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宁澄休息的床榻位于北面,一旁设有矮几和朝服架,前方还摆了一扇绘着山水图的屏风。
绕过屏风,眼前是一张檀木茶几,上头放着一套温润顺滑的茶具。
一道隔间以外,有一个放着笔墨纸砚的案台,上边还摆了一座熏香炉。
这里的窗作镂空设计,床头的那扇窗下还有一张摆着盆栽的矮几,看那株月影盈盈翠绿的样子,就知道被主人悉心照料过。
除此之外,殿内占位最多的就是橱柜了。那些柜子有高有矮,大都放满了竹简纸卷、卷轴书册。
那些物事排列得整齐,有的呈竖状并列,也有的直接横放在柜内。
宁澄走近窗边,只见那窗棂上还挂着一串风铃,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发出细细的响声。
他伸手碰了碰窗下的那株月影,然后退出左殿,绕过厅堂,朝右殿张望。
相比左殿,右殿就显得有些寒酸了,看来月喑并没有布置自家寝殿的喜好。
除了桌椅床榻等必备家具以外,右殿的简陋程度几乎可与栎阳殿相比,唯一看着较华贵的,便是殿角落摆着的一个雕花木柜了,也不知里头都放了些什么。
此外,右殿光线昏暗,所有的窗棂都以厚纸糊上,遮去了外头的阳光。
殿内属于月喑的那张缃色床榻,也只放着一方瓷枕和一块棉被。
那被褥摆放整齐,想来虽过了夜间巡逻时间,月喑却被别的事耽搁了,还未能返回风月阁休憩吧。
宁澄踱了一阵,默默地走回左殿,在床榻上坐好。他刚坐下不久,风舒就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个餐盒。
见宁澄已坐起,风舒迎上前,微笑道:“醒了?我备了碗粥,宁兄趁热吃罢。”
闻言,宁澄鼻头一酸,强笑道:“多谢风判美意。”
风舒打开餐盒,将那碗冒着热气的米粥端给宁澄。宁澄接过粥碗,持起勺子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那粥里混着许多豆子杂粮,还加了些许姜丝。
宁澄吃下后,顿时感觉腹中暖和起来。他抬起头,想要问风舒用过早膳没有、是不是也要用点粥,却在看见风舒凑得很近的面孔后,脸色僵硬起来。
昨日遭受宁家变故,极度哀痛之下,他的大脑一时停摆,而此时近距离看到风舒那张精致的脸,宁澄不自主地回想起昨日离开品茗楼后,两人做过的事。
昨晚,他们貌似、似乎、好像,亲——
想到这里,宁澄喉头一哽,连连咳嗽起来。风舒见状,赶紧倒了茶水递上,还伸手轻拍宁澄的背部。
宁澄心中又是一跳,面上一阵飞红;
风舒则以为他是噎到才涨红了脸,复又关切了数声,搞得宁澄很是尴尬。
为什么在意昨夜之事的,只有他一个人啊?
宁澄心中抱怨,却又不好意思问出口,只好打开话匣子,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昨夜,宁某将风判的床榻占了。风判于何处歇下?”
他本是随便问问,却见风舒眨了眨眼,道:“风舒昨夜有要务处理,未曾歇下。”
宁澄呆了呆,随即想起昨日风舒陪了他一整天,那些风舒原应在白日完成的公务,也就只能挪到晚上处理了。
他刚想开口道歉,风舒便瞭然道:“宁兄不必在意。文判事务繁多,熬夜通宵是常有的事,风舒早就习惯了。”
见风舒面上并未显露疲惫之色,宁澄心中稍安,道:“宁某与风判非亲非故,得大人如此照顾,实在受之有愧。”
风舒道:“宁兄若真觉得受之有愧,便应承风舒一事,如何?”
宁澄心想,别说一件,就算是十件都不过分,便答:“风判有何要求,直说便是,宁某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他答得认真,却见风舒微笑,道:“日后,你我私下相处时,宁兄只能唤风舒名字,不能再唤敬称。宁兄乃谦谦君子,想必应允过的事,不会反悔罢。”
宁澄一愣,刚想出言反驳,风舒却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道:“自然,宁兄也不能谦称「在下」、「宁某」,直接说「我」就行了。”
看着风舒那清澈透亮的眼眸,宁澄虽觉不妥,却也在思索片刻后轻轻点头。
宁家已毁的现在,陪伴在他身边的,也只剩下风舒了。
虽与风舒认识不过短短两日,但宁澄心底却有股奇异的感觉,似乎若自己连风舒都不能相信,那这世上,也没有其他可信任的人了。
见他答应,风舒脸上盈满笑意。在收拾好餐盒后,风舒吩咐宁澄好好休息,便告辞离去。
风舒走了以后,宁澄又呆坐了片刻。
虽说隔了一夜,但宁府遭祝融降灾后的惨烈画面依然十分鲜明,只要闭上眼,宁澄仿佛就能听见那片焦土下,传来他父母的惨叫声。
……打住,不能继续崩溃下去了。
宁澄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脸,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振作起来。
宁府与宁氏粮站为何突然起火?
