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攸没有回话。他低着头,伸手抓过一旁的衣物,迅速披在身上。
随着凌攸的动作,宁澄看见他左手臂上,烙着一道可怖的划痕。
那道疤痕有些眼熟,仿佛上头还在蒸腾着剑气,鲜血淋漓……
电光火石间,宁澄总算明白,为何自己初次见到凌攸时,会觉得他眉眼瞧着熟悉了。
这位半遮面的武使,居然就是华林血案中存活的另一人,当年的林家公子——林漓。
麒麟殿内,漫着挥之不去的杀气,和令人窒息的静默。
宁澄瞅了瞅殿内的其余三人,一时感觉不太真切。
所以,凌攸……便是昔日的林漓?他隐姓埋名,还遮掩自身相貌,为的便是躲避雪判大人吗?
不对啊,他若真心想躲,怎么不直接离开夙阑,到城外隐居?
宁澄暗暗思索着,而那边厢,先打破沉默的是凌攸。他解开了脸上的面罩,露出依旧秀气、却沧桑许多的面容。
“华吟,花繁,好久不见。”
雪华怒道:“谁要与你相见!”
看见属于「林漓」的那张脸,雪华似乎再也无法忍耐。他猛地踏前,一挥袖,尖毫便如落雨般击出。
凌攸似乎料到雪华会有此举动,迅速往侧边一翻,闪身避过对方的攻击。
许是身上伤重的缘故,他踉跄了下,面上露出几丝痛苦的神色。
“华吟,我不愿与你对打。你不想见我,我离开便是。”
雪华喝道:“愿与不愿,可由不得你!”
眼见又一波攻击袭来,凌攸闪避不及,只得顺手抓起桌上的剑,以剑鞘格下挥向自己的毛笔。
随着金属撞击声,一支支笔杆弹了出去,而后摔落在地面上。
见状,雪华眼里怒意更甚。他喝道:“怎么,你不是惯用弓箭吗?改名换姓也就罢了,居然还数典忘祖?”
花繁道:“华兄,你先消消气。林兄他身受重伤,你别……”
“你住嘴!再不滚出去,我连你一块打!”
凌攸紧握剑鞘,却没有出剑的意思。他朝花繁点头,道:“花繁,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你带着宁兄走吧,别管我们了。”
花繁急道:“我怎么能不管?你腹间还在冒血,至少也先让人治疗一下——”
凌攸淡淡地笑了下,道:“无碍,我已经习惯了。你们先出去吧,待会被波及就不好了。”
雪华怒气填胸,眉宇间的冰寒已经荡然无存。他张开手,桌上的瓷瓶不安地躁动起来,然后凌于空中,往前方打去。
“你还有余裕关心别人?还是说,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他心中愤怒,手上却不失准头。那些瓷瓶尽数砸在凌攸心口,瞬间带起了一片淤青;
接踵而来的尖毫,则直接穿透了凌攸的身躯,打在石壁上,嗡嗡作响。
“唰——”
鲜血飞溅在石壁上,大片地洒落。凌攸怔了下,低头看了眼右胸上的破口,道:“华吟,你……”
雪华似乎没料到凌攸会不避不闪,微愣了下,而花繁则瞬间闪到凌攸面前,将软倒的人扶起。
“林兄,你怎么样?”
花繁在凌攸的身上点了几处,暂时止住了血。他抬起头,喊道:“华兄,你真要如此绝情?当年的事,与林兄毫无干系。他和你一样,都是血案的受害人啊!”
闻言,雪华眉间一蹙,眼底闪过一丝狠厉:“毫无干系?那烧尽华府的大火,只能是林府之人放的。林氏害我家破人亡,难不成我要寻仇,还得经过你同意不成?”
“家破人亡的,不仅是你一人!林兄也在那日失去自己的亲人,何况那「灭焰」虽是林伯父所创,可当年施用的,却不一定是林家人啊!”
花繁罕见地动了怒。他将凌攸托付给身后的宁澄,踏步走向雪华。
“十二年了,你别告诉我,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未曾想过?你搜遍全城查找林兄下落,真是为了将他找出来,好杀了他吗?”
雪华面上浮现一丝慌乱,可依旧疾言遽色:“不然呢?今日我便要将他杀了,将一切恩怨了结!”
“啪!”
随着一声脆响,雪华的左脸上,浮现出五指红印