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请!”
又两名美貌婢女上来开封倒酒,白衣的琴师抱琴坐在雪地里,弹着清幽的琴曲。
楚云声惯来爱打直球,但这却不意味着他不会虚与委蛇。在原剧情中对世家的描述并不是非常多,哪怕最后结局北寒锋和慕清嘉让世家退出了朝堂,挣脱了世家的禁锢,但还是不可否认,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世家只是受了重创,但被完全铲除还谈不上。知道世家势大,楚云声既然将养陆凤楼作为目标,那必然要和世家作对,所以多虚虚实实地了解下自己的敌人,是必不可少的。
除开进入亭子时的那两句机锋,之后五人对坐,便真像是悠闲赏梅一样,温着小酒,听着琴曲,观赏飘起的细雪和纷落的红梅。
口中闲聊的也都是朝堂趣事,民间传闻,还有一些美食美酒。
酒过三巡,钱家主像是醉了般,圆圆的脸有些涨红,神色玩笑道:“说起民间的有趣传闻,也不知王爷最近听着些什么没有?”
楚云声眼尾微微撩起,心知重头戏终于来了,便道:“本王对民间之事不甚了解。”
钱家主和其他三位家主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看向亭内的狄言。楚云声微微皱眉,摆了摆手,狄言低着头快步走出亭子。
钱家主呵呵一笑,眯起眼:“王爷,并非是臣等信不过您的侍卫,只是这民间的流言最是凶狠,杀人于无形啊,咱们若是论起来,就怕走漏出什么,那不像个样子。”
楚云声道:“钱大人此言何意?”
钱家主摸了摸颌下的胡子,低声道:“王爷可曾听闻过一些有关皇上的流言?”
楚云声没答言,只是挑了下眉,看向钱家主。
钱家主笑道:“咱们皇上的流言在坊间话本子都出了几套了,说都是说不完的。只是最近这一条可是和王爷您有关。那些无知百姓都是饱受上头欺压,又正逢王爷您从边关大胜归来,心头这怒气和喜悦撞在一块,便都说头顶这个是个无能的,倒是王爷您……龙章凤姿,心怀百姓,乃是……明君之象啊。”
最后几个字刻意压低了般,说得极轻,但却好似惊雷,砸进众人的耳朵里。
亭内一时寂静,唯余四面风雪之声,吹得垂落的棉帘轻微有响。
这诡异的安静中,赵家主慢慢笑了声:“这亭内仅有五人,此间的话传不了第六双耳朵,有些事王爷大可放心。民间这禅位流言也传了有些时日了,有道是‘民能载舟,亦能覆舟’,王爷心里头可是真的未曾想过,做那握桨之人?”
最后一点暗藏的东西也被晾上了明面。
楚云声抬眼看着围桌而坐的四大世家的家主。
这四双眼睛有一双在意味不明地盯着他,有两双在垂目好似假寐,还有一双瞧着杯中酒液入神。
但不论这四双眼睛在做什么,他都能感觉到有四道饿狼般的视线在死死地盯着他,随时都会贪婪地将他撕成碎片。
“赵大人,有些话不管墙外是否有另一双耳朵,都是说不得的。”楚云声开口道。
赵家主笑了笑:“那王爷呢?王爷可能说得?”
楚云声没回答这个充满了深层意味的问题,而是转口道:“赵大人,若想流言成真,世家需要本王付出什么?”
赵家主没说话,旁边尖嘴猴腮的孙家主却笑起来:“王爷,行大事者不拘小节,您何必瞻前顾后?我们世家把所有的根都扎在了这片江山里,自然是希望这天下越来越好,海清河晏,四海升平。当今圣上不成器,这些年边关失了数城,那边的生意也是乱了。这乱象持续下去,迟早要祸及中原与江南,这可不是世家想看到的。”
孙家主抬手倒了杯酒,双手送到楚云声面前:“但王爷您不同。您会打仗,也敢打仗,边关和中原的大局,还是要您这样的君主出来才能主持……”
楚云声垂眼看着面前的那杯酒,平静道:“既然如此,世家又为何支持议和?”
