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铺进小小的船舱。
李凌碧听见了一前一后两声重重的叹息。
这一刻,他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这两位先生,或许是不想走的吧。但他们又必须走,不得不走,他们有更加重要的使命压在肩上。
他又想到那位郁先生,他又会不会走呢?应当是不会的。
李凌碧怔怔地想着。
若他是郁镜之,他一定带着手底下的人换个地方生存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全华国这样多的进步人士,这样多的枪杆子,怎么偏偏就轮到我去守城,去送命?
华国早晚是摆脱战火,重获新生的,不缺他一个人这么点力量。他承认,他就是贪生怕死的。
他不理解郁镜之固守的行为。
从前不理解,现在也不理解。但或许真的是一次次挫败让他清醒了许多,也或许是那一张张东方报看得太多了,把他洗脑了,他仍旧不理解,不会去做,但却真的开始钦佩尊敬这样的人。
也许就像一份报纸上说的那样,战火可以退避,但民族的底线却不能一退再退。那些用前人鲜血唤醒的东西,也需要后人的鲜血守护下去。
李凌碧就这样离开了海城。
而还在疯狂寻找他的杜七,却也在同一时间,被杜天明抓回了天明会,三刀六洞。
顾齐书过来观了刑。
他被杜七怀疑是抢走了李凌碧,又害他重伤的人,所以这段时日受到了许多骚扰与截杀。顾齐书忍不了这种事,拜访了杜天明,和杜天明一同动手,逮到了杜七。
次日,在医治过程中的杜七再次趁着看守的人不注意,逃出了天明会。
但刚出天明会没多久,就被发现撞死在了一条无人的街上。
肇事的是一辆汽车,撞人后便扬长而去,杜天明想寻都寻不到。有人告诉他一个顾字,杜天明却好似并没有听到,保持了沉默。
高澜的人手在不断地暗中进入海城,因要避开郁镜之,便借了天明会的壳子。
如今的天明会,已称得上名存实亡。杜天明说出的话,也不是那么算数了。
可许是真有天道轮回的报应,隔了没几日,杜天明就收到消息,顾峰带着顾齐书等一家老小要去金陵投奔东洋人,大半夜的,刚出了海城三里地,就被剑门的人灭了,顾峰顾齐书身死,只留了老弱妇孺。
这也让杜天明歇下了去东洋人那里看看的念头。
“什么都没了,我这样活着,还有个什么劲儿呢?”
他坐在公馆二楼,敲着烟斗,茫茫然地叹气,忽然便真有几分垂垂老矣的模样:“郁镜之也就罢了,小狼崽子,这么些年我都斗不过他。可高澜你又来凑什么热闹呢?给英吉利人做狗的事,你都要来和我抢,还真当我老了吗?”
“你们不给我活路,我也不能让你们舒坦呐……”
……
临近年关,腊月廿九。
这天惯来很难见雪色的海城,出乎意料地下起了第一场冬雪。
比不得北地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海城的雪是极细极轻的。
它们飘飘渺渺地落,像沙尘,像粉末,还未沾地就化成了水珠,只印下薄薄的湿痕,聚不成皑皑的雪面。
凌晨,最后一道警报声终于停下。
楚云声和郁镜之出门,骑马踏雪,走过海城的一条条长街。
路过苏州河,河面的林木和石桥都已潮湿,对面的租界陷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中,只亮着一些朦胧的街灯。桥上划出了隔离区,通行的道路都被栅栏与铁网封死,有打着哈欠昏昏欲睡的士兵在把守。
大批的海城县百姓涌入租界,给治安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即使郁镜之留下了许多人手,又有九流会协助管理,那边依然有些混乱,至少,这些士兵巡逻的时间增加了不少。
天际又传来不甚清晰的轰鸣声,是东洋的侦察机。
马蹄哒哒地响着,渐渐压过了那轰鸣。
一条街比一条街更空,有些店铺或人家的门窗被寒风吹开了,砰砰地撞着。许多路灯不再亮起,错落的高低屋檐黑沉沉一片,在这样潮湿寂静的细雪里一眼望去,便犹如见到一座荒凉废弃的空城,人烟与繁华都已成过往,只余旧日缅怀。
再向前,临近海城边缘,大半的建筑都坍塌了,废墟随处可见,遗留着新鲜的炮火轰炸过的痕迹。
骏马发出唏律律的嘶声。
郁镜之勒马,帽檐与披风都披了层雪白的绒毛,他伸出戴着羊皮手套的手指抬了抬帽檐,轻声道:“到今日,我们认得已有一年了。我常以为是很久,不成想,却只是一年。”
“但也与很久没有什么差别了。”
楚云声停下,侧目看他。
郁镜之回望了眼身后,口鼻间呼出蒙蒙的白汽:“你还记得往年这个时候的海城,是什么模样吗?”
