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天,东洋军发动最后的总攻,海城军队死战。”
“第三十六天……城破。”
教室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原本播放着照片的屏幕出现了黑白的影像。
那些被摄影机拍摄记录下的画面零碎模糊,不少都是晃动不止的,根本看不清楚,只能隐约知道是在拍战场,有一堆又一堆的人冲上来,又倒下,再冲上来,再倒下。
像土石一样铺在地上的尸体摞得比战壕的土堆还要高,炮弹落下,建筑就像不稳的积木似的,摇晃着倒塌。
这些画面有外国记者的拍摄,也有华国报社的冒险,但不论哪种,都是无声的。
那些模糊的脸孔在无声地呐喊,无声地冲锋,那些扫射的枪火在无声地喷吐,无声地夺命。
比起如今泛滥的各种特效大片,多重音效,这一段段简单的无声的影像看起来非常劣质,毫不震撼。但不知为何,所有学生都看得很认真,很投入,甚至共情地露出了哀色。
庄英睿慢慢放下了捧着的书,低声道:“老师,如果他们逃走,活下来,以他们的才能,肯定能作出更大的贡献,他们为什么不走呢,那个时候海城不是根本守不住吗……”
老先生重重地叹息一声,道:“这个问题,我用郁镜之回复裘洪光的一封电报里的内容回答你。”
他清了清嗓子,看着自己的教案,诵念道:“‘很多人都在劝我放弃海城,只有一人不劝我,那便是云声。因我不想他赴死,便也常有动摇,想将他送走。他拒绝,同我说,如今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并不是无意义的,我们做的是简单的事情,保护自己祖国的疆土,保护自己背后的家乡。我们愿为了守家与国而失去生命,这便是在告知其余的无数的人,若有朝一日,当战火烧到你们的家园,当枪口对准你们的亲朋,你们也当有这样的勇气与信念,坚定不渝地守护背后的一切,寸土不让,寸步不移。’”
苍老的声音铿锵有力,清晰洪亮。
“这场战役,东洋与华国合计死伤超二十万人,可谓惨烈。”
“有那么少数人,至今仍批评这场战役毫无意义,但我从来不这么认为。”
老先生道:“历史不是群星闪耀的画卷,它不该属于某个人,某些人,而该属于为了历史的进步、时代的发展而奋斗的每一个人。哪怕他们已死,哪怕他们无名,哪怕他们只是渺小的‘一草一木’。”
下课铃响,黑板间的屏幕也将视频播放到了最后,只留下白底黑字的最后两句话——
“大凡新命之诞生,新运之创造,必经一番苦痛为之代价!”
“惟有民魂是值得宝贵的,惟有他发扬起来,中国才有真进步!”
……
一片黯然的虚无中,缓缓浮现出了一行熟悉的字体。
“任务:改变殷铮的命运,完成度68%。请选择是否进入下一个世界,继续任务。是/否。”
“是。”
……
滴答,滴答——
缓慢而落的水声。
潮湿冰冷的气息侵蚀感官,下腹的微热便被凸显得尤为清晰。
第二次没有经历相伴到老的生活,寿终正寝,楚云声的心神似乎仍停留在那片绵延无尽的战火里。他能够感知到,四周并没有其他气息,所以并没有急于睁开双眼,观察新世界的情况,而是平缓恢复着情绪。
约半盏茶后,楚云声扶着墙,坐直了身体。
他口舌寡淡,腹内饥饿到了极致,几乎失去知觉。粗略算下,这样的状态应当有许久未曾进食了。但他并不虚弱,丹田充盈,体内似有一股力量,令他能暂时拥有充沛的气力。
估算过身体的情况,楚云声抬眼,静静地打量周围。
这是一间昏暗的囚室,三面皆是石墙,一扇牢门,由沉重粗壮的铁栏组成,其上绕着锁链,挂着大锁,锈迹斑斑。
然而这囚室的内里,打扫得却无甚囚室的模样。
平整的地面由巨石铺成,至少一半颇为干净,除了干涸暗黑的血迹和从头顶岩石上滴落的水珠积成的水洼,并不见其它脏污。另一半则散堆着干燥的稻草,有一些凌乱,有一些正被楚云声坐在身下。
自铁栏望出去,没有看守之人。
牢门正对着的是十来级蜿蜒向上的石阶,上面又封了道石门,阻隔一切。
看来这次他的身份是一名阶下之囚。楚云声想道。
不过,这并非他此时关注的重点,他真正关注的是自己身上的打扮——暗红的轻薄长裙,满当当两手腕的银镯,还有挽起的长发与斜插的珠翠——若不是能真真切切地在那毒素熟悉的轻微燥热中感受到小腹的反应,他都要确信自己忽然变成了女子。
默然片刻,楚云声转头,微微俯身,以那片水洼为镜,观察自己的相貌。
仍是自己的脸,只是上了极浓的妆,且似乎有细微的肌肉与骨骼的改变,约是易容与缩骨。
重靠回冰凉的墙面,楚云声半阖眼睑,准备接收剧情与原身的记忆。
但就在这时,囚室外的那扇石门却突然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响声。
机关转动,尘烟飞扬,石门向一侧缓缓滑开。
有蒙蒙的昏黄的光射入。
楚云声抬头,从那片光中看到了一双迈进的云靴,和一片飘起的竹纹锦缎的白色衣角。
旋即,一道温润清朗的男声传来,冷肃沉凝。
“妖女,关你三日,可想清楚了?”
