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生起就不受虞家诸人期待。
有好事人茶余饭后私下嘲笑虞家家门不幸,人丁不兴, 病死嫡妻留下的遗腹“女”,还应景地提前取了个意为“多余”的潦草名字。
有人传闲话, 当着虞余的面传,他也从不知道生气,一副无所谓的淡漠面孔,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自顾自地走了, 徒留不怀好意来招惹他的人在背后叉着腰干瞪眼睛。
流言蜚语就是这么一次次传出来的。
虞家那位“大小姐”,美则美矣,奈何是个木头美人。
不仅如此, 还是个总沉浸在自己世界里,不爱理人的迟钝傻子。
整天只会画画,抓住什么都画。
继母生的弟妹抢走他的画纸,摔断他的画笔,他阴沉沉觑他们一眼,还是不说话,就自己躲在后院里,捡地上的石头和草棍,蹲下身在沙土上画人脸。
他画一幅,弟妹就跟在后头毁一副,边踩边咯咯拍掌,像是在玩个什么好玩的游戏。
继母笑呵呵的,从不阻止,只觉得自己生下来的孩子果然聪明伶俐,不像某些人,除了能吃会睡,还尽爱画些鬼画符,就是个连哭都不会的活哑巴,生来就是个遭磋磨的命。
虞爹又迷信,听了不知道从哪来的算命先生的话,认为虞余命里带煞,克死了他的母亲,如果平日过得太好了,接下来还会克死家里其他人,妨碍风水气运。
只要不太过分,在外人面前弄出令家门蒙羞的丑闻,诸如短衣少食,仆从不敬,弟妹不悌之类在他眼中看来的小问题,发生也就发生了。
最多在过火的时候,虞爹不咸不淡斥责两句,接着就把虞余赶回房间里,任他爱画什么画什么,只要不出来碍着人眼睛。
后来虞余不爱待在家里,像个野孩子似的老往外头跑,七八个家丁合起来拦不住他一个。
虞家人见他天生一副怪力,除了唠唠叨叨讽刺他不像个合格的大家闺秀,以后嫁不出去,拖累妹妹们的婚姻,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只好随他去了。
毕竟是个不肯开口的傻子。
说得再多,也是对牛弹琴,人家压根不理会,说得多了,还用种阴渗渗的眼神瞪着人,直到说话人自觉闭上聒噪的嘴。
吓死个人。
继母曾经被他瞪过一眼,吓得做了两天晚上噩梦,晚上非得拉着侍女的手才肯闭眼,不然就嘴里嚷嚷着虞余要打她,闹得半夜不得安宁。
被虞爹狠狠训斥过一次不成体统,她才怏怏安静下去。
只是从那以后,继母再也不敢说些什么“要是死在外头,也算清静。”一类的牢骚,也不敢让虞余弟妹再靠近这个邪了门的傻子,生怕自己千娇百宠的几个孩子遭了虞余命中的“煞”。
算命先生当初与她私下串通好的,说的词也与继母事先通过气,那时以为留下来的是个男孩,用的词怎么恶毒怎么来,没想到变成了个先天不足的“女”孩,说出的话倒也收不回口。
噩梦事件以后,继母又想起了算命先生当初的判词,愈发信了七八分。
对虞余在虞家受尽欺凌与白眼一事,她竟然变得更理直气壮了!
随着虞余年岁渐长,年过十八,在虞爹和继母看来已经留成了个“老姑娘”,家里对他也够仁至义尽了,便开始商议起如何给他说门亲事。
他要是不成亲,他后面的弟弟妹妹也没法成婚,所以继母才着急。
再加上,京城里渐渐又开始传起谣言,笑话他们虞家痴心妄想,连一个傻子也敢攀龙附凤,对全京城的高岭之花,战功赫赫的异姓王谢愁飞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第一次在高门夫人们的赏花宴上听见这种不阴不阳的笑谈,继母又气又急,差点当场背过气昏厥过去。
“可不敢乱说,不能乱说的。”继母一脸惊惶地左顾右盼,面对各家夫人们看笑话的眼神,手中的帕子差点被她绞碎,“诸位,人尽皆知,我们家虞余连话都不会说,一定是哪里发生了误会吧?”
“京城里是没有几个人听过他说话。”有位快言快语的夫人很快刺她,“可他会画呀!”
“柳堤河畔的画亭里,他不是常躲在那里画画么,有不少人看见他总画一个男人。虽然画上服饰怪异,形貌特征也略有区别,有些甚至还有鱼人的尾巴,可整体气质越看越像一个人么!那份眉眼风骨,不是谢王爷,还能有谁?”