“爆竹声声,万家灯火。车水马龙,张灯结彩。”
郁镜之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迎着风,微微眯起眼,好似便能透过这黑云压城般的漆黑无望,看到过往那些热闹非凡的景象。
哪条街上摆起了庙会,哪家门口放起了爆竹,哪间店铺散起了糖糕。男女老少,难得有这样一日,不管身份的高低贵贱,共同欢庆着除旧迎新,期盼着美好年景。
“今年注定不能有了。”
郁镜之笑了下。
他收回视线,甩了下马鞭,上前几步,赶到了楚云声身旁:“东洋军忍耐到极限了。你猜,他们什么时候会发动最后的攻城?”
楚云声凝视着前方,沉默片刻,道:“天亮。”
郁镜之喝了声驾,没再说话。
前方是土路,泥泞不堪,两人却用力甩了马鞭,齐齐纵马向前。
披风翻飞,泥雪扬溅。
跑了一阵,两人慢慢放缓速度,并肩而行。
前方就是这几日的战线,楚云声遥遥望着,伸出马鞭,拦了一下郁镜之。
他抬了抬鞭梢,指着黯淡的天幕,道:“看那里。”
“什么?”
郁镜之怔了下,摘掉军帽,抬眼去望。
楚云声呼出口白汽,带着笑,嗓音清晰而坚定。
“启明星。”他道。
第187章 闭关十年后我天下第一了 1 妖女,……
“一三一战役,又称海城事变,是民国八年华国与东洋进行的近代史上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场持续时间最长的战争,海城军民团结一致,以沪杭铁路沿线为界,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守卫海城长达三十六天。”
“有历史学家称这场战役为一战的延续,或二战开启的前奏……”
窗明几净的教室内,两块黑板拉开,内嵌的液晶屏幕播放起黑白的影像画面。
讲台上满头花白的老师微微弓着背,侧身讲解着今日的一节历史课。
下面一排排身穿蓝白色校服的学生或伏趴、或后靠、或端坐,俱都抬头听着。
临窗座位的一名男生眯着眼睛听了一会儿,困顿地打了个哈欠。
他对百无聊赖的历史课实在是没什么兴趣,倒是对涂鸦一下课本里的历史名人,对他们进行时髦的造型改造更感兴趣。收回装模作样、聚精会神的目光,他伸手在抽屉里摸了摸,摸出一绿一黄两支荧光笔。
翻动历史书,他熟门熟路地在这一课时的内容里搜寻着适合改造的对象。
突然,他掀页的手顿住了。
看着书页里印着的两张照片,他有点吃惊地张了张嘴。
好家伙,这个叫楚云声的和这个叫郁镜之的,是贿赂了历史课本的编纂组吗?
怎么这半本书里,别人都是老头老太太形象,再年轻,顶多也就是中年了,就他俩,风华正茂,一副二十来岁的模样,长相也是出类拔萃,简直比现在许多明星还要耀眼有气质?
这往同一页里的老头老太太们里一放,完全就不一个画风。
就这相貌,就够时髦了,用不上他改造了,可惜了。男生一边欣赏着历史人物的颜值,一边哀叹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
也就在这时,讲台上老师突然提高了声音,道:“庄英睿,你不好好听课,低着脑袋,张着嘴,是想干什么?还有二十多分钟才下课开饭呢,这就饿成这样了?”
教室内响起一片笑声。
握着荧光笔的男生,也就是庄英睿,被冷不丁这一声结结实实吓了一个激灵,但他作案经验丰富,即使被点了名儿,也是颇有大将风范,从容不迫地撂下手里的笔,抬头朝六十来岁的老先生露出一个老实的笑容。
“老师,我听着呢,这不正根据您讲的,画笔记呢嘛。”
老先生呵呵一笑:“行,那你起来,给同学们说说,听完我讲的这段,你有什么理解或感想。”
我哪儿知道你讲到哪一段了。
庄英睿头皮发麻地腹诽,心中大呼倒霉。
他边站起身,边瞥了瞥同桌的书页,正是他刚才翻看的那一页。
同桌目不斜视,手指状似不经意地划过课本,在一个段落上重点敲了下。
庄英睿清咳一声,捧起自己的书,快速扫了眼那段内容,然后便是愕然一愣,下意识脱口道:“这俩帅哥英年早逝?”
