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声催马的动作一顿,巷内响起一声低冷的笑:“本王可不是曹孟德。”
马蹄溅起片雪,眨眼便远了。
车夫抬起头,看了眼站在马车边的清雅公子:“慕公子?”
慕清嘉神色一顿,回身上了马车。
车帘重重落下,他的眼睑也垂了下来。
慕公子。
从前可没人这样唤他。
便是他被逼入宫,最落魄的时候,他们也唤他一声慕世子。
但这一切,从他被遣散回府后便变了。
北寒锋频繁地出入侯府,次次都带着重礼。本有意恢复他世子之位的父亲看着北寒锋的礼物露出了为难之色,母亲偶尔看向他的目光也带着奇异的打量。
也是,比起一个略有宠爱的儿子,还是侯府的未来更加重要。
若是他成了镇北将军的侍子,那想必这落魄侯府也能顺势再上一层吧。只是就这样沦为男人的玩物,被后宅禁锢,他还是不甘心呐。
马车摇摇晃晃前进,慕清嘉睁开眼,看着面前带有赵家家徽的茶碗,慢慢倒了一杯茶。
世道将乱,他总要站一方。只希望,他的选择没有错。
回到摄政王府后,楚云声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唤来了侍卫,查阅近些日子慕清嘉和北寒锋的所作所为。
而等厚厚一沓信函翻阅完,楚云声心中却冒出一些荒谬之感。但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却又知道,这两位主角发展到如今的地步,与他所料没有太大偏差。实在要说,那便是他那一招遣散后宫的骚操作,取得了过分出色的效果。
当初陆凤楼初知人事,摄政王存心要给小皇帝找不自在,便也未安排教引宫女去做什么。而宫中之人兴许也觉得勾搭这喜怒无常的小皇帝得不偿失,便直到陆凤楼多大年纪,都是冷着一个被窝,本该后宫佳丽三千的皇帝,连个亲近的宫女都没有。
后来有世家的人要损小皇帝,传出来流言,说当今皇帝不近女色,是个断袖。
摄政王看在眼里,也懒得理。
但也不知那时的陆凤楼是如何想的,竟然胡乱地下了一道招选秀男的圣旨,把他这个昏庸君主的帽子扣得更严实了一些。
摄政王乐见其成,便也没干涉,让一个个英俊潇洒的公子哥入了宫。
许多臣子来求他,许多富贵人家来哭诉,但陆凤楼选的那些秀男却实在是恰到好处。
世家的旁支,王公贵族的远亲,或是有财无权的商人子,要么落魄,要么没有足够的权势来拒绝。
既不触怒世家,也不踩在他摄政王的底线上,可以说是办得相当漂亮的一件事。
这些秀男中自然绝大部分是各方势力的眼线,不过这样引狼入室的举动,那时的摄政王看不懂,只笑小皇帝傻。
但通读过剧情的楚云声却知道,那时候年少的陆风楼可一点都不傻。
反正宫内早已有了各方的眼线,那便是虱子多了不痒,再引进一些也是无妨。反而是这招驱狼吞虎,可以打破宫内摄政王一家独大的局面,让局势混乱起来。如此各方混杂,各方忌惮,便容易浑水摸鱼。
除此之外,陆凤楼还可以借此养起他自己的人。毕竟,进宫的秀男背景混杂,没那么好分辨属于哪一方。
经过这几日的推算,楚云声可以肯定,陆凤楼自己的势力,就是在那次大选之后立起来的。
就像无数巨石中拼命钻出石缝的一株青草,弱小却顽强。
而遣散后宫,楚云声认为这也在陆凤楼的计划内,只不过没有想过现在便实行。毕竟他自己的势力初成,这些秀男最初的作用之后便只是麻烦。楚云声为他解决这个麻烦,他自然高兴。
后宫散了,所有秀男被遣送回家,一日之间就打破了宫内的和谐。有人悄无声息地死掉,又有人犹豫着改换了主子。
这一切都是隐秘的。
明面上的话,大概就是最近成亲的人家不少。
这些被拖了好几年,名声有损的公子哥们,终于热泪盈眶地娶了媳妇。楚云声为了给自家小皇帝擦屁股,还以陆凤楼的名义挨家送了赏赐,帮那些手上还算干净的公子们提一提名声。
当然,成亲之外,还有一些人被家人嫌弃地赶出了家门,或是再度被转手,送给了某些嗜好特殊的大人。
慕清嘉深受爹娘疼爱,倒不至于沦落至此。但慕清嘉归家当日,北寒锋就上门了,带着重礼,不提别的,只说是看望,但望着慕清嘉的那一双火热直白的眼睛,却无人看不懂。