“真不知羞!”又有位夫人摇了摇团扇,轻咳一声,“连我家里的那个小混世魔王也只敢写诗寄情聊以自怜。大庭广众之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画些趣味古怪的淫i图……妹妹,我真佩服你的家教门风。”
这淫i图一语,倒不是说画儿真有多么出格。
只是写实的画风与崇尚敦厚诗教的写意审美格格不入,在她们看来,便显得趣味低下。尤其是对人体的描摹,更像是春宫图画手一类为人不齿的荒唐做派了。
“谢王爷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妹妹你可不能不要脸面呀,家里的小孩,还是要多加管束为好,不能乱了尺度。否则日后传入王爷耳中,参上你家虞大人教子无方一本,惹得皇上震怒怪罪下来,事情可就不好收场了!”
宴会上,夫人们七嘴八舌,继母听得满头大汗,唯唯诺诺点头称是。
回家以后,她恨得摔了一屋子的瓷器,像是在踩那些碎嘴婆们的脸皮。
这天虞爹下朝回来,也是脸拉得老长,白天在上朝之前和中途间隙被人明嘲暗讽,惹了一肚子气。
就连回来时,他都觉得身后的同侪在讨论他家里惹出的丢**事,忙扬起宽大袖袍,遮住自己一张老脸,灰溜溜逃回了家。
“你孩子惹出的事,你去收拾。”继母没好气道,“我以前要管,你非嫌我严厉,现在好了吧!”
虞爹一听这个语气,吹胡子瞪眼:“后宅之事,本就该由你主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他态度怎样?我之前想说些什么你还不乐意,现在又怪到我头上来了?!”
“你去把他找回来。反正我不敢。”继母旧事重提,“这孩子眼神阴得很,要是反抗起来,我可打不过他。”
提起找人,虞爹闷头不吭声了。他心中也郁闷,说得他好像就打得过天生神力的虞余一样。
万一他带着一帮子人过去,结果当爹的,反而被当孩子的,连同家丁一起揍得抱头鼠窜,他这脸是要还是不要了?干脆上吊算了!
两个人就这样坐在满屋子碎瓷器里,大眼瞪小眼,直到家丁来报,说大小姐回来了,今日心情似乎不错,难得还对他们笑了笑,他们两人也没敢起身去到虞余的屋子里。
七八个家丁哭爹喊娘滚落一地那次,给他们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还特意花重金作为封口费,威逼利诱叫他们不许传小道消息。
万一这特别能打、以一当十宛如当世猛将的消息一传出去,哪家男人还敢生出求娶的心思?可不就砸手里了么!
……真不知道以后是哪个倒霉蛋,有福消受。
等着等着。
还没等这对男女思考出一个万全之策,先等来了皇帝赐婚的消息!
原来谢王爷就是这个令人钦佩的倒霉蛋!
跪谢圣旨的时候,虞爹和继母犹如梦中,弟弟妹妹们一脸不可置信。
要不是碍于从宫中来的太监还站在跟前,代表皇权,不可不敬,他们能当场跳起来,质问虞余。
身为当事人的虞余,不,应该是虞煜,他不理会身后那些人心情各异递来的眼色,一脸平静地接过圣旨,道了声“多谢”。
没有跪谢磕头,的确不合礼数,但传诏太监没打算为难一个名声在外多年的傻子。
更重要的是,当初皇帝打算下赐婚诏时,他就侍立一旁静待吩咐。
温润如玉的谢王爷,此刻一点也看不出在战场上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恶名”,更像是一名端方君子,白衣若月,清冷似霜。
面对皇帝的询问,这一次,他不再如以往那般断然拒绝,态度有了很明显的松动。
“陛下。”谢愁飞微微一笑,态度恭敬而不失风仪,“能否允我自行选择结姻对象?”
皇帝沉吟片刻,本就存了几分试探心思,如今瞌睡遇上枕头,自然无有不应。
“好说,好说,谢卿家劳苦功高,如今天下海晏河清少不了你三分功勋,若是有了心上人,孤理应成人之美,促就一桩好事的。”
“谢卿,你喜欢的心上人,是哪家的女儿?”