孙家主脸色微变,看了赵家主一眼。
在这短暂的交锋里,楚云声早已看清了这四位家主的位置和性情。
这四大世家里为主的,还是赵钱孙李的赵家。赵家从政之人众多,赵老先生更是鼎鼎有名的大儒,桃李满天下,朝堂之中的门人弟子数不胜数。而钱家则是善于经商,掌握着大半个晋朝的经济命脉。至于孙家惯来是有诸葛之家之称,精于算计,也是勋贵之家。至于李家,却是这四大家中唯一一个军伍出身的世家,从军者较多,但因为大晋重文轻武,所以李家是这四个世家中地位最低的,李家主一身武将作风,从始至终没怎么说话。
而这四人中最能拿主意的,自然还是赵家主。
接收到孙家主的目光,赵家主眼神闪了闪,仍是那副和善又别有深意的笑脸,开口道:“王爷,我大晋议和实乃迫不得已之举,这其中利弊您也是知道的。忍一时之气,才好图谋以后啊。”
楚云声微微笑了笑:“如此说来,赵大人拥本王登基,只是为求一个天下太平,大晋昌盛……其他的,别无所求?”
钱家主在旁哈哈笑起来:“王爷这话说的!臣等自然是求一个四海升平,但您也知道,从古到今,这改朝换代可都是一件震动天下的大事,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我们助王爷一臂之力,也求王爷给我等一个心安呐。”
“何谓心安?”楚云声问。
擅长谈生意的钱家主目露精光:“天下之利,三分。”
楚云声有点讶异了。
这比起原剧情中世家和摄政王商议,给出的四分利条件可要降低了许多。或许这也与他最近有所变化的行事态度有关。
钱家主继续道:“若将这大晋天下比作一方玉盆,这其中吏政、商铁、行伍比作金银,那么这金银七分都归属于王爷您,而我等只求其中小小的三分利润。”
“在这分利之前,无论是钱财,还是民心,我们都会完全地倒向王爷您……”
楚云声闭了闭眼:“如今世家所占,何止三分。”
钱家主摇头:“王爷您错了。这朝中有您权倾天下,又有幼龙展露利爪,更有一些魑魅魍魉暗中窥伺,世家被不断蚕食,这所占之利当真算起来,可是连一分都不如了。所以,才需要王爷您这样慷慨的明君,指点江山呐。”
钱家主的胖脸上露出了一副万分诚恳的表情,炯炯地注视着楚云声。
楚云声没有再去看孙家主放在他面前的那杯酒,而是亲手拿起酒壶,慢悠悠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酒倒完,四位家主的脸色都已经微微沉下来了。
赵家主嘴角的笑意略淡:“王爷,您意下如何?”
楚云声喝了这杯酒,站起身,冷沉的目光扫过赵家主的脸,神情冷淡道:“赵大人,这从边关移来的红梅不知是染过了多少人的血,才能红得如此耀眼?”
赵家主的眼神冷了下来,片刻后,微微一笑起身:“天色晚了,臣送王爷。”
“不必。”
雪裘大氅卷起零落的红梅,楚云声孤冷的背影绕过回廊,缩成了一道细长的残影。
许久后,亭内。
一直沉默的李家主冷哼一声:“给脸不要脸!”
“哎,老李!”
钱家主瞪了李家主一眼,捋着胡须看向赵家主:“赵兄,这次可是咱们失策了。”
赵家主沉默片刻,道:“你们信他楚云声不想要帝位吗?”
孙家主意有所指道:“咱们摄政王日日早朝,可都是坐着銮驾来的。”
“他不是不想要帝位,而是不想要我们给的帝位。”赵家主冷冷道,“百年朝堂,千年世家,这可不是他想变就能变的命数。这三分利他不想让,总有人会想让的……”
钱家主犹豫道:“那今日之事……”
赵家主笑笑:“摄政王病了,病糊涂了。今日之事,便权当未曾有过吧。”
剩下三名家主似乎听出了赵家主的言外之意,都不再说话,只是神色间隐约透出一丝狠辣。
亭外的风雪似乎陡然盛了。
另一头,离开了赵家别院的楚云声却没有立刻回府,而是骑马返回了皇宫。
他之前故意不让狄言洗清外头的禅位流言,就是要让世家误以为他有称帝的心思,从而促成今日这次交谈试探。而从今日这四大世家的表现来看,楚云声也就更加确定,原剧情中摄政王的“病”绝非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他是打算将计就计,但却不想让陆凤楼卷进来。
世家不论是想扶持谁登基,陆凤楼肯定都是那个首要的障碍,所以他决定把小皇帝藏起来养一段时间,也给小皇帝一个“咬死”他的好机会。
楚云声到昭阳殿时,殿内静悄悄的。
他没有让问德通禀,径自走了进去,没几步,就瞧见陆凤楼围着暖炉,正趴在榻上看书。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往日在寝殿内也束发整齐的小皇帝今日一头黑发竟全部散着,铺在略显单薄的肩背上。有几绺发丝向前流泻而去,勾着那张白玉似的脸颊,竟隐约带出了几分风情浓丽的勾人之意。
楚云声抬手拂开珠帘。
这动静像是惊醒了榻上的小皇帝,他转了个身看了眼,笑起来:“老师怎么来了?”
