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风舒礼貌道歉,宁澄一方面觉得受宠若惊,一方面为自己刚才胡乱揣度人家而感到羞愧,心里对风舒的防备也降低了些。
在他连连摆手表示不在意后,风舒便告诉他由于审判日在明天,他需要回到天一牢过上一晚,等待明日开堂。
闻言,宁澄脸色又苦了起来。离开天一牢时他就想着自己绝对不要再回去了,如今却不得不做出妥协。
他身为夙阑城民,自然必须遵从夙阑的法律。就算风舒再和蔼可亲,也不可能放宁澄回自己家等待审讯的。
于是,宁澄默默地跟着风舒走回天一牢。他记挂家中双亲,心中不免有些低落,一路耸拉着脑袋往前走。
抵达天一牢时,前方的风舒忽然停下转身。宁澄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接咚的一声撞进对方怀里。
那微温的胸膛散发着淡淡的气味,似是熏香,又像墨香,和空气中飘散的桃花香气交融在一起,让宁澄不由心神一荡。
鬼使神差下,他伸手抚向风舒后背,竟像是要怀抱对方一般。
“这……”
一旁的牢役个个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但风舒没出声,他们也不好上出言斥责,只能面面相觑,静候风舒指示。
待宁澄发现自己明显失礼的举措时,已经是片刻之后的事了。
他脸上飞起两抹红霞,踉跄着后退几步,刚想作揖道歉,却被风舒抢先一步拉住。
“怎么连站都站不稳了,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风舒话语中带着关切,竟似不在意刚才宁澄逾矩的举动。他一拉之下,两人距离再度缩小,隐约传来的热气让宁澄涨红了脸。
他挣开风舒的手,答道:“没、没事,我只是想到要进天一牢,就会丧失气力,觉得有些害怕而已!”
慌乱之下,宁澄居然把心中想法直接说出来了,说完以后,他又羞又恼,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文判大人面前,他说的这是什么话啊?就算风判脾气再好,听到这话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怎料,风舒听他这么说,非但没有生气,也没有笑他娇贵,只是轻抚下颔,若有所思地说:
“你若是觉得那关押咒法不好,那我撤去便是了。”
风舒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也是基于牢内没关押其他犯人的前提下。
听他愿意撤掉关押咒,宁澄虽不免期盼,却也忍不住脸上一抽。
不对啊,大人这样是不是有失偏颇——您难道没看见牢役们都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吗!
纵然宁澄想要接受风舒为他提供的特例,却也觉得这样不妥。
先不说这么做会不会让人猜忌他和风舒的关系,若传扬出去,只会平白给风判添个包庇犯人的恶名。
况且,被咒术压制的不适感只是小事,他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忍一忍就好了。
见他摇头,风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扫了众牢役一眼,便带着宁澄踩上通往牢房的阶梯。
一进天一牢,那种术力、气力被抽掉的感觉又回来了。宁澄深吸了口气,努力稳住身形,跟着前方修长的身影往下走去。
像是顾及宁澄使力困难,风舒脚步微微放慢,让他不至于跟得很吃力。
他背上的银伞隐隐透着微光,使得昏暗的地牢看起来也没那么可怕了。
纵然如此,走到熟悉的牢房前时,宁澄已经开始喘气了。碍于风舒在场,宁澄努力控制,不让自己的喘气声太过明显。可空荡的地牢内安静得很,风舒耳尖,还是听见了。
风舒叹了口气,抬起宁澄右手,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他手心,道:“此铃乃风舒随身之物,上头沾染了我的气息。宁公子带在身上,这关押咒认主,自不会为难你。”
宁澄晃晃脑袋,果真发觉那股压制他的咒力消失了。他收回手细看,只见一串挂着紫色流穗的细铃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散发着淡淡的银光。
这想来是风舒珍视之物,才会随身带着吧。宁澄不敢贸然接收,道:“大人好意,宁某心领了。此物太过珍贵,宁某担心出什么岔子,还是还予大人吧。”
说罢,他双手捧起那银铃,战战兢兢地递向风舒。
银光照亮了风舒的脸庞。他眉眼弯弯,嘴角上勾,道:“此铃算不上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个小挂饰罢了。宁公子就别推辞了吧。”
