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手掌落下,苏浅白皙的面庞上浮出一个清晰的指印。
苏清冷打完还没消气,嘴角抽搐着,恶狠狠吐出两个字:“放肆!”
他怎么能不气呢?
先为内丹折了心爱的师妹,而后破釜沉舟的一战又害了小满。最后和历来听话的苏浅也闹到这个地步。
山穷水尽,众叛亲离。一生筹谋,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何其不是可悲又可笑。
可惜,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毕竟,越是赔得多的人,越是输不起。
……
另一厢,柳承熙正与吴越关门密谈。
吴越立在他面前,谦逊的低着头。
他很欣赏这个年轻人。在仙术上天资卓越不说,头脑和个性也是一等一的好,完全没有年轻人无谓的坚持和无用的冲动,交代的事照办,不该问的不问,无论何时都显得恭顺又可靠。
“吴越,”柳承熙沉吟开口:“此次讨伐魔道,主力还是锁月楼和九璀阁,其他小门小户不成气候。但为师老了,许多事情,还要倚仗你。”
吴越淡淡反驳:“楼主不老。”
而后才说:“楼主交代之事,徒儿自会尽心尽力。”
“还有些事,有必要让你知晓。”柳承熙深吸一口气,下了莫大的决心,才将秘密吐露:“你不止要尽力,而是要全力以赴,赶在所有人,尤其是九璀阁前头,找出魔尊,将他铲除!”
吴越眼睑在跳,被他刻意垂下来的一缕乱发挡住,故作惊讶的问:“这是为何?九璀阁不是盟友么?”
“哼……盟友!”柳承熙冷嗤,嫌恶之情溢于言表:“你要记住,锁月楼和九璀阁掐了百年,仙门第一的交椅至今不知花落谁家,苏清冷是永远不会把我们当盟友的!”
“既然如此,”吴越见他气得脑子不清醒,趁机追问:“当年为何要定下柳师兄与苏小姐的婚约。”
“当年……是我愚钝。”柳承熙痛苦阖目:“言卿三岁开慧,我光顾着高兴,昭告天下大宴群雄,却不想有人早早参透了他那颗内丹的奥妙,并打上了歪主意。”
“而后苏清冷数次登门,诓哄为师言卿骨骼清奇,是他所见最好的苗子,若能博采众长,两家可合力造一个不世英才。那时我年少轻狂,也想籍此青史留名,一时糊涂……就……”
吴越见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贴心接话:“反害得师兄残疾一生?”
“远远不止!”柳承熙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里都透着狠,淬着毒:
“是我害死了言卿。”
吴越装出震惊的神情,言语磕巴:“那我所见的柳师兄是——?”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柳承熙痛苦摇头:“接回来时,他被邪祟伤了内丹,只剩一口气在。最初想给他治病,人倒活着,只是身上的魔气越来越浓,我给他一探,内丹全是黑的。”
“长老们说那就趁早灭了吧,不要酿成大祸。可那是我的儿啊……我怎舍得?”
“只能瞒着所有人,给他灌药压制魔性,让他住在竹林中少与其他弟子接触,只求能掩蔽他的魔气。”柳承熙苦笑:“后来我倒是从别处知晓了他那颗内丹的玄妙,一下便想通其中关节。所以苏清冷上门请罪,提起两派联姻一事,我想也不想便答答应了。”
“他图谋内丹,害死我儿,”柳承熙阴恻恻赌咒:“我便要他的女儿拿命来偿!”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吴越还是不可遏制的周身颤抖。
枉师兄对苏姑娘一往情深,心心念念娶她过门,不想在柳承熙的筹谋中,这桩红事等同于白事。
这些名门正派啊……一个个心都是黑的臭的,与邪祟有何差别?
吴越用了情,不似往日的疏冷淡漠,忍不住替柳言卿说话:“可我与柳师兄朝夕相伴,只觉他聪颖善良,与寻常人并无不同,反而更好相处。”
“我知道,”柳承熙神色黯然:“言卿刚回来那几年,夫人还在世,总是对重伤的儿子万分心疼,日夜陪着守着。我虽担心,却没理由硬把他们母子拉开。夫人温婉善良,许是那孽畜在她身边耳濡目染,也跟着学了不少东西。”
他胆敢将柳言卿称之为孽畜,吴越差点掀桌干架,堪堪忍住之后,欲言又止。
至少柳承熙对夫人的爱像是真的,这比苏清冷强。
“一颗内丹让苏清冷惦记了十几年,不想最后让魔道得了便宜。”柳承熙终于绕回主题:“现在比起魔尊现世,我还有更担心的事情。”
他悠悠目光落在吴越身上。
“其实早在言卿失踪前,我已能感觉到他病体康复精神抖擞,一度担心他那颗残破的内丹终于养好,再度引来豺狼抢食。”
“可是这半年来我苦思冥想,莫说言卿是个聪明孩子,就凭他有那颗内丹在,一旦康复,寻常人也不是他的对手,又岂会那般容易被魔道夺丹?”
