,江倦都是安静的,他不喊疼,更没有掉眼泪,他还在昏睡之中,对一切都无知无觉。
“那就与我一同下地狱吧。”
许久,薛放离轻而缓地开了口,语气好似低哄一般,而在轿外,是被绑来的僧人。
薛放离掀起鲜红的唇,嗓音冰寒一片,“阿难一时不现身,就杀一人,一刻不现身,就杀十人,杀到他现身为止!”
禁卫军听令,推出一个僧人,把他按在地上,长剑出鞘,高高举起,将要落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怯生生的声音响起,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撩开帘子,小和尚紧张地看着薛放离,趴在窗边对他说话。
小和尚看了一眼江倦,又说:“我喜欢这个哥哥,他给了我这个。”
说着话,小和尚抬起手,在他的这只手中,攥着一枚碎银。
若是江倦醒着,自然会认出这个小和尚是上一回被阿难牵着的小和尚。
而小和尚手中的碎银,是江倦还不知道老和尚的身份,听他说小和尚饿又觉得他不靠谱,便塞给小和尚的碎银。
作者有话要说:①出自《印光法师》:有智慧的人害怕原因,而大部分的人更害怕结果。
第110章 想做咸鱼第110天
好像过了很久,好像只是一瞬。
长夜渐明,意识在复苏,江倦面朝白晃晃的灯光,四处亮如白昼。
“嘀、嘀、嘀——”仪器发出急促而尖锐的响声,江倦听见许多道声音。
“老师,他又出血了,血止不住,根本止不住!”
“心率失常了,病人的心率过低!”
“老师——他心跳骤停!”
江倦努力想睁开眼睛,可他根本没什么力气,他清楚地感知得到生命力的流逝,江倦觉得累,也觉得冷。
还是接着睡觉吧。
睡着了就不累了,他也不会觉得冷。
这样想着,江倦放弃了抵抗。
那些声音——仪器的响动、焦急的呼喊与仓促的脚步声,在耳旁远去,江倦又重新陷落于黑暗之中。
意识在寂静之处,散落一地。
漂浮。
“你命格极好,称得上是富贵命,只是命中注定有三场劫难。”
江倦的睫毛一动。
这是谁?
这句话他好像听过。
“第一场劫,你本已命悬一线,却又峰回路转,第二场劫,仇怨加身,但你命不该绝,第三场劫……”
第三场劫怎么了?
散开的意识重新凝聚,江倦不由自主地被这番话带动,吃力地进行思考。
劫难。
他的劫难。
是他的心脏病吗?
不对。
不是的。
他从出生起,心脏就有问题,收到的病危通知书都可以装订成册了,如果是他的心脏病,不会只有三次。
那究竟是什么呢?
江倦很努力地思索。
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但他忘记的这些事情,又很重要,他不应该忘记,更不可以忘记。
他忘了什么?
究竟是什么?
江倦很着急。
他是疲惫的,浑身没有力气,失温让他感到寒冷,他在不停地发抖,他好似一片被风卷入海洋的树叶,潮起潮落、海浪翻涌,他被送往远方,送往未知之地。
快点想起来。
快一点。
慌乱的脚步声、仪器急促的声音再度传入耳中,江倦听见许多人在和他说话。
“不要睡。”
“坚持一下,你再坚持一下。”
“第一次就抢救过来了,这一次也可以,你的未来还很长,你的家人也在等你,你不要放弃。”
不要睡。
他还没有记起来,他什么也没有记起来。
他不能睡。
他要记起来他究竟忘了什么,他忘记的事情,真的很重要。
江倦反复告诫自己,拼命地挣扎。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无边的黑暗之中,浮光悄然钻入,它们跃动不止,最终汇成一片,江倦再一次看见了光。
摇晃的、明亮的光。
也就在这一刻,江倦终于记起来他忘了什么。
他答应过一个人不会抛下他。
他答应过薛放离不会抛下他。
“手术成功。”
这是江倦丧失意识之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再醒过来,已经是十天后了。
江倦茫然地坐起来,他努力辨认,确定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又伸手抚上心口,没有任何开过刀的痕迹。
是一场梦吗?
他回到了手术台上,情况还很危急,但最后手术还是成功了。
“你醒了。”
“咯吱”一声,有人打开房门,披着破袈裟的老头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进来,江倦抬头一看,立刻就认出他来了。
“阿难大师……”
阿难摆摆手,问江倦:“感觉怎么样?”
