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声久不回京,一回来就是脚不沾地,去山坳里看过火器营,又被王府的幕僚缠住。京中大臣们听闻摄政王不称病闭门谢客了,又有不少递上拜帖。
等这一堆事多少消停了,也已经到了三日后的大朝会。
这段日子,陆凤楼称病,楚云声闭门,整个朝堂可谓是群龙无首,大批的奏折滞留在议事堂。
若是换个朝廷,这样的情形恐怕要不了多久就朝堂纷乱了,但大晋这君不君臣不臣的并非一日两日了,大臣们早就习惯,该干嘛干嘛,日子照过,值照当,能混一天是一天。
混久了,乍一听这停了多日的大朝会重开,大臣们还有点回不过味儿来。睡懒觉成了习惯,冷不丁又天不亮起床,可是艰难事。
于是不出所料,这大朝会开始没多久,底下就小呼噜声此起彼伏。
不少大臣迷迷瞪瞪,不敢睡的,就瞪着眼睛勉强往嘴里压了参片提神。
正当这满太极殿的睡意弥漫过半之时,那些鸡毛蒜皮的启奏终于一停,面白须长的礼部侍郎出列,飞快扫了头前的楚云声一眼,一嗓子喊醒了半个朝堂:“陛下,臣有事启奏!”
“按太宗遗训,陛下应当在三月之时便行冠礼,收权亲政。然如今四月近半,三月早过,陛下的及冠礼却仍旧未办。摄政王更是通知礼部,推迟冠礼……此事于制不合,大晋开国至今,更是闻所未闻!”
“臣今日便要参摄政王以下犯上,专断独行,图谋不轨!还请陛下明鉴!”
礼部侍郎说得慷慨激昂,笏板一竖,深深躬下腰去。
昏昏欲睡的众大臣一听到摄政王三字立马就不困了,一个个全都精神起来,谨慎地观察着朝堂上的局势。
参摄政王的折子非常多,就好像有谁不参这狼子野心一本,就显不出自己的清白来似的。但奏折里参归参,要是真敢在早朝上叫板,那可就一定是有备而来,要豁出去了的大事。
楚云声对这叫板早有所料。
世家安分了这么久,搞了这么多小动作,若还不死灰复燃,反倒是稀奇。
不过每回都要以一出出头椽子忠心纳谏的戏码开局,实在是太没新意,令人厌烦。
楚云声淡淡道:“冯大人此言差矣。本王不过是让礼部晚一年办陛下的及冠礼而已,何谈犯上,又何谈图谋不轨?陛下近两个月缠绵病榻,冠礼繁重,本王恐陛下难以负担,故而推迟。”
“亲政一事早一年晚一年,相差不大。但陛下的龙体却极为重要,马虎不得。若因此令陛下病情加重,可非好事。”
楚云声不轻不重往回一推,没理会扣过来的锅。
百官全都耷拉眼皮,交换着眼色。
京城遍地都是各家眼线,这皇宫里到底有没有皇帝在卧病休养,他们还能不知道?
摄政王这理由属实赖皮。
陆凤楼与楚云声心照不宣,此时便开口道:“老师所言极是。推迟冠礼一事,也是朕的意思。”
当然,他这个皇帝的意思没什么人在意就是了。
冯侍郎被堵了,面色却半分不改,又道:“陛下若推迟亲政时间,那朝堂上许多事便无人做主了。”
陆凤楼玩味地琢磨着这句话:“许多事?”
旁边户部尚书走出来,接上话:“回陛下,大晋与大周和谈已有数月,大周送的北地十二城,还未完全交接呢。北地十二城被侵占日久,人口驳杂,臣以为该尽早派人前去管制……”
楚云声扫了户部尚书一眼,没开口。
他麾下的大臣却立刻反驳道:“北地十二城怎的没交接?交接之事还是我兵部负责的,户部可还说过看不上那等穷山恶水之地!如今这都过了两三个月了,却又提起来,莫不是眼红我们兵部的功绩吧?”
户部尚书愤慨道:“眼红?我等何须眼红莽夫所为!兵部接管北地十二城名不正言不顺,听闻北地十二城至今未有知府任命,反倒是某些人的一言堂!太宗立朝,昭宗削藩,若还有人敢拥兵自重,侵占一地,必是人人得而诛之!”
有人冷笑:“尚书好大一顶帽子!”
又有人骂回来:“总比不问自取者清正!”
