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澄微怔,道:“余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孟思垂下眼,道:“我不知道。可当时,我直觉对我说话的人,不是彦哥哥,而是附在他身上的某个东西。
在彦哥哥说完后,周围的仆从忽然停下了搜寻的动作,直愣愣地朝我走来。我有些害怕,便逃回这寝房中,将门拴上,任凭外头如何敲打,都不敢开门。”
她望着宁澄,嘴角轻轻颤抖:“我从柜子里翻出把剪子,缩在被窝里。一直到晚上,门外的人影渐渐散去,我才提起胆子,慢慢地将门扇打开。”
宁澄问:“然后呢?”
孟思道:“然后,彦哥哥忽然像鬼魅一般,自我身后出现。他凑在我耳边,笑着说:「思思,夜里凉,快入屋吧。」”
她抬手掩面,道:“我当时怕极了,将手中的剪子往后方一送,就直接跑出房门外,可跑着跑着,忽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就已经躺在塌上,而彦哥哥则一脸担心地坐在床边,说我发了热气,已经昏睡三天三夜了。”
宁澄道:“你将剪子扎向后方时,可曾有刺入皮肉之感?”
孟思道:“我当时慌乱,不太记得了。可彦哥哥依旧行动自如,完全没有被刺伤的迹象。”
宁澄道:“嫂子,这些事,你还对谁说过?”
孟思道:“我曾将此事告知婆婆,也尝试通过前来看诊的大夫求救。可府中怪事频频,他们只当我得了失心疯,根本不信我说的话。我想过逃出这里,可放心不下彦哥哥,怕自己走后,府里会出什么事……”
她紧紧握着胸前的玉石坠子,道:“宁大哥,求你帮帮忙。再这样下去,我不得不怀疑,他们口中的才是真相,而我自己,才是疯魔的那个人。”
宁澄盯着她攥紧的手,心念一动,道:“嫂子,你戴在身上的,可是辟邪玉?”
孟思一怔,将手中坠子抬起:“你是说这青玉坠么?这是婆婆赠予我的,上边刻了尊送子观音,寓意祈求子嗣。”
她低下头,道:“这玉坠,本是我婆婆的嫁妆。我嫁过来有三年了,腹中却一直毫无动静……幸亏婆婆谅解,非但不刻意刁难,还将这玉坠送给了我。我心中感激,便一直戴在身上。”
宁澄道:“除你以外,这府中之人,可有人佩戴玉石?”
孟思沉吟片刻,道:“应是没有的。我公公白手起家,节俭惯了,不喜府中之人在生活上有半点奢靡。
我刚嫁过来时,不懂规矩,在头上戴了一只金钗,还被他叱责了整整半个时辰。”
宁澄站起身,道:“嫂子,虽只是猜测,但这青玉坠子,或许是你不受邪祟侵扰的原因。宁某会与风判商量看看,找出府中怪事起因。你先耐心等上数日,切记戴好这玉坠,千万不可离身。”
孟思也站起身,道:“如此,先谢过宁大哥了。”
她咬了咬下唇,又道:“宁大哥,拜托你快一些,我已经受够每日三顿灌汤药,也……也很思念原来的彦哥哥。”
纵然孟思不似寻常女子柔弱,可遇上这等怪事,也难免会感到害怕、不安吧。
宁澄道:“宁某一定尽力。”
他对孟思一抱拳,施术将挡在门前的障碍移开,走了出去。
风舒已经等在外边了。他见宁澄出来,挥手将眼前的浮空文字抹去,道:“宁兄,花判适才传讯,说是有要事相商。你若完事了,便一块儿走吧。”
宁澄看了站在远处的余彦一眼,后者留意到他的视线,对两人作揖道:“风判大人既有要事,那余彦就不留二位用膳了。”
风舒颔首,道:“如此,风某就先告辞了。”
他对宁澄使了个眼色,宁澄则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随着风舒的脚步踏出余府大门。
59、第五十九章:黑白
由于自城西返回望云宫有一段距离,风舒便撑开丝帘伞,带着宁澄疾飞。
“风舒,适才那真是花判传讯吗?”
宁澄如今已经习惯了撑伞腾飞。他环抱着风舒的左手,神色自如地望向脚下,欣赏那些迅速往后的风景。
“是或不是,宁兄已心知肚明,不是吗?”
闻言,宁澄嘿嘿一笑,道:“风舒,你刚才和余兄说了什么啊?”
风舒道:“无事,只是询问他余府是否冒犯了哪位人物,亦或非直接地出过人命。”
宁澄道:“那,余兄怎么说?”
