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裴信芳虽然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二,也建立了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派无垢山庄,但他本人却是一位极其纯粹的武人,并不愿强力发展门派势力,或是掺和江湖俗事。
所以无垢山庄才一不占名山秀水,二不在豪奢大城,偏偏选了个鸟不拉屎的边塞苦地。
比起上京谢家的情报网,无垢山庄可以说是闭塞太多太多。
晏璇玑神色清冷,闻言也道:“千山府前两日也有密信到来,召集门派弟子回山,尤其是身在上京附近的。”
谢乘云颔首道:“千山府非是大夏势力,一直也是避世而居的态度,此番预见风云变幻,不愿参与,召回门人弟子,也实属正常。”
“我记得几年前北漠还与大夏互有征战时,千山府便有弟子压不住一身豪情,入军参了战,消息传回千山府,没过几日,千山府便将此人逐出了山门。”
晏璇玑目色沉凝:“此人正是我一位师兄。”
谢乘云顿了顿,补充道:“那晏姑娘若要参与此间事,也切记要注意行事方法,莫要重蹈覆辙。”
晏璇玑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聊过了正事,四人便暂时撇过了那些令人沉重压抑的话题,转而谈起塞外风光,北漠习俗,狂沙滩的美食,狼顾关的战事。
酒过三巡,醉意微醺,便彻底放开了矜持,全都放任起心中的年少轻狂来,评这家武功绝学,论那派武艺招式。
不知不觉说到世间三大武榜,天下豪侠,宁关直接一跺酒坛子,仰天大喊:“他林策算个锤子,老子早晚把他打得娘都不认!”
楚云声目光清明,思及谢乘云在马车上提过的林策与宁关相约比斗之事,便开口道:“宁兄与林策约斗,可定好了时日?”
宁关扬眉笑道:“楚姑,不是,楚兄弟问得巧了,刚定,今早送那剑痴入剑冢时定的,时候还早,在十日之后,我等他境界圆融,再与他战,可不去占他这个便宜。”
谢乘云向后半倚在楚云声肩上,除去端谨如玉的君子姿态,语调闲散道:“林策现身狂沙滩,果然是要去剑冢的。”
“你躲来躲去,躲到狂沙滩来,不也是为了剑冢?”
宁关瞥他一眼,又道:“说起这个,明面上你在金陵搅出的乱子,占着天下大衣,无人针对你,但暗地里,寒鸦阁接的追杀令可是都堆满了各大分部,李家人做梦都想砍了你的脑袋,你便是入了剑冢,也要小心着,别阴沟里翻了船。”
谢乘云轻笑:“某大好头颅在此,想要便来取。”
宁关嗤道:“狂。”
如此聊着,夜色渐深,晏璇玑住在客栈,不愿再多喝,便先告辞离去。
宁关起身将人送到院门外,一回身,满面春风笑容化作了一腔苦闷,迅速掀袍坐回石桌边,一左一右拉住楚云声和谢乘云,小心翼翼地低声道:“谢兄,楚兄,你们说晏璇玑她到底爱慕不爱慕我呀?”
此问听得楚云声都要忍不住笑出来。
谢乘云却连忍都不忍,直接笑骂道:“宁兄,你可多少有点不要脸了。”
宁关不以为意,摆手道:“要脸如何讨得来媳妇。问你们正事呢,仔细帮我参谋参谋。”
楚云声未立时答言,脑海中却是想起了之前开剑台后,谢乘云与他讲起的一些江湖八卦,其中一则,便是说的宁关与晏璇玑。
这两人可谓是一对历史悠久的欢喜冤家。
无垢山庄地处偏远边关,人烟稀少,四周势力也不多,唯一称得上离得近些的,便是关外的千山府。
无垢山庄的功法玄奥奇异,入门难,但威力惊人,宁关十来岁时,还未入含神,便不能离开山庄随意去江湖行走,只在附近的狼顾关或是狂沙滩跑动,过过江湖瘾。
而宁关和晏璇玑孽缘的开始,便是在狼顾关中,一个躺在树上吃西瓜的小少年,一个恰巧经过树底下,被瓜皮砸了脑袋的小姑娘。
一杆银枪,一方黑尺,就这么杠上了,还一杠就是好多年。
“师父早知我的心思,下山临行前,还同我说,若真的喜欢,便去求娶,莫要婆婆妈妈。”
宁关又倒了杯酒,一口灌下:“我是想着至少要突破到定丹,才去提亲。十日后和林策比斗,是生死斗,但却不一定决生死。若不出意外,我二人皆能顺利突破,我就想到时候,跟大师兄商量商量,去千山府提亲,不等了。”
“你们说,这能成吗?”