“吴越……”他抬掌落在少年肩上,意味深长的压了压,寄予厚望:“我担心这次伐魔伐到最后,出现在仙门百家面前的是言卿的脸。所以才叫你务必要抢占先机!”
“这……”吴越张口结舌,努力组织措辞。
“楼主既然有此担忧,为何还要讨伐魔道?”他百思不得其解:“若真是师兄堕魔,以他的性子,断不会纵魔修和邪祟屠戮生灵,何不就放他一条生路?”
他这话过于离经叛道,有违仙家规训,柳承熙拍案而起:“因为正邪不两立!”
吴越配合他表演,演技感人的哆嗦了一下。
“吴越!”柳承熙再度掐住他的肩膀,就差把他骨头捏碎,急切的教导:“你可是锁月楼的得意门生,要知道一旦柳言卿堕魔之事暴露,这耻辱你也要一并背着!你此时应该夜不能寐,怎能纵容魔尊在苟活于世间?”
“是……徒儿知道了。”吴越喃喃答应,暂且忍气吞声,唯手掌在袖中握拳。
他替师兄不忿!
私欲和颜面两头独大,真情与道义一文不值。
你们这些王八蛋加诸给师兄的苦难,总有一天,老子要你们加倍奉还!
……
吴越从柳承熙房中出来,已经很晚。黑漆漆的庭院里,有人压着嗓子交谈。
“好几十年没有现在这样的太平日子了,都没有邪祟可捉,这会子到底谁想不开要伐魔?”开口者怒气冲冲,满腔怨愤。
“他们一家丢了儿子,一家死了闺女,哪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那两家的孩子丢得不明不白,双方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骂得有多难听大伙可还记得呢!”
“就是!”闻者附和:“柳楼主当众斥责是苏阁主找来的魔修帮忙。”
“我看柳楼主也不见得能脱干系!”另有人道:“他能不知道亲生儿子被魔道惦记?这么多年忍而不发,也不召集大伙帮忙,光晓得把孩子关在家里,谁知道在打什么算盘!”
有人揣测:“话说起来,苏阁主说得内丹者为魔尊,那万一柳公子没丢,这灵丹落在正道手里……是不是可以制霸天下,一统仙门百家?”
“这便说得通了!锁月楼和九璀阁因为一个柳言卿掐了十几年,一会联姻一会翻脸,甚至不惜大打出手,八成就为了抢他的内丹!这会内丹丢了,便握手言和一致对外,指望怂恿我们出头去对付魔道!”
“你这说法有点意思!”听者纷纷点头。
“他们家大业大可不就横么!想打就打想合就合,遭殃的都是我们这些小门小户,不愿出力的受排挤,太出力的又怕一不小心成了炮灰!”
……
众人七嘴八舌,聊的都是不中听的闲话。吴越觉得无趣,转身要撤。
“吴公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苏浅居然挡在他身后。
她瘦了不少,在夜色中薄得像纸,端庄的气质因此变得清冷,楚楚可怜的央求:“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第38章 柳夫人的苦心
“苏小姐,”吴越微微颔首,招呼道:“有事么?”
苏浅环顾四下,使眼色引他往更僻静处走。
看在那是自家男人前未婚妻的份上,吴越卖她三分薄面,老实跟着去。
都快走出锁月楼的地界,苏浅终于放下警惕,解释道:“吴公子是无人不识的仙门新秀,到哪都是万众焦点,我是不得已才带你跑这么远。”
“还是苏小姐有经验,我理解。”吴越道:“究竟是何事,不妨直说。”
今夜风高月黑,阴风阵阵,处处是不祥之兆。苏浅一袭浅碧色长裙,浮在黑暗中,像极了飞一吹就会散的梦。
“那个……”苏浅纤细的十指绞着手帕,下了莫大的决心方问出口:“你有柳公子的消息么?”