慕清嘉曾蛊惑过北寒锋以虎符发难,却没想到楚云声真连最后那一块遮羞布的名声都不要。听闻北寒锋被辱后,慕清嘉本以为北寒锋对他也冷了,但却没想到,北寒锋的感情反而是更加不愿掩饰了。
北寒锋屡屡上门,又话里话外透出帮携侯府的意思,侯府上下纵使再疼爱慕清嘉,也有了动摇。
慕清嘉不愿受胁迫,便制造了个机会,攀上了四大世家的赵家。
而北寒锋见状,一气之下,就直言了自己的来意,要纳慕清嘉做侍子,作为交换,他可以提携慕家上下。
慕清嘉得到消息,干脆住在了赵家的别院,不回侯府了,更是因此恨上了自己的亲人。
这个发展楚云声没料到。
但却也合常理。
原剧情中慕清嘉是孤高的雪山之莲,被囚在幽冷的宫廷,锁住了羽翼,北寒锋一见钟情,后来又在若即若离和身份的折磨下加深了感情,再加上慕清嘉展露出来的才华,才使得北寒锋越陷越深。
但如今,俩人还没来得及在陆凤楼的拆散下虐恋情深一波,慕清嘉就被放出宫了,背着皇帝偷情的快乐瞬间就下降了一个档次。
而慕清嘉没了宫廷束缚,在北寒锋眼里也就失去了一层孤冷神秘的光环,还没了拯救的成就感。除开这些之后,还未和他好好接触过的慕清嘉在北寒锋眼里不过是个落魄侯府的世子,还是嫁过皇帝,名声有损的那种。
明月美丽是因为高不可攀,而人间花却是随手可折。
北寒锋和慕清嘉的心态都变了,自然也就衍生出了与原剧情截然不同的后续。
楚云声坐在书房好好理了理这两位主角的心理转变,深觉这个世界要简单许多,除开北寒锋的一部分兵权和慕清嘉的大周皇子隐藏身份,比起之前的主角们,这两位好搞定多了。
真正难搞定的,是这片江山,和这江山的主人。
楚云声无奈笑笑,抬眼看向窗外。
天光已然大亮。
正午时分。
京都北城门大开,百姓夹道,羽林卫簇拥着文武百官与王公贵戚扯出一里长的壮观队伍,阵仗隆重万分地等待着大周的议和使团。
雪后初晴的暖阳挂在头顶,照得官道两旁的玉树琼林细雪如尘,晶莹透亮恍若仙境。
楚云声骑马在队伍最前,等了不多时,官道尽头便奔来一队轻骑开道。
随后,被马蹄溅起的飞扬的雪花中,一支车队慢慢行来。
不同于大晋这边捧果携花,又带宫女又带贵妇的奢靡虚华,大周的车队大多是强壮的军士随行,战马矫健,偶尔有女子的身影,也是挎着刀牵着马,英姿飒爽,带着一股北地浸染出来的强悍。
车轮声渐近,大晋的队列中,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繁花锦簇的腐烂,哪禁得起这样的马蹄践踏?
“大周使团到——!”
一声唱喏,双方见礼。
从大周使团中走出来的青年身上少见的没有丝毫北地的蛮气,而是带着类似书生的温文尔雅。
他一眼扫来,眸中冷光一闪而过,面上却带着极为和善的笑,朝着楚云声行了一礼:“见过摄政王殿下,久闻王爷之名,难得一见。”
楚云声看着眼前这只披着羊皮的恶狼,笑了下:“八殿下谬赞。宴会已备好,殿下,请。”
大周八皇子笑着点点头,正要上马车进城,大周使团内却突然传来一声不高不低的冷哼:“我大周八皇子入城,大晋皇帝竟连个面都不露,莫非是看不起我大周?”
此言一出,场内立刻静了下来。
第84章 暴君与帝师 9 跪下可以活得快活,……
乌泱泱几百人簇拥官道,却是落针可闻的寂静。
一些若有似无的视线落在楚云声身上,楚云声却恍若未觉,只是略一偏头,目光冷漠地看向大周使团的方向,不耐地嗤笑了声:“八皇子来京,本王出城迎接,你却道不满——”
“莫非,是看不起本王?”
平平淡淡几字,却有着雪后惊雷的悚然。
大周使团中出声的那人神色一怔,猛地看向楚云声。
光照雪色,拢在楚云声凌厉冰冷的眉眼间,闪过一丝浓浓的冷酷阴翳之色。却也只是一瞬,楚云声翻身上马,那神色便消散无踪,只余居高临下的狂妄轻蔑。
大周使团地位最高的也不过是八皇子,大晋摄政王出城迎接已是最高礼遇,旁的本该挑不出什么错来。但近年来大周与大晋交战,胜多败少,自然是有些看不起虚软懦弱的大晋朝,想要似真似假地压上一头。
只不过,这位在边疆战事中平平无奇的大晋摄政王,却似乎并不是如传言中那般自负且草包。
“我……”
“带下去!”