宁关眉宇间泛起一丝愁闷:“她日日对我喊打喊杀的,别真到上门提亲的时候,她也银枪一拍,把我打出门去,那可就成了大笑话了。”
谢乘云抬手拍了拍宁关的肩膀,故意叹息道:“宁兄,我觉得此事不成,很悬。”
宁关一愣:“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又是这样的青年才俊,玉树临风,她不可能对我一点动心都没有吧?”
楚云声有些听不下去了,直接道:“客栈门前,晏姑娘那一枪刺出,用了不足两成功力。”
若晏璇玑真的当真生气,要擒住宁关这样的白龙榜高手小惩大诫一番,至少也要出三成功力。
而两成,便摆明了是打情骂俏。
宁关闻言,神色凝滞片刻,然后霍然起身,一把冲到楚云声身前要将他抱住,却被楚云声眼疾手快以刀柄抵住,饶是如此,宁关依然兴奋地拍着楚云声的后背大笑,直叫楚云声好红娘,好月老。
谢乘云毫不留情,一脚将人踹开。
此夜,楚云声和谢乘云便宿在了宁关的小院中。
次日清晨,宁关陪同楚云声与谢乘云二人出狂沙滩,策马前往雪沙山。
雪沙山山脚下,大河蜿蜒流过,一片绿洲之上牛羊成群,屋舍低矮,来往穿梭的行人极少,大多都是背负着一柄柄长剑的江湖剑客。
宁关等在山外,楚云声则下马同谢乘云踏上了山道。
山道越往上,所见的剑客便越多。
有的抱剑停留在山道旁,盘膝打坐,对着一道残留在巨石上的剑痕似有所感悟。有的负剑前行,专注无比,一步一步拾级而上,宛如朝圣。有的则按剑抬头,遥望云巅,意气冲霄,似比剑锋还要夺目耀眼。
也有的满面沧桑,霜雪染鬓,或是气息沉重,或是步履蹒跚地登上山来,不停地以手抚摸怀中长剑,欲要将自己的剑道,随着自己的剑,埋葬于此。
行至一半,已能遥遥望见剑冢气象,谢乘云忽地停步,垂手解下了腰间断去一半的抚雪剑。
楚云声立在他身侧,见状立即意识到了什么,顺势伸出了双手。
谢乘云一笑,缓缓将剑放入楚云声手中:“劳烦楚楚,做一阵子名副其实的剑侍了。”
八月十三,雪沙山。
抚雪剑谢乘云登北漠剑冢山道,入无我无剑,消息传出三日,举世皆惊。
第217章 闭关十年后我天下第一了 31 待此……
剑冢外的陡峭山道上,楚云声守至日暮时分,方才将抚雪剑负于背后,转身下山。
宁关在山脚茶摊等着,见楚云声一人下来并不惊奇,却在瞧见楚云声背后的抚雪剑时神色陡然一变,片刻后低头吞了口劣质茶水,涩得拧起眉头,摇头叹道:“拖不得了,真是拖不得了,不然可要让他越甩越远了。”
说罢,又问楚云声:“谢乘云入了剑冢,最快也要十日才能出来,你是要在此守着,还是作何打算?”
楚云声想了想,道:“此地可有铁匠铺?”
宁关微微挑眉,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道:“剑客汇聚之地,铁匠铺也自然是少不了的。更何况北漠剑冢葬剑不问出身实力,许多铁匠或是铸剑大师都会来此定居,期盼自己穷尽一生能烧出一柄绝世名剑,送入剑冢了却心愿。”
“你寻铁匠铺有何用,要为谢乘云补上那半截抚雪剑?”
楚云声摇了摇头。
抚雪剑去了剑尖,成了残缺断剑,但谢乘云一路行来狼顾关,都未曾提过修补之事。
楚云声之前有些猜不透,但眼下看来,一是谢乘云在路上便已半只脚踏进了无我无剑的境界,二是他对抚雪剑是否是完好的一柄剑并不在意,剑虽残,但闯过生死极境,他的剑心与剑道却已完满无缺,是以并不强求剑的完美与否。
“兵器受损,我要重新锻刀。”楚云声答道。
宁关一笑:“行,回去给你介绍几个大师,这一片地方我可是了若指掌。”
随意闲谈间,两人打马赶回了狂沙滩。
歇过一晚之后,宁关于翌日一早便带着楚云声去了一间相熟的铁匠铺。
据说这铺子里的老铁匠曾是北漠赫赫有名的一位铸剑大师,也擅长锻刀,只是后来遭逢横祸,满门全无,唯他一人逃得生天,不得不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来到狂沙滩。
宁关将人带到后,又和晏璇玑去了一趟狼顾关,便回了无垢山庄,不再在外闲转。
他与林策定下了生死斗,林策都已进了剑冢观剑悟剑,他也总不能一直游手好闲,想着去临阵抱佛脚。
不管是为了尊重此战,尊重对手,尊重武道,还是为了顺利地借此机会一举突破境界,身成定丹,宁关都需好好闭关几日,打磨心境,融汇武学,将自身武道推至当前的最强巅峰。
楚云声将宁关送走后,便取出日残月缺两柄短刀,向老铁匠陈明来意。
“这位楚小哥,你的意思是你并非是来找老头子锻刀的,而是要借老头子铺子里的家伙什一用,自己重锻这一对短刀?”