第188章 闭关十年后我天下第一了 2 ……你……
水一般的光晕流淌进来,冲淡囚室昏暗,浮尘避动,跃起着渺渺的涟漪,与细繁的影子。
来人有着一张熟悉的面孔。
长眉斜飞,眼剪秋水,雪山一脊架成鼻,其下两片薄唇,颜色极浓。玉白的皮肉托载五官,清峭的骨相衬起身量。
此种容貌乍看之下,殊丽锋锐,如荆棘牡丹,似刀锋含血。
但偏巧,这人虽俊美带妖,却目光清正,神态温润,兼气质脱俗,举止端谨,当其一身白衣佩剑含笑行来时,便自然而然给人一种霁月清风的君子之感,当是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走得近些,石门流入的明亮光芒便从他身上抽离,囚室的潮湿阴晦汹涌而来,层层侵蚀。他那身浮动着潋滟光影的雪白衣衫也似蒙尘般,于此郁色沉落,渐染幽邃。
他停在了牢门前,眼神平静透冷,看着楚云声。
“看来你仍不知悔改。”
他道。
楚云声靠墙坐着,没有应声。
他心中并不想让殷教授唱独角戏,但他还未来得及接受剧情与记忆,对两人的身份及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未免言语不当,只能沉默。
“输给宁关不冤,那输给我谢乘云便是冤?”
那张脸上笑意褪了,冷淡叹息:“季灵,你与晏璇玑皆为白龙榜最末,晏璇玑三日内连败于宁关与我之手,不见颓丧,返回岭南千山府闭关三月,突破含神境,一举入定丹。”
“而你,却自觉深受打击,疑心自身功法粗陋,故不如人,所以便背弃门派,投往西域魔门九仙宫,以恩师之头颅换取圣女地位,谋求无上功法。”
“但如今又如何?”
“你仍败于我手,成阶下之囚。心术不正,作恶多端,终究是邪不胜正。”
楚云声听着这挟着淡淡厉色的冷声话语,从中捕捉出了许多关键,其中便包含殷教授此次的姓名,谢乘云。
见靠墙而坐的妖女微垂着头,不理会他的言语,谢乘云眸色一暗,取出一把钥匙,打开牢门,按剑走了进来。
他一眼望向嵌入石壁中的两根粗黑锁链,见完好无损,便抬指,在锁链上轻轻一敲。
沉铁震动,荡开一股翻涌的冰冷气息,自石壁深处颤入楚云声拢起的袖口间。暗红轻盈的袖子拂起,露出一圈圈银镯之上紧扣的枷锁。
这样的枷锁在楚云声的脚腕上亦有,沉重非常,更有寒意,侵蚀骨血。
“此锁名为囚神,只针对含神境,一旦被困,无从动用修为力量,与不曾习武的平常人一般无二。”
云靴踩着散落的干草,谢乘云走到了楚云声面前,清正的眼神浮出莫名的幽深:“囚神完好,你定无法施展替身秘法,但听到晏璇玑定丹之事,你却毫无嫉恨情状。”
“真正的季灵肤浅自负,口蜜腹剑,嫉贤妒能,心无城府,绝非能掩饰心绪之人。”
“你不是季灵。”
最后一句落入耳中,楚云声眼神微动,但却称不上意外。
早在谢乘云开牢门入内时,他便发觉了谢乘云的反应有异。稍一思索,大致能猜到应当是自己露了破绽。
这一是因自身记忆全无,二则是该怪他竟不知堂堂一个被正道斥为妖女的魔门圣女,却连一点喜怒不形于色都做不到,亦或是不想做。而谢乘云也偏偏是个心细多疑、城府极深的人,恐怕从进到石门里来的第一句便存了试探,稍有不对,便不放过。
但楚云声也并不觉得,谢乘云便真的看出自己的蹊跷。
他怀疑,这里囚的从来便不是真正的季灵。
谢乘云垂眸,静静地望着楚云声的脸,出神地低语道:“能于京都谢家行金蝉脱壳或李代桃僵之法,是游仙境的手段。她背后之人愿如此冒险,将她救出,不会是九仙宫。”
“她身上,果然是藏着极大的秘密。”
这样听来,谢乘云抓这个季灵,似乎也是别有所图。