一来二去,太极殿内直接开了场骂战。
文武大臣纷纷加入,咬文嚼字,明褒暗讽,唾沫横飞。
楚云声随意看着,思索着世家的真实目的。
没多久,底下吵累了,一群大臣直接跪倒,口称求陆凤楼明鉴。
楚云声也抬眼看向陆凤楼。
这种攻讦他不以为意,也无碍他的计划,但又是这种满朝施压的场面,却不知与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场大朝会相比,陆凤楼这个皇帝会否有所改变。
“参摄政王的折子,朕已经看腻了。”
陆凤楼的面容隐在冕旒之下,慵懒如故:“不过今日参的这缘由实在潦草,没什么意思。”
底下跪着的大臣抬起头,面面相觑,眉头微皱,有点闹不明白这惯常和稀泥的皇帝到底想说什么。
还站在百官队列里做幕后黑手的赵家主隐隐有股不祥的预感,冷锐的视线越过几名大臣的肩膀,钉在了陆凤楼身上。
陆凤楼看着跪在最前头的冯侍郎和户部尚书,出人意料道:“既然爱卿这般操心朕的冠礼,迫不及待想朕亲政,那朕便办一件亲政的事——北地十二城为边城,本就该交给边军,如今既已给了兵部,那便全由兵部处置。此事就此定下,不必再议了。”
底下群臣一愣,户部尚书简直难以置信,脱口便道:“这凭什么!”
陆凤楼嗤笑,一口打断他:“这天下都姓朕这陆凤楼的陆——你说凭什么,爱卿?”
户部尚书张了张嘴,一哑。
陆凤楼敷衍道:“行了,无事退朝吧。”
说罢,也不管大臣们是何表情,直接起身就走。
楚云声看了陆凤楼的背影一眼,眸色微沉。
他转身,视线掠过赵家主的方向,眼神淡漠,径直迈出了太极殿。
一个愣神,戏台上的主角全走了。
太极殿内寂静片刻,大臣们干巴巴地抄起笏板,成群结队地挪出殿门。
外头天穹高远,宫阙巍峨。
几名大臣走在赵家主身侧,低声问:“今日不知是算输算赢。可惜陛下好好的龙椅不稳着坐,被乱臣贼子骗花了眼,放野了心呐。”
这话大逆不道,周围的几人却习以为常。
赵家主没看任何人,慢慢往前走着,良久低声道:“山河缭乱,既是贼子乱政,亦是……帝王不仁。”
几名大臣一怔,心惊肉跳。
——不仁的意思,便是要换人啊。
第94章 暴君与帝师 19 催情之效?……
楚云声从未担心过世家会谋朝篡位。
即便是在原剧情中,摄政王死,小皇帝亡,北寒锋势力羸弱,整个将门加起来都扛不住世家一击,世家也未曾将北寒锋踹下帝位,自个儿登基。
这行为看着不可思议,但原因却非常简单。
百年王朝,千年世家。
世家自认地位超然,极其看重声名和文治。他们可以做掌控天下的幕后之手,却不能登上九五之尊的位子,不然经营世世代代的名声就破了。
就像原剧情中他们辅佐北寒锋登基那样,天下人骂的乱臣贼子是北寒锋,可不会是在小皇帝驾崩后“为天下黎民着想”“迫于无奈”选择拥护北寒锋称帝的世家。
而那时候世家之所以要干掉楚云声,无非是楚云声权力太大,兵权在握,又不愿意与世家合作,成了世家把控天下的绊脚石。比起强势的楚云声,北寒锋和将门显然要容易操纵得多。
没了一个陆凤楼,他们大可以再养一个新傀儡。
骂名傀儡担,好处世家拿。日后留在史书上,还是百世流芳的美名。
若非原文中有慕清嘉这么个变数,恐怕世家这戏码还能演很久。
所以说白了,世家只要掌权,却不想称帝。以此为前提,若真想宫变,那世家就必须得有个能扶持得起来的登基人选。
之前几个月世家虽多少有些小动作,但却看不出什么大问题,所以楚云声只是布了些暗桩监视,没有做多余的事。但今日早朝世家的突然发难,却让楚云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老师的意思是,朕已经做不成个老实听话的傀儡了,所以他们便要弃了朕,再寻个新的来?”
昭阳殿内,陆凤楼盘膝坐在软垫上,手指扣着棋盒,拨弄着里头的玉石棋子。
一张矮几隔开两人,楚云声坐在对面,看着棋盘上的残局,将自己的猜测抽丝剥茧:“早朝上的局漏洞百出,太过脆弱。看似是人心不足,企图夺取北地十二城,实则是个试探。在陛下话一出口,选定了臣这一边之后,他们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后宫遣散,各家在宫内的势力就折损了一些。之后宫人一次次撤换,那些眼线已去了大半。剩下几个,或是不打紧,或是隐藏太深,也已经难以对宫内产生太大影响。”
楚云声说着,指间落下一枚白子:“所以他们理当认为,本王已把持了宫中,进而,更是把持了陛下。”
陆凤楼握着一小把黑子,却不下棋,只捻动着,目光轻轻扫着楚云声:“可老师也该清楚,世家要换了朕绝非易事。不谈兵力,只说他们把朕拉下龙椅之后,就去哪里找下一个皇帝?”