风舒道:“他说「不曾」。”
宁澄又道:“风舒,你相信余所说的吗?”
风舒道:“他在回答时,神色平和,眼神毫不闪躲,身体躯干放松,没有半点撒谎的迹象。况且,余彦目光澄澈,举止不卑不亢,像是可信之人。”
宁澄笑道:“风舒,你这话就不对了。有些人看着道貌岸然,私底下却是人模狗样的。”
风舒沉默了会,道:“宁兄,快降落了,你抓紧罢。”
宁澄依言抱紧风舒手臂,随着片片飞舞的纱缎,落在了望云宫前。
在走回忤纪殿的路上,宁澄简单述说了与孟思的对话内容,然后向风舒打听他在余府所见。
“风舒,适才你参观祠堂,可曾发现邪妖、怨鬼气息?”
风舒摇头,道:“余府内外,没有半点邪祟侵入的痕迹。”
宁澄道:“难不成,真如嫂子所言,是依附在人身上?”
风舒道:“宁兄,你误会了。我说的「余府内外」,便包括余府众人。”
宁澄「哦」了声,道:“方才我在房里说话的功夫,你就见过了余府里的所有人?”
风舒摇摇头,道:“我施术探查过,确实毫无邪祟踪迹。”
宁澄道:“那,依你所见,这余府中,究竟是何物作怪?”
风舒道:“我原先以为,或是有人在恶意挑衅余府。可若孟思所见并非臆想,那在余府内作乱的,便非人了。”
两人拐过一个弯道,走入了桃林间。那桃树上的果子已经被尽数摘走,遗下发黄的枯叶,在日头的照耀下闪着金光。
随着沙沙的响声,一片片枯黄落下,埋入同样枯黄的草堆中。
再过不久,这枝头上的叶片,就会尽数凋落了吧。
宁澄将落在肩头的枯叶捏起,在手中缓缓转动:“也就是说,在余府里搞怪的,是除邪妖、怨鬼外的「非人之物」吗?”
风舒道:“许是如此。方才在余家,我已传讯花判,请他在巡城时留意余府,探明是否有山精、野怪藏匿其中。”
宁澄道:“风舒,你那探查之术,没办法探知出精怪吗?”
风舒道:“精怪与人相同,由内而外散发灵气。虽说精怪灵气较一般人要高,可有些人天生灵力淳厚,所散发的灵力气息和精怪相差无几,几乎无从辨识。”
他顿了下,道:“精怪一般无害人之心,只以戏弄他人为乐。它们大多性情狡诈,常化作不同皮相混入人群,或是吞吐雾气,以蜃景惑人。”
宁澄道:“也就是说,府中之人所见异象,极有可能是精怪造出的幻象?”
风舒道:“没错。”
——若真是精怪作乱,那孟思那块辟邪玉,应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吧?
这么看来,余府众人见到的异象,全都是虚无的幻景了?
而孟思所谓的「其余人被邪祟附身」,根本原因在于她也被蛊惑了?
宁澄呼出一口气,道:“怎么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将那些精怪给揪出来呢?”
风舒停下脚步,道:“宁兄,若要揪出精怪,便得打草惊蛇。”
宁澄一拍脑袋,道:“啊,我忘了……风判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就别罚我抄书了吧?”
风舒笑道:“罚抄倒是不必,宁兄记着那破解之法就行。”
嗯?居然那么宽容?
那小麻之前誊写《非人录》,原来是抄心酸的吗?
宁澄看着眼前藕色的宫殿,道:“风舒,午时刚过,花判怕是还在巡城,不在这花雪殿内吧?”
风舒道:“不错。但我们此行,是来见雪判的。”
宁澄有些惊骇。他扔掉手中的叶片,低声道:“风舒,你找雪判大人干什么?”
犹记得上回与雪华见面,是在阳柳居中。当时,他们刚从雪华的回忆梦里出来,若不是有花繁分散雪华的注意力,恐怕他们还没来得及逃走,就会被暴怒的黑无常追着打了。
虽然有风舒在,雪华未必能伤他分毫,可那打从心底的恐惧又不一样了。
风舒道:“宁兄放心,雪判公私分明,不会在谈论公务之际发难。”
言下之意,风舒是来找雪华谈公事的。
宁澄有些不明所以,问:“你来找雪判大人,为何要将我带上?”
风舒道:“我找雪判商议的事,与余府案件相关。再说了,现在还是上衙时间,宁兄你不跟着我,是想去哪里,干些什么吗?”