虽然在笑着,可风舒的语气中,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宁澄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只得乖乖将银铃收下,心想绝对不能弄丢,待出狱后再交还风舒。
见宁澄收下,风舒又温和地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去。
作为文判之首,风舒日间想必是很忙碌的,能耐心陪伴宁澄一路,只能说他心地真好。
若是每个被抓进来的犯人都有如此待遇,只怕那些未出阁的小姑娘们,个个都挤破头想进天一牢吧。
风舒离开后,偌大的天一牢就剩宁澄一个了。他发了一会儿呆后,便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那串银铃,顺带思考应付明日审讯的说辞。
不知是因为关押咒解开后恢复轻盈,还是虚惊一场后放松下来的缘故。
在苦思冥想一会儿后,宁澄吃了点牢役送来的汤饭,将银铃小心收好,便早早地睡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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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烟花柳巷
这一夜,宁澄睡得不甚安稳,接连做了好几个梦。
梦中,他先是被月喑的烛笼一口吞掉,然后被雪华和花繁施展漂移术,当皮球一样抛来抛去地玩。
他吓得不住尖叫,可叫声却淹没在花繁的大笑和雪华冰冷的笑声中。
只见雪华袖摆一挥,宁澄便向空中飞去。眼前,一头巨大的三足金乌迎面朝他飞来——
宁澄绝望地闭上眼,抬头护住头部,而当他再度睁开眼时,花繁、雪华和那三足鸟都不见了。
他坐在一张华美的大床上,一抹蓝色的身影掀开床边的垂帘,向他凑近。
他起身迎接,那人将他拥入怀中,身上散发的独有的气息一下将他包围。
耳边传来那人微微的喘气声,热气呼上他的脖子,弄得他痒痒的。他抬起头,对上一弯水色薄唇——
“公子醒醒,辰时了,忤纪殿开堂了!”
宁澄一下惊醒。他起身看了看四周,在看到打开的牢门和喊他起床的牢役大爷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现下的处境。
是了,昨日风判领他进天一牢,说是明日开审。
怎么天亮得那么快啊,要是再慢一点的话……
宁澄脑中忽然浮现梦里的那张脸,可却模模糊糊的,只看得清是个微笑的轮廓。
他揉了揉脸颊,心道自己居然毫无紧张感,身陷桎梏时还做春梦。
而且,为什么对方还是个男人啊?
虽看不清梦中人的脸,但那宽大的肩膀和凸起的喉结,明显不属于女子。
宁澄思来想去,只道前天夜里欢娘说要将他卖给阳柳居时,他产生的心理阴影投射到梦中了。
也不知道青儿姑娘怎么样了,会不会以为他畏罪潜逃、有没有办法换到一间新的寝房。
无论如何,现在也不是操心其它事的时候。宁澄将这诡异的梦抛到脑后,稍微整理了下仪容,便跟着牢役大爷的步子走出天一牢。
由于没睡好的关系,宁澄脑袋昏昏沉沉的,只管被那名牢役带着往前走。
许是见他昨日与风舒举止亲昵,牢役大爷在掏出绳索捆住他双手之前,小心翼翼地问他是否介意被绑上,还长篇大论地解释说这是押送囚犯离开天一牢的标准程序,让宁澄哭笑不得。
等他们开始出发时,已经是辰时三刻了。清晨的空气透着些许微凉,宁澄深吸了一口气,晃了晃脑袋,试图打起精神。
他看着满地飘落的桃花瓣,想着出望云宫后,许是没机会再看到如此壮阔艳丽的桃林了。
忤纪殿就位于天一牢后方,是以宁澄并未走多久,便看见忤纪殿那闪着华光的霁色宫殿了。
看着忤纪殿高高挂着的匾额,宁澄心中不由得紧张起来。他努力在心中回想一遍昨日练习的说辞,确认自己记得每一个需要叙述的重点,并在牢役大爷的提醒下试图弄平衣摆上的皱褶。
试了几次发现无果后,宁澄果断放弃整理衣物,直接踏上通往忤纪殿的阶梯。
今日是二十四节令之一的清明,也是忤纪殿开堂审讯的日子。因此,虽然时辰尚早,忤纪殿内外都已站满当值的差役。
牢役大爷向差役们点头示意后便离开了,换两名殿前差役接手,架着宁澄往殿内走去。
作为审讯犯人的场地,忤纪殿内看上去就和话本里的衙门没什么差别,只是更加宏伟肃穆些。
殿内居北处的矮台上横摆了一张公案和高背椅,案上放有砚台、笔架、签筒等物。
殿中央留有一片空地,是进行审讯时供犯人跪着的,东西两侧则各有一批差役持剑而立。那些差役个个绷着脸,表情严肃,瞧着有几分杀气。
步入忤纪殿后,宁澄不意外地看见坐在矮台上的风舒。
风舒对他微笑,似乎想让他放心,宁澄回以一笑,却在看到风舒左侧的黑影时笑容一滞——
雪华黑着脸坐在风舒左侧。他似乎很不想和风舒坐在一起,只是又没别的地方可坐,所以只能尽量坐离风舒远一些。
更可怕的是,在一阵爽朗的问候声后,从殿门转出的花繁拖着月喑走了进来,经过宁澄身边时,还不忘和他打个招呼:
“小橙子,你好啊!”