“没有,”吴越坦率摇头,说的全是实话:“一直在找,在等。”
“啊……”苏浅显而易见的失望:“我还以为你们那么亲近,会有确切消息。”
“苏小姐错了,”吴越恨透了那个吃干抹净就跑的负心汉,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挤出来的话:“我与师兄认识不够半年,要说熟悉,也是身为未婚妻的你当仁不让。”
苏浅暂不知晓他字里行间呛人的醋味从何而来,只是亲近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她活像只孤身留在陷阱里的困兽,周遭的出路全被堵死,才不顾一切想要抓住最后一点光。
“那便,请吴公子有了消息一定告诉我,”少女身上的生机飞速流逝,就快沉没在无尽深渊中。她紧握着那枚从柳言卿那赌赢的玉佩,轻不可闻的叹息着:“我真的非常想他。”
吴越有些惊讶。
他一改之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面,愕然发问:“我以为……苏小姐并不喜欢柳师兄。”
“以前是不喜欢。”苏浅苦笑:“我娘总说是爹爹无情,把我赔给柳家平怨,想必柳公子也是这样想的。往年即便相见,他也寡言少语,无意与我多聊。”
她抬眸看了吴越一眼:“吴公子说与柳公子相识的时日尚短,其实我也何尝不是如此。自上次仙侠大会以来,柳公子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幽默风趣易亲近,与我说的话要胜过之前十年的。”
“可惜啊……”美人怅然叹息,望着天际的繁星哀叹:“怨我醒悟太晚。这会柳公子都不知在哪,迟来的深情最无用。”
一番话把吴越说得胆战心惊,暗道还好你醒悟得晚,再早一年半载就真没我什么事了。
不过眼下除去儿女情长,他显然还有更关心的事情,幽幽追问:“又?”
苏浅不解:“嗯?”
吴越道:“听闻师兄自打在六岁那场灾殃里受了惊吓便脾性大变,没想到近来还变过一次。”
“说来还真是如此,”苏浅仔细回忆:“幼时年纪虽小,但还有一些模糊的印象。那时柳公子活泼好动,非常顽皮,就差带着我们两姐妹上房掀瓦。但因他是贵客,爹爹也无法过于苛责。”
“等后来再见,有了婚约,柳公子却只倦懒窝在轮椅中,都懒得与我说话,我便以为他是记恨九璀阁的过失致他伤残,也赌气不爱搭理他。”苏浅执起那枚玉佩,再回首仙侠大会的情景,蓦然想笑:“诸如主动套近乎,甚至拿传家宝打赌玩笑之事,绝不是那样的柳公子会做的。”
吴越听得云里雾里,只恨认识柳言卿不够早,无法探究苏浅所言的虚实真假。
最后视线被师兄的旧物吸引,指着苏浅视若珍宝的玉佩问:“那原是师兄的东西?”
“没错,”苏浅大方递过去:“自打柳公子被接回锁月楼,就一直戴在身上。据说是柳夫人那边的传家宝,可保平安。”
玉佩躺在吴越掌中,他不动声色灌入灵流,一探究竟。
“苏小姐!”吴越一激灵,断言:“这玉佩日后不要再戴了!”
苏浅惊问:“有问题么?”
吴越眉头紧蹙,忆起那场兵荒马乱的仙侠大会。那时他对仙术一窍不通,被半桶水苏小满打得满头包。千钧一发之际,台上的柳言卿突然站起。
“苏小姐,”吴越异常严肃,要敲定每一个时间点:“那日师兄突然站起来,是在解下玉佩之前,还是之后?”
苏浅陷入沉思。良久才回答:“是在那之后。”
旋即反应过来,追问:“是这玉佩害柳公子残疾?”
“没错,是有些致人虚弱术法附着在上头,”吴越握紧那宝贝,那瞬间懂得柳夫人的良苦用心:“但绝不是害他。”
身为人母,柳夫人岂会看不出儿子的变化?
身为人妻,怎会对丈夫的阴谋毫无觉察?
到底也只能装聋作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护一护那可怜的孩子。只要柳言卿一直病着,内丹便养不好;只要内丹不好,柳承熙便会留着他的性命……
柳言卿一路走来,可谓步步惊心,蹉跎到这个年岁还有命在,堪称奇迹。
吴越心有余悸,更加坚定了要保护师兄的心。
“不是害他……那是?”苏浅听不懂。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邪术,想必苏小姐佩戴日久,已经出现精力不济或体虚困乏的症状。”吴越将玉佩还给她,宽慰道:“既然是师兄的宝贝,还望苏小姐仔细保管。只是切记勿要再贴身佩戴。”
“好……”苏浅木讷接过,一知半解。
“不过,”吴越自言自语:“柳夫人将这宝贝给师兄时,定是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离身。师兄竟连这玩意都敢拿出来赌,想来是把柳夫人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