老铁匠皱起了眉头,一身被炉火映照得黝黑通红的皮肤裹着虬结的肌肉,尽管头发花白,却仍是老当益壮。
他咣咣敲着一杆枪头,不太赞同道:“这铺子里家伙什不少,借出去也没什么,但楚小哥你是宁小子带来的,不是外人,老头子也就不拐弯抹角,有话直说了。”
“你手里这刀老头子认识,日残月缺,算是天底下排得上号的名刀了。你虽是武人,看样子境界实力也都不低,但这锻刀和你去打打杀杀可不是一回事。”
“那些名剑名刀不少,光兵器谱上都能有个好几百,但拿了名剑名刀的人却不见得就真的适合它们。这要看你的功法妙处,你的真气差异,还有你握刀用剑的心。”
“你们这些习武的,看得出这些,但却不懂。而若是不懂,又怎能锻出好刀好剑?”
楚云声并未在意老铁匠排斥的态度,只认真耐心地听完老铁匠的话语,才开口道:“晚辈受教。”
老铁匠敲击的动作一顿,转头看了楚云声一眼,似是有些意外这种年纪的年轻人听了他这一顿教训,竟还没有年少气盛地坚持己见,辩驳一番。
咳嗽一声,老铁匠拧紧的眉头舒展了些,道:“别晚辈前辈的了,老头子我就是个打铁的,不懂武,称不上一声前辈,就跟宁小子一样,叫我赵师傅吧。”
“看你小子也是个不骄不躁的人物,不是胡来,那既然是真心想要自己重锻此刀,老头子也不拦你,只要你跟在老头子我身边学上三日,并能在三日之内锻造出一把利器级别的短刀,那老头子别说是借你些东西,就是将这整间铺子送你,也未尝不可。”
“但若是三日后,你小子不行,那此事就休要再提了,乖乖把这两把刀交给老头子我,保准儿给你更上一层楼。”
“怎么样,这赌约你接是不接?”
胡须微翘,赵师傅胸有成竹地笑着瞥向楚云声。
楚云声走到现今这个世界,或许怀疑过很多事,但唯独未曾怀疑过的,便是自己能否极快地学会某样东西的能力。换句话说,他经历的事情与世界越多,反而越清楚,自身并不是什么完美无缺的大聪明,而只是一个学习能力极强的普通人。
对于锻刀,他并不觉得自己只靠三日就能比肩大师,但对于重锻日残月缺,将其变得更契合自身这一点来说,想必还是足够的。
“接。”
楚云声道。
赵师傅不意外这个答案,只挑了挑眉,喊来铺子另一头拉着风箱沉默烧火的小徒弟,一通吩咐:“既然应了,那就好好学,丢掉你们那些世家公子的干净矜持。先去烧火,看仔细风箱,风吹火苗起,多大的风,多高的火,都要掌控得当。”
“等老头子我弄好了这枪头,再跟你说说挑铁料的讲究,好料出名器,但名器却不一定要用好料。”
在老铁匠的念叨下,楚云声撩起衣摆,绑紧袖子,随着年纪只有十二三岁大的小徒弟来到了烧得火星四溅的火炉旁,握住了风箱的拉杆。
赵师傅眼角余光瞧见,眉头一皱,正要阻止,却见楚云声拉动风箱,吹鼓火焰,竟与之前小徒弟的动作几乎完全一样,节奏及力道甚至都只相差毫厘。
想要给楚云声示范讲解一遍的小徒弟也愣住了,转头看向赵师傅。
赵师傅也有点回不过神来。
若非是确认从前当真未曾见过楚云声这张俊脸,赵师傅都有点怀疑这是狂沙滩哪个常年偷窥他打铁的臭小子过来戏耍他了。
但要真的排除这种可能,那剩下的另一种猜测便显得更为可怕了。只在铺子内一心二用地看了不到一刻钟,便能将那小徒弟拉动风箱的动作记得如此清晰完美,可真是怪物了。
赵师傅眉心跳了跳,一边捶打枪头,一边淡淡道:“学我者生,像我者死。烧火可也不是个简单活计。”
楚云声专心观察着火炉内的变化,平静应道:“晚辈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