江倦迟疑道:“还好。”
阿难点头,“那就好。”
江倦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可又不知道该从哪儿问起,反倒安静了下来。
阿难注视着江倦,面上再没有上回让江倦花钱消灾的市侩,他的目光之中,是洞悉一切的睿智,阿难微笑着说:“贫僧不是骗子吧?施主体格虚弱,神魂不稳。”
“……好像。”
江倦问他:“是你救了我吗?”
阿难答道:“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在镜花塔上,若非施主怜悯我们一老一小孤苦无依,第二劫便无法化解,若非施主可怜贫僧那徒弟瘦小,给他一颗碎银,他也不会为人带路。”
江倦一怔,阿难又说:“施主应当并非此间之人,你该归去,贫僧本不想见你,也不欲出手,只是……”
话音一顿,阿难的神色颇是诡异,好似想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回忆。
那一日,男人来到他这草庐,眼中血色翻涌,神色更是凶狠不已,他盯着阿难,只像是从万鬼窟爬出的恶鬼,可怖至极。
“让他醒过来。”
男人散漫地开了腔,他的每一个字,都好似含着一股血腥气,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刀就架在阿难的脖子上,只要阿难拒绝,就会立刻抹开,阿难还能说什么,他只能叹下一口气,“罢了,他种下的善因,自然会结下善果。”
思及此,阿难缓缓地说:“施主与陛下情深似海,贫僧见之动容,这才出手相助。”
江倦问道:“我神魂不稳,你是帮我固住了神魂吗?”
阿难没有立刻答话,只是看向江倦的手腕,江倦低下头,这才发现他的手上戴了一个红绳,上面串有一颗不规则的珠子。
“这是什么?”
“好东西。日后你要还回来的。”
江倦拨弄了几下,阿难满脸心疼道:“轻一点,你轻一点。”
江倦:“不能玩吗?”
阿难:“……也不是。”
阿难没头没尾地说:“就怕他找上门,作弄了他一下,结果固神魂,他竟砸了神龛,取了祖师爷的舍利子来用。”
舍利子?
江倦听懂了,他看看手腕上的东西,一下子就不想再碰了。
阿难还在嘀咕:“人还可以讲道理,这是个什么玩意儿,道理说不通,动辄打杀,跟个鬼一样,佛祖见了都得愁。”
江倦:“……”
阿难一提起这佛祖见了都得愁的玩意儿,脸色都青了,他煞有其事地对江倦说:“镇好他。日后你可要好好镇邪,莫再让他为祸四方。”
江倦只好回答:“我尽量。”
既然该说的话都说完了,阿难挥挥衣袖,赶蚊子似的说:“醒了就快走,你若再耽搁,他以为你没醒,又要砸了贫僧的草庐。”
江倦还挺不好意思的,“对不起……”
知道阿难说得对,他要是再磨蹭,薛放离可能真的还要为难他人,江倦就下了床。
他扶着墙走了几步,忽然之间,江倦想起什么,问阿难:“我留在了这里,那我的家呢?”
阿难回答:“待贫僧取回舍利子之时,便是你归家之日。”
江倦点点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看了一本书,然后就来到了这个世界。这一切只是我的一场梦吗?还是说……它是真实存在的?”
其实江倦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好像是做了一场梦,来到了书中的世界,可也像是做了一场梦,回到了他所谓的真实的世界,回到了手术台上,甚至面临了一次濒死的情况。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阿难笑了笑,“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假?”
“一切都是虚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①。一切又都是真实,一花一叶,一草一木,你触碰得到,你感知得到,它就存在于此。”
江倦听得发懵,阿难又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三千世界,你的魂在哪里,哪里就是真实。”
江倦好像有点听懂了,“那……原来的江倦呢?”
阿难神秘一笑,“你始终是你。”
话音落下,阿难对江倦说:“去吧,有人来接你了。”
江倦“嗯”了一声,认真地与阿难道了谢又道了别,这才走出草庐。
不远处,男人身姿挺拔,苍白瘦削,从江倦走出来起,他就定定地看着江倦,下颌紧绷,线条凌厉。
“我睡好了。”
江倦小声地开了口。于他而言,只是昏睡一场,而在昏睡期间,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可薛放离并没有。
统共十天。在这十天里,薛放离再没有合过眼,而每一个夜晚,他都头痛欲裂,失去令他暴躁,他有无尽的戾气,却无处发泄,只能等待,一再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