楚云声暗自想着,同时微微抬眼,留意着谢乘云的神色。
虽然谢乘云自见到他以来,无论言谈或是立场,都是正人君子的模样,但楚云声仍从细微的眼神与表情中窥到,他绝非表里如一的正派。
对一个并非季灵的、似乎无关紧要的替身说出这些与隐秘沾边儿的话来,显然,谢乘云已存了灭口的心思。
果不其然。
沉思过片刻之后,谢乘云又看了楚云声一眼,便道:“既然只是个替死鬼,那便留你无用了。”
话音未落,他右手抬起,骈指为剑,飘然点向楚云声的眉心,不见杀气,却是致命。
然而,这一指并未落下。
拂下的手腕突地颤了颤,谢乘云闷哼一声,双膝一软,猝然跌跪到了楚云声身前。
他反手似要拔剑,但却抬不动手指,身躯倾倒,白衣迤逦。
楚云声膝上一重,手掌抬起,正好接住了谢乘云的腰背。
两人的面孔倏忽贴近。
谢乘云气息急促,微凉的鼻尖若有似无地刮到了楚云声的下颌:“你……哪来的毒?”
这不该问我,而该问你。
楚云声想着,低声叹道:“谢公子,你觉得呢?”
他没有用任何技巧伪装自己的声音,只显出原本的音色,低沉冷冽。
谢乘云闻声一怔,渐露迷离的目中霍然划过一道流光,有清明乍现。
他盯着楚云声,微仰起脸,温润的嗓音夹杂着极细极轻的起伏,如有潮湿暗香涌动:“……你是男子?”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楚云声不理,只单臂抱住浑身已无半分力气的谢乘云,将其放到了干草柔软处,旋即起身,要另觅休憩处。
这情形虽是对方在这个世界早有预谋的安排,但若谢乘云不愿,他也不会在自身明明清醒的情况下,仍要去趁人之危。
但谢乘云却不是这么想的。
楚云声只起身迈出了两步,身后便传来了声音将他叫住。
“此乃情毒,需交合方能解除,你不动我,也难以此毒杀我,但若我能恢复一时半刻,则你必死。身临此境,仍称得上从容冷静,你不会是太过愚蠢之人。”
谢乘云咬着舌尖,压住喉间古怪的细喘,尽量一字一句地漠然说道:“过来解毒,我答应饶你一命。”
“不怕我再下一毒?”楚云声道。
谢乘云缓缓呼出口气,忽地一笑:“你不是下毒之人。”
这话简直自相矛盾,但他说来,却甚为随意。
楚云声侧首回望,目光掠过谢乘云微蹙的眉,滑下湿红的眼尾与微抿的薄唇,落到那点细细颤抖滚动着的喉结上,漂亮峻丽,如珠如玉。
他俯身,一手缓缓扶起谢乘云的膝弯,另一手抬起,拔下自己头上一根玉钗,送到了谢乘云殷红的唇边。
“咬着。”他道。
谢乘云用力咬住唇舌的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数息后,他闭上眼,张开了口。
莹润的唇肉裹住钗身,舌尖抵上玉色,缝隙间漫出些许血红。
玉佩与长剑碾过根根干草,锵地滚出。
白衣如片雪,层层叠叠地堆落下来,沉黑粗糙的锁链环绕,半截清隽修长的手腕搭在了上边,无力而又难耐地晃着,如逐浪的浮萍,又似击水的蒲苇,难定不休。
齐整束发的玉冠松松歪下来,拖在汗湿的青丝上,缓缓地坠。
囚室上方滴答落着冰凉的水珠。
水洼漫起波纹涟漪,将暗红与雪白的色搅在一起,扭曲得激烈而又潮腻。
有蜷缩的脚尖落到水面,一线水滴砸下,似是极凉,只令那脚背猝然绷直,像片忽地凝固了的冷白的玉脂。
不知过了多久。
谢乘云的下颔死死勾住那道粗重漆黑的锁链,冰冷的玄铁碾过脆弱的喉结与脖颈,他重重闭眼,蜿蜒的水色顷刻铺满面颊。
唇舌一松,玉钗清脆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