“我只是担心,自己一跨进西殿,便会被雪判大人赶出来而已,哈哈。”
宁澄嘴上打着哈哈,心里却不由得冒了点冷汗。
感情风舒还记着昨夜的仇,怕他一个人回风月殿乱翻,找出那绛袍人偶吧。
是说,绛袍人偶被风舒带出风月殿后,好像就不见了?是因为担心自己乱用,所以藏起来了吗?
风舒道:“宁兄,雪判没有你想像的那么不堪。宁家一案以后,他曾旁敲侧击地向我探听你的状况,对你很是关心。”
宁澄第一次听说这事,不由得有些发愣:“雪判大人……不是很讨厌我吗?他向你打听我的事,不过是想找个机会,将我赶出宫外吧?”
风舒道:“雪判没那么不近人情。他与宁兄有着相似的经历,自然比旁人更能理解你的痛苦。
适才你说,有些人表面上仁义道德,骨子里却都是些腐蛆烂肉。反之,看似冷若冰霜,内里古道热肠者,也大有人在。”
……
宁澄想像了下雪华「古道热肠」的样子,不由得一阵恶寒。
他抬手抱胸,道:“按这逻辑,雪判大人对花判恶语相向,也是种表达关心的方式?”
风舒道:“不错。雪判惯在未时用午膳,你我还是快些入内,否则就真要被拒之门外了。”
宁澄:“……”
我只是随便打个比方,可你这回答,是认真的吗!
眼看风舒一步步踏上阶梯,宁澄踌躇片刻后,一跺脚,也跟在风舒的身后,走入了花雪殿。
在风舒叩响西殿前的纸门时,宁澄心中依旧有些忐忑。
好吧,我就姑且相信雪判大人会公事公办,看在我是忤纪殿差役的份上,不把我赶出去……
可是风舒,我们到底来找雪判大人谈什么?
在进去以前,能不能先通个气,免得待会雪判问起,我一问三不知啊?
他刚想出言询问,可面前的纸门却已「咚」的一声沉入地面,空出了让两人通行的过道。宁澄无奈,只得随着风舒踏入西殿内。
鉴于是初次造访雪华寝殿,宁澄虽心中不安,眼神却忍不住往四周瞟去,打量起西殿内部来。
西殿的墙面只简单涂了白色的漆,上头零落地贴了些字画。
在殿内左侧,有着和风舒居所相似的书案,上边放着一个白玉镇纸。书案后方,则有着一个带屉书柜,里头塞满了书册文卷。
紧挨在书柜旁的,是一个沉香木架格,格子间摆了各式各样的文房四宝,其中以湖颖、宣纸居多。
宁澄瞥向右侧,只见那儿设了张围棋桌,上边密密麻麻地落着黑白,和田玉制的棋子上蒙了点细灰。
室内中心,则摆了一方黑檀木炕桌,桌子下方有着一块白色的软毯,而桌上则是一尘不染,或者说,空空如也。
比起月喑的右殿,西殿内虽看似简约,却没那么贫瘠。话虽如此,宁澄却觉得这里隐隐透着点苍白,还带着与屋主人一样的凌厉之感。
“咳。”
听见风舒的轻咳声,宁澄这才发现,那炕桌前无声无息地坐了个黑色人影。
他望了前方的隔扇门一眼,心道雪华应是从休憩用的隔间走出,只是自己专心观察屋内摆饰,不曾有所留意。
……不过,雪华大人往那儿一坐,居然很好地融入背景中了啊?为啥这房内不是黑就是白啊,不能有点明媚的色彩吗?
宁澄脑中浮现花繁的寝殿,不禁觉得这两人果真一个天、一个地,彼此互不相容,莫怪得要在大堂安那纸纱门了。
风舒望了宁澄一眼,示意他随自己动作。宁澄微微点头,跟着风舒走到雪华对面,俯身坐下。
“今日商议之事,有让闲人旁听的必要吗?”
雪华一开口,又是咄咄逼人的语气。
看吧,你还说他不讨厌我!
宁澄心中埋怨,却也不敢发言,默默等待风舒回话。
“嗯?西殿应无闲人吧,不知雪判此言何意?”
好嘛,风舒你居然装傻——难不成公事还未谈成,就要先惹怒雪判大人了吗?
“明知故问。”
雪华哼了声,倒也没继续追究。他将手中的卷轴一扔,道:“你要的东西,拿去。”
风舒接过卷轴,道:“多谢。”
他将卷轴展开细阅,而宁澄按捺不下好奇心,眼神也跟着飘了过去。
那卷轴上绘了张地图,上头戳了些红点,宛若星罗棋布。
“这是……”宁澄忍不住传音问道。
“这是夙阑城地图,上边以赤墨勾勒的,是近日灵力波动较明显、突兀的地方,或是非人匿藏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