“哈哈哈哈!”
这一嗓子,又让教室内爆出一片大笑。
讲台上的老先生推了推眼镜,等这笑声小了些,才抬手一压,示意所有学生安静:“其实庄英睿说的也没错,看看照片,郁镜之和楚云声是两位帅哥,这搁谁都得承认。”
“他们和同一页上的其他几位先生是同一时期同一年龄段的人,事实上,我们也想选两张他们年纪大的,成就更为辉煌的时期的,也更成熟的照片放在书里,但很遗憾,这两位先生没能活到那样大的年纪。”
脸上还残留着笑意的学生们渐渐安静下来了,庄英睿站着,也直直地看着讲台。
老先生操作了下电脑,挑出一段视频,点击了播放。
“他们二位是领导海城战役的重要人物,他们的年华也永远地随着那个陈旧的海城,停留在了二十多岁,停留在了民国八年。”
“二十多岁的年纪,你们或许还在读大学,读研究生,或者刚刚步入社会,参加工作。但他们却已经走到了人生的终点,为了守护家国而奉献出生命。而那个年代,和他们一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有些有名,有些无名。”
老先生的声音变得低哑,似包含沉痛。
“这场战役是非常残酷的。”
“当时的东洋人刚刚占领了青州,不顾欧洲国家的劝阻,执意南下,连破金陵、苏杭,于民国八年的除夕前,抵达了海城。”
“楚云声和郁镜之对东洋人的南下早有预料,提前做出了许多准备,包括但不仅限于迁移民众进租界,布置防线,支援金陵,联络外援等等。也正是这些准备,才让海城拥有了死守三十六天不破的奇迹。”
“这是基础。”
“此外,这两人卓越的军事才能,和海城军民上下展现出的团结的力量,也是奇迹达成的极为重要的因素。”
黑板内嵌的大屏幕里,播出了一张张照片,大多是郁镜之和楚云声两人的独照和合照。
有些是在海城前线的,有些是在公馆内的,有些是在繁华街道上的,也有些是舞厅、俱乐部、马场,或是某场宴会。还有些是看起来更为年轻的,站在码头的轮船前,站在火车站前,学生打扮,面容青涩。
照片是从后往前放的,那两张面孔从灰头土脸,沉凝成熟,到意气风发,年少轻狂,就好似一个将死之人,在进行着他这一生的走马灯,令人莫名叹息,心有酸涩。
“历史上,对郁镜之的评价比较两极分化,有些学者认为他是改过自新的刽子手,也有学者说他是自始至终的英雄。而楚云声的资料,则比较少,他和郁镜之这样的海城风云人物不同,他非常低调,也非常神秘,更因一本赠送给方既明先生的图纸手稿,被许多网友戏称为穿越第一人。”
“在当时,几乎没有多少人可以理解他们死守海城的决定,甚至有报纸批评他们在做无谓的牺牲与消耗,那些物资如果不运往海城,将会救活成千上百名乞丐,那些枪支弹药如果不浪费在海城,将能完整地支持一场激烈的小规模的战争。”
“死守海城的第七天,东洋军就迈过了铁路沿线,夺下了大半个闸北。”
“得到这个消息,原本走在半路,赶来支援的郁镜之的旧友,南方军阀裘洪光,当天便率军掉头返回。他认为战争的结果已是无法改变,给郁镜之连拍了五封电报,劝他放弃海城。”
“死守海城的第十三天,东洋人截断了海城的陆上、海上的所有进出路线,彻底围城。”
“第十五天,东洋向海城租界提出,以某些利益交换海城的非租界居民,想以此为人质,胁迫并震慑海城。英法动摇。之后连续三天,租界发生爆炸案与十多起刺杀案,此事不了了之。”
“第二十二天,东洋人的东北援军到达,全力攻城,郁镜之于前线中枪,昏迷不醒,楚云声接过战事指挥权。”
“第二十八天,赣北省军阀高澜于海城西南发动进攻,协助东洋军,当晚,赣北军中发生哗变,高澜被刺身死,赣北军临阵倒戈,偷袭东洋军,阻截东洋的物资运输,后入海城,编入海城军队。”
“第三十天,海城储备物资即将耗尽,外界运输线被切断,租界拒绝支援。海城军队陷入弹尽粮绝的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