为何宁府周遭府第皆未受波及?
若这场火灾只是意外而非人为,那燃火点也应只有一处。可为何偌大的宁府,竟无一人得以逃出生天?
昨日宁澄悲痛之下无暇细想,而思维恢复清明的现在,这些疑点也渐渐浮现。
他越想越激动,想出风月殿找风舒商量,可刚朝殿门踏出一脚,就被一股力量弹了回去。
宁澄呆了下,凝神细看,果然在风月殿四周看见了术力的痕迹。
——结界术。
结界术是中级法术,需施术者以术力在空间内结下屏障,最常见的用法是在遇敌时充当护盾保护自己。
结界术一旦罩下,除非被外力击穿或由施术者主动撤除,否则非但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也出不去。
宁澄猜想,应是他昨天疯狂的言行吓到风舒的关系,为了让他乖乖呆在风月殿好好休息,是以风舒在殿外施下结界术,不让他有机会乱跑。
在尝试几次,发现无法击穿屏障后,宁澄只得重新回到左殿坐下。
由于心绪不宁的关系,他刚坐下不久又忍不住站了起来,想说看些书打发时间也好,便将目光投向那些书柜。
由于随意翻动风舒的东西总是不好,宁澄便径直取了最上边的一本书。
然而,他刚将书拿下,书底下放着的数张纸片也被带起,一张张地飘落。
宁澄忙将书放下,俯身捡起那些纸片。那大小不一的纸上,居然都画着同一人的肖像,只是神态各异而已。
那像上之人轮廓柔美、眉清目秀、眼神澄澈,宛若不食烟火的天仙一般,虽只是画像,神态却极为逼真,仿佛只要轻吹一口气,便能跃然纸面。
宁澄想起之前风舒曾将炽云、磬海的画像交给雪华制成海捕文书,想来这也是风舒所绘、用来通缉疑犯的画像了。
这像上之人看着干净纯粹,不像是个会犯罪的人,但毕竟人心难测,即使看着无辜的孩童,也能边踩死地上的蚂蚁、边露着无害的笑。
宁澄将那些纸片整齐地叠好放回原位,然后换拿另一本书来看。
那书居然是个话本,讲述天上的神仙私自下凡和凡人恋爱,然后两人迫于天规被拆散的故事。
没想到一向优雅持重的风判大人,也会看这种闲书啊?
那书并不算太厚,宁澄毕竟心烦意乱,也没看得很认真,因此很快就翻阅完毕。他刚将书放回架上,就听见殿门传来细响。
宁澄走到厅堂,不意外地看见风舒的身影,可在看到风舒身后转出的雪华后,他不禁脚下一顿,心中略感惊疑。
这两位大人不是关系不好吗?怎么私下却相约见面啊?
想归想,可文判之间的事,宁澄毕竟不便过问,于是便老老实实地朝两人作揖,道:
“风判大人、雪判大人好。”
风舒微笑颔首,而雪华则哼了声,别开了脸。
宁澄想起先前自己找风舒的目的,忙道:“风判大人,宁某自请参与命案调查,还望风判大人准许。”
风舒道:“宁家一案,忤纪殿已展开搜查,不日便能得出结果。宁公子忧思过度,应好生歇息才是。”
言下之意,是不想让他加入了。宁澄心中一急,道:“风判大人,可是嫌弃宁某无能?”
风舒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风舒怎可能嫌弃你。宁兄刚遭遇丧亲之痛,还是莫要勉强了罢。”
宁澄苦笑,道:“我双亲惨死,宁家家破人亡,你要我安心歇息,我……实在办不到。”
一旁的雪华突然开口,道:“他想跟着便跟着罢,就当多带个累赘了。”
宁澄心道雪华居然帮他说话,忙应道:“宁某会努力协助,绝不拖各位大人后腿。”
雪华又哼了声,不说话了。
风舒虽微微蹙眉,却还是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便烦劳宁兄帮忙了。”
宁澄心中感激,道:“眼下,风判大人可有何打算?”