好个p!
不是说审讯由风判大人执行吗?为什么你们这些大人物都要出现啊?文判们都吃饱了撑的吗!
宁澄见月喑频频打哈欠、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实在很想叫花繁带人回去休息。
可如果那二人回去,不算上堂上差役,就只剩下风雪两名不对盘的文判在场了。
该死,还没开始审讯,雪判大人的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行了!
在我进来以前都发生了什么啊?虽然你让我放心,但我放心不下啊风判大人!
宁澄看着殿堂角落插着的几枝毛笔和一堆纸卷,无语问苍天。
台下差役见花繁、月喑前来,不知从哪儿端出椅子,让花月二人坐下了。雪华也在瞪了眼众差役后取得一张椅子,挪到远处坐下。
待文判们都就位后,审讯便开始了。宁澄尽量吐字清晰地将准备好的说词陈述一遍,然后忐忑地等候风舒回应。
昨日思来想去,宁澄觉得还是如实招供较好,毕竟要临时编个故事出来,他没自信不会错漏百出。
其实今日的供词,宁澄昨日在解释身上淤痕由来时,就已经向风舒说过大半了。
在负责记录的差役将案宗呈给风舒后,他提笔画了个圈,便示意差役将案宗拿给宁澄。
“如此听来,确实没什么可疑之处,画押吧。”
“这就是您的办案之法?此人供词乱七八糟、宛如梦话,分明十分可疑!风判大人,您仅听他一面之词,就准备宣判无罪吗?”
一旁的雪华忍不住开口了。他与风舒同为文判,虽风舒为文判之首,可他作为文判的资历比风舒深,无需敬称风判「您」或「大人」。此刻如此称呼,无非是语带讽刺了。
在这点上,雪华说法其实没错。如果风舒一向如此办案,会看不过眼也是人之常情。
宁澄心中同意雪华的说法,却又忍不住想就这么草草了事,毕竟当事人是他,如果他只是个局外人,倒是可以高呼一声雪判大人英明。
风舒笑了笑,道:“雪判以为,何处有疑?”
雪华霍地站起,挪步向忤纪殿中心走去。
“疑点有三。一则,此人言其被人自空中推落,可昨夜触犯宵禁之人仅他一人。其余持通行令者,皆已被屏除嫌疑。”
“二则,若此人所言属实,城西宁家距红鸾阁少说也有四十里路。就算用腾空术疾驰,不出五里便会被烛笼截获。”
“三则,烛笼有异。据我听闻,此人昨夜并不是被烛笼困锁带回,若非虚报姓名导致烛笼无从下口,为何需靠漂移术移动?”
他边迈步边厉声发问,说完的同时,人也走到宁澄面前。不得不说,雪华那高大的身影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在他的威压之下,宁澄几乎想下跪认罪了。
雪华列出的三个疑点,宁澄一个也答不上来。他至今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见他不语,雪华再度以冷冽的声音开口:“我认为,应将此人带到宫主面前仔细讯问,问清他与炽云、磬海失踪一事的关联性,再交由宫主定夺。”
风舒微笑道:“雪判这是不服我的判决?”
雪华道:“是不服。”
风舒道:“若有证人,何如?”
雪华一怔,道:“何来证人?”
是啊,何来证人?
一旁的宁澄听了也是心中惊疑,还道风舒神通广大,找来青儿、欢娘等人前来作证,却见风舒微微一笑,指向自己心口:
“风某便是。”
这下,不仅雪华愣了,连宁澄也愣住了。
雪华反应过来,怒言:“胡闹!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堂堂忤纪殿掌讯,居然自作假证不成!”
风舒笑了笑,答:“并未作假。风某昨日恰巧途经红鸾阁,对宁公子撞破房顶、从天而降一事,亦略有耳闻。”
此言一出,宁澄不由自主地看向风舒,就连雪华看向风舒的表情也是写满了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