“朕叔伯早亡,兄弟皆无。宗室也在皇祖父夺嫡之时大多牵连获罪,贬为庶民,剩余一些男丁单薄,几近于无。若说外姓人,北寒锋已死,将门破败,不足为惧。而世家虽强,却不会自立为帝——这般一算,朕还真不知道他们要从哪里变来一个名正言顺的新皇。”
黑子一颗一颗从陆凤楼指间掉下,摔回棋盒里,发出玉石相击的清越声响。
陆凤楼眯眼听着这悦耳的声音,笑了笑,意味深长道:“当然,若老师愿意,世家自然能找到极好的人选。”
楚云声看了陆凤楼一眼。
骄纵的小崽子都是这般,喜欢伸着爪子一步步试探危险的底线。如今陆凤楼对他的暗讽与挑衅几乎要不加掩饰了,倒让楚云声有点怀念刚来到这个世界时那个说跪就跪的小怂包。
懒得费口舌,楚云声取出一封密信来递给他,里头是从除夕宴至今,他派人搜集的四大世家的动静。
一条条极为私密的消息清晰可见,是楚云声昨夜才整理出来的。
陆凤楼略感诧异,显然有点没想到,楚云声会把这样一封密信毫无代价地分享给他。
但他也不客气,他自己的眼线暗桩可比不上摄政王府的情报网。
陆凤楼接了信便展开,一目十行看下来,视线突然一顿:“叠州……”
楚云声看到陆凤楼的脸色变了变,很明显是这个叠州不太对劲,于是便道:“约是一个月前,世家秘密派人去了叠州,动作很隐蔽。叠州是李家军所在,没有查探出太多东西。”
陆凤楼沉默片刻,才缓缓道:“老师与父皇是挚友,可还记得我那位病逝的皇叔?”
楚云声在原身的记忆中仔细搜寻了一番,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了一个人影——先帝的弟弟,病秧子,封了个郡王,二三十岁死在了出游路上。若是原身这记忆没有差池,那位郡王病逝的地方,似乎就是叠州。
“当时朕那位婶婶留在叠州不愿回京,一年后病逝,据说许是有孕。”陆凤楼道。
楚云声恍然。
那位郡王畏惧先帝,遗腹子被瞒下极有可能。不过世家要扶持也不会选成年的,估摸着是找到了小皇帝的大侄子,才算有了二手准备。
但世家显然也没下定决心,所以今日才出手试探陆凤楼的态度。如果陆凤楼还愿意站世家那边,应当就是无事。可陆凤楼没有。
如今陆凤楼的态度已经确认,世家想必已下了决心,快要动手了。
只是就这样放弃陆凤楼,扶持个新幼帝,可也算不上什么好选择。
虽然从陆凤楼这儿确定了来龙去脉,但楚云声却看得出,小皇帝是只管分析,不管动手,明摆着是要坐山观虎斗,等着做最后那个渔翁。
自家崽子小算盘打得山响,楚云声也不在意,回了王府便着手安排下去。
京城四月芳菲尽,连绵的细雨掩藏住层层波诡云谲。
楚云声以一场牵扯整个江南官场的贪腐大案奏响了四月末的最后一声春雷,孙家子弟牵涉其中,钱家根系遭受重创。
此举无疑是向世家宣战。
四大世家至此才知道,之前的变法也好,改革也罢,只不过是简单落子而已,到了这场大案,楚云声的这一出手才算是真正开始了棋局。
从前的一切便只算是小打小闹的伏笔,既然摄政王已经撕破了脸皮,那世家自然不会再龟缩退让。
江南的官场顿时陷入一片胶着之中。
同时,世家发动门下弟子文人,与诸多官员一同上书,一催陆凤楼昏聩无能,民不聊生,当发罪己诏,二催军队冗杂,空饷吃遍,当减人裁军。
裁军这奏折一上,对于楚云声来说确实是有点釜底抽薪的味道。
楚云声掌兵权,世家试图夺过,夺不来,便干脆想出了裁军的法子。夺不来的兵权,不如削弱它。而且裁军一事还有先例,太宗开国时便曾因手下大将拥兵自重,武盛文弱,而裁过军。
如今再提,理由满满。
一是和谈之后,几年都不会有战争,留着也没用。二是军队留着消耗太大,国库空虚,养不起。三是兵将羸弱,养着也是吃白饭,倒不如省下钱造福于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