大周八皇子像是才反应过来,厉声呵斥。
大周的侍卫立刻动起来,雷厉风行地将那人捂嘴拖走。这动静快得就如一阵风,眨眼便散了,好似真是一出闹剧无痕。
等那人被拖走,大周八皇子才歉疚地看向楚云声,“摄政王见谅,我大周多性情洒脱之辈,没规矩了些,本殿下定当着人管教。”
“殿下言重了。”
楚云声好似不当回事儿,随意道:“一个下人的放肆碎语而已,本王还不放在心上。只是我大晋刑罚严酷,最饶不得以下犯上、仗势横行之人,还望殿下入了京,好好看顾点自己的下人。”
想像原剧情中一般给大周立个耿直莽夫人设,也要看我愿不愿意——楚云声不软不硬怼了下,一双眼含冰纳雪般冷淡地注视着大周八皇子。
八皇子和楚云声对视片刻,微微一笑:“自然。”
方才仿佛凝固的气氛复又缓和过来,楚云声瞥见身旁的大晋官员们明显松了口气,一直紧绷泛青的脸色也挤出了笑容,就好像迎接使团最艰难的时刻已然度过去了。
但楚云声却知道,一场见不得血光的硬仗,才刚刚开始。
大周使团入京已是正午,再到驿馆安顿,上下准备停当,天色便已暗了下来。偌大京城华灯初上,临近年节,夜市也是整夜不衰,长街彩灯如游龙,欢声笑语溢满四处。
为大周使团准备的宴会在庄华殿,第一盏宫灯被挑着灯芯摇摇曳曳地亮起时,文武百官便已被宫人们引着鱼贯入内,依次落了座。只是落座后的众位大人心里头却并不安定,时不时便抬头朝上头的御座扫几眼,脸色阴晴不定。
“摄政王封闭内闱消息,扣了陛下……这消息,可是真的?”
“听说是陛下染了恶疾……”
“太医院可没有半点风声,倒是这半月的罢朝和今日摄政王的举止——民间那流言,恐是要成真了!”
“哎,慎言!”
纷纷嘈杂的议论都被刻意压低,不同立场的大臣彼此交换着眼神,真真假假地试探着。
皇帝离宫,可不是一件随随便便就能瞒下的事。得到消息的人很多,但却无一人真的敢站出来去质问楚云声。因为他们都各怀心思,都在等。
这场虚虚实实的试探在大周使团入殿时暂时歇止。
摄政王楚云声紧随而至。
他换下了平日那一身寡淡的衣裳,穿了一等亲王的朝服,暗沉的紫配着金色的暗纹刺绣,削去了几分他眉目间的冷漠脱俗,多了些独属于上位者的威严矜贵。
他不疾不徐地走进殿内,衣袍卷着阶上的薄雪,紫金冠熠熠生辉。
宫人渐次跪拜。
“摄政王到——!”
尖利的唱喏响彻殿内,四下一时寂静。
楚云声看也没看旁人一眼,径直走上玉阶,掀袍坐在了御座旁边的一张太师椅上。这是属于他摄政王的专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今日陛下有恙,不便前来,还请八殿下见谅。”陆凤楼的事所有人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楚云声也懒得去编新的瞎话,索性将有病的借口用到底。
大周八皇子徐宇轩似乎有些意外,担忧道:“晋皇既是染疾,本就应好好休养,本殿也并非不知情理之人,自当理解。只是听闻晋皇陛下身体抱恙已有几日了,还是恶疾,如今正是大周与大晋议和的关口,陛下还是要保重身子,莫要出些什么事,误了和谈才好。”
楚云声扫了眼底下神色各异的文武百官,淡淡道:“和谈之事由本王经手,陛下身子如何,自是不会影响。”
徐宇轩神情温和地笑起来:“王爷对晋皇陛下当真是挂心得很。听说王爷便是晋皇陛下的太傅?在我大周,似乎还未有如此年轻的帝师呢。”
“各有规矩罢了。”楚云声不咸不淡地应道。
徐宇轩颔首道:“确是如此,大周与大晋这地方风俗,朝堂规矩都是不同的。便如大周的太傅都是教导终身,而大晋的帝师似乎是在帝王弱冠之年便要辞官离朝——”
“听闻大晋祖训如此,是为免帝师干政,挟师恩左右帝王。这规矩倒也是个新鲜。您说呢,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