楚云声走过去,将沾满了飞雪的大氅解下来扔到椅子上,扫了眼陆凤楼手边的书,眉头微抬:“《大周纪闻》?”
“大周的议和使团已入了大晋境内,还有两日就要到京师了,朕对大周好奇已久,眼下便想多看看。”陆凤楼简单道。
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楚云声已经真假对半听了,也不在意。
他坐到陆凤楼榻边,拿起一本书翻了翻。
这字还未彻底入眼,眼角的余光便瞟到陆凤楼微微抬了下身,一只白裸的脚从围在身上的被子里探出来,在锦缎的映衬下,宛如凝脂玉,给人一种干净漂亮却又冰凉的感觉。
楚云声心里好笑,但还是伸出手握住了那只脚,将其塞回被子里。
果然是冰凉沁冷的。
“老师的手有些烫,可是病了?”
陆凤楼靠近了些,似笑非笑地看着楚云声。
楚云声被这根小羽毛撩拨着,心里却不急不慢。
他没理会陆凤楼这茬儿,而是淡淡道:“提前半月散了大朝会吧,本王带陛下去一个地方看看。”
陆凤楼眼神微动:“大朝会很重要。”
楚云声看着陆凤楼:“年节将至,提前半月而已,陛下又何尝只有过这一次半月?”
昏君就有昏君的样子,说不上朝便不上朝的时候委实太多。
陆凤楼笑了笑,浑身的骨头都懒散了一样,散在了软枕上,语气听不出情绪:“那便听老师的安排。”
这句听老师的安排陆凤楼说了许多年,但却没有一次令他如此后悔,恨不得回到一天之前,一巴掌封了自己的嘴。
翌日天晴雪散。
陆凤楼一身简单棉衣,坐在马背上,看着前方的栅门,眼神幽沉地望向楚云声:“老师,这是何处?”
楚云声翻身下马:“军营。”
“陛下,从今日起你就是这里的一名新兵。记得好好听楚将军的话,他罚人可是极狠。”解下披风,露出一身铠甲戎装的楚将军弯了弯唇角,看向握着缰绳的陆凤楼。
第82章 暴君与帝师 7 本来便都是收买人心……
楚云声私自将陆凤楼带离皇宫,隐瞒行踪,是一件后果非常严重的事。但眼下大晋的局势相当微妙,至少明面上,即便有人发现了他挟离少帝,也不会有什么太大反应。
可暗潮汹涌,也往往意味着更大的危险。
把难得被震得有点发怔的小皇帝拖进兵营里,楚云声在自己的营帐给小皇帝简单做了个变装,弄脏了头发抹黑了脸,再拿出一身新兵的粗布衣裳给陆凤楼穿上,好好一个矜贵清傲的九五之尊,一眨眼就变成了一个灰头土脸的瘦弱小兵。
陆凤楼感受着头脸上的脏污感,和身上这身格外粗糙的衣物,眉心的褶痕一闪而逝:“老师让朕荒废了半月的朝会,便是为了这个?”
“天子居庙堂。”
楚云声用布巾擦拭着手里的头盔,道:“但庙堂很高,所以看不到许多东西。陛下过完年便要及冠了,臣的帝师之责也要卸下。在这之前,臣能教陛下的不多。”
“老师要教朕上阵杀敌,还是体恤将士,明白这江山寸寸染血,来之不易?”陆凤楼挑眉道。
随着他的动作,他那两片过长的眼睫扫在了额前垂落的碎发上,视野恍惚地微微一荡,便看到楚云声身上略微反光的铠甲已经近在咫尺,脖颈一沉,楚云声抬起手,将手里的头盔戴在了他的头上。
楚云声低头看着陆凤楼被头盔阴影笼罩的面容,轻笑了声:“陛下一直是个好学生。”
没有向陆凤楼解释他这次行为的深意,楚云声吩咐手下一名郎将把陆凤楼带了出去,丢进新兵营。
看着陆凤楼清瘦却挺得笔直的脊背,楚云声故意和郎将交待道:“这位楼小少爷家中和本王有旧,送来磨练一番,就当往日那些少爷兵那般练着,别苛求。”
郎将一听,心里也就明白了,出了营帐就带着陆凤楼找了一位百夫长,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百夫长面无表情地挥挥手,就让陆凤楼站到了队列的最后,跟着打拳。
陆凤楼说有气性,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自然是有的。但他又不同于真正的新兵蛋子,富家少爷,他一个傀儡幼帝,从小忍到大,所有的气性也都磨成了一把坚忍藏锋的刀,所以自然是很能忍很分得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