风舒没搭腔,只是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见他那样,宁澄也忽然明白过来。
要查案,自然得到事发现场、找寻线索了。也就是说,他若要跟着调查,就必须回到城西,面对那宁家残垣。
像是料到宁澄会如此反应,雪华瞥了他一眼,冷然道:“连前往宁家的心理准备都没有,还遑论何协助?”
说罢,他转身欲走,而宁澄则在内心交战后,艰难地开口:“什么时候出发?现在吗?”
雪华横了他一眼,道:“不错。”
宁澄咬牙道:“好。”
风舒拍拍宁澄的肩,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在雪华表示自己要多带几名差役前往,先行告辞离去后,风舒便拉过宁澄,撑开丝帘伞,往城西飞去。
9、第九章:缉拿真凶
不过隔了一日,宁家废墟前却已被清出供车马通行的过道,也不再有人驻足围观。
看见那焦黑的断壁残垣,宁澄双眼发涩,心中不由得抽痛起来。
他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不断翻涌的情绪,道:“还真是,烧得很彻底呢。”
一旁的风舒点头:“不错。那纵火之人想必早有预谋,才能做得如此干净,只将宁府与宁氏粮栈烧毁,却未波及邻里。”
宁澄心中一紧,道:“事情真相尚未明朗,你为何知是有人故意纵火?”
虽然他也认为宁家大火是有人刻意为之,却也想听听风判大人的见解。
风舒答:“昨日众人围绕宁府,人多口杂。风舒听闻了些怪事,是以确认有人暗中捣鬼。”
昨天在宁家残垣前,风舒听见围观人群议论纷纷。他耳尖心细,凭着那三言两语推敲出了一二。
前日,宁家白天突然起火,连一旁的宁氏粮栈也不能幸免。
由于宁家家主宁陕平日待人可亲、乐善好施,因此街坊邻居一见宁家遭难,便纷纷赶来相救。
可怪就怪在,无论他们如何推、如何撞,那大门却是打不开。
有者急中生智,想要翻墙进入宁府,可翻到边上却就过不去了,像是有什么隐形的壁障挡在跟前一样。
见状,众人只道是鬼魂作祟,吓得赶紧退后,眼睁睁地看着宁家火光冲天,烧了一日一夜。
宁澄听罢,心中了然,道:“说什么鬼魂作祟,这分明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结界术!”
与曾在蓝严堂求学的宁澄不同,这些街坊邻居可都是些不谙咒法的普通人,哪里见过这等诡异之事,自然以为是鬼打墙了。
风舒道:“正是如此。昨日风舒曾在人群中瞥见一可疑人物,是以决定前来查看。”
之所以发现对方可疑却没上前抓捕,自然是因为当时风舒光忙着照顾宁澄了。
宁澄道:“宁某心中也有怀疑的对象,只是不知如何确认是否是对方所为。”
风舒道:“风舒有一计,或许能将那人顺利找出,只是还要委屈宁公子了。”
宁澄摇摇头,道:“只要能擒住真凶,要宁某做什么都可以。”
见他答应,风舒便凑到宁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宁澄听罢,脸色一变,惨笑道:“风判大人,我父亲惨死,已是天大的不幸,你怎可说他……说他便是那毁我宁家的凶手?”
他神情激动,说话声也放大了数倍,霎时引起周遭人群注意。
风舒也皱了皱眉,喝道:“风某连夜审案,查清宁家大火由内至外烧起。若非宁陕执意闭门自焚,何以偌大宁府,竟无一人逃出?”
宁府四周原就有十余人,或是扯着嗓子叫卖的摊贩、或是停留在摊口前挑选货品的顾客。
在风宁二人乘丝帘伞出现时,这些人见风判查案,全都只敢偷偷观望,如今看两人闹起来,纷纷上前围观。
宁澄凄然一笑,道:“宁某父亲在世时,曾夸您年轻有为、英明神勇。可如今,风判大人为尽早结案,居然将罪行推到已逝之人身上?”
风舒沉下脸,道:“宁公子这是要妨碍文判执法了?宁陕意图自尽就罢了,可他将唯一的儿子送出府外,再拉上府中之人为他陪葬,足见早有蓄谋!纵然得翻遍这片焦土残垣,风某也要将那恶徒尸骨挖出当众鞭笞,以儆效尤!”
宁澄怒喝:“放你的狗屁!只要宁某还活在世上一天,就绝不容许你这般污蔑我父亲!”
风舒闻言,一把掀起宁澄衣领,骂道:“当街辱骂文判,你这条命,可是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