谢愁飞垂下眼,像是在思忖些什么,好在他没让皇帝等上太久时间,轻轻道:“虞家。”
“谁?”见他真说出一家,皇帝也来了兴致,迫不及待问道:“虞显虞卿家?是他家二女儿,还是三女儿?听说最小的女儿还在总角之年,等几年,倒也不是不行……”
谢愁飞坚定地摇摇头:“都不是。”
“我曾与虞家虞余有过一面之缘。”面对皇帝的讶异,他主动请求道,“求陛下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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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谋逆王爷(2)
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游遍了整座京城, 神俊异常的白色骏马之上,端坐着身穿红衣喜服的温润郎君。
提起缰绳,新郎噙着淡淡微笑, 仿佛从画中走出来的仙人。
雪天里,冰花在他如浓墨般一笔勾勒的眉宇染上些许白霜,渲染出几分冷清。
他便是谢愁飞。
满门忠烈的谢家子。
他的父亲谢老将军与他两个哥哥皆死于蛮夷之手, 他的母亲断后杀敌殉国。
谢愁飞是谢家最小的男丁。
然而等不及看着年十岁的胞妹长大出嫁,十四岁的他毅然接替父兄代代相传的使命,到了塞北边疆, 在战场向游牧族群大越报仇索命。
塞北的黄沙与狂风, 把疏朗少年洗练成了一个深沉的青年, 浮华褪尽。
他从一个负责突袭侵扰的骑兵小队长开始,一步一步突破军中宿老部将因年龄、见识、身手等对他的不信任与固有偏见, 爬到了偏将,入了皇帝的法眼, 算是有了依靠。
数次失利,再加上另一位老将军年岁已高,一心避战守城, 让边疆地区的民众因凡出城必被劫掠怨声载道,大越军队的气焰也越发嚣张。
又一次城门失守后, 皇帝雷霆大怒,决定换将。
没有人想到,最后接过老将军位置的竟不是呼声最高的两位热门人选, 一位成名已久, 一位朝中有人,而是当时才年仅十七岁的谢愁飞。
更没有人能想到。
连皇帝本人也开始懊悔自己气愤上头之举,不看好谢愁飞的情况下, 这位即使遭风沙摧残也难掩玉面风流的少年英才,竟然真的一改颓势!
一年内,带兵打进大越的大本营,活捉越王,割了他手下两位大将的脑袋,连同大胜捷报一起,一路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一年内,彻底肃清塞北边境隐患,震慑西北劫盗主动投诚,不仅收复了偌大地盘,还让边疆因他的凶名而获得了宝贵的和平期,供多灾多难的边民们休养生息,安宁生活。
一朝风云起,雄名天下传。
离诏令封王、胞妹入宫已有三年,谢愁飞卸甲后留在京城也有三年。
那个喜怒不动的少年老成小将军,如今脸上已经习惯性噙着如沐春风的温和笑容。
世人渐渐忘记他领军时曾动用过的残忍铁血手段,而真把他当做成一个浸润诗书的公子,倾慕于他的高华与不世风姿。
这样的谢愁飞要结婚了,他的伴侣还是一个傻子。
——怎能不让世人为之惋惜扼腕,又为之万分不解呢?
但无论如何,现实是迎亲的这一天的确到了。
皇帝赏赐下的十里红妆铺满了柳堤河畔,京城里少女的眼泪浸湿了衾枕……场面越是盛大,越印证着皇帝的恩宠。
选择这样的一个傻王妃,还有虞显那样的弱势亲家,皇帝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不免对识趣的谢愁飞大方了些,多给些面子上的恩典也无所谓。
锣鼓声暄天的接亲队伍,热热闹闹开到虞府大门口。
虞家人一个赛一个恍恍惚惚,脸上挂着大喜之日应该摆出的表情,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心里总泛着嘀咕。
一丝不妙的预感掠过心头,喜悦没有多少,嫉妒与惶恐倒一直在敲着边鼓。
就算……就算那个活哑巴成了王妃,木楞迟钝,古怪未驯,肯定也不得王爷的喜爱。
对,肯定是这样!
继母在心里反复念叨,终于平心静气下来,准备趁头顶喜帕的新嫁娘被侍女搀扶出来时,再低声教训一番这些天来说过了无数次的话——
不要再王府内做出失礼之举,得罪王爷!
他自己遭厌弃倒无所谓,要是连累到虞府,日后定要叫他好看!
然而,她还没能做出什么举动,高挑的新嫁娘像是能透过红帕饰视物,不耐挥开想要搀扶他的侍女,步履若风般跨出门槛,惊得一旁继母倒吸一口凉气,差点一脚踏空台阶摔倒在地。
红绸披身,掐出风流腰段,行走间火红缎帕边缘摇摆,隐约露出一点盈盈白皙。
他从装饰精美、重逾百斤的八抬大轿边穿行而过,径直来到另一侧,纯白没有一丝杂毛的神骏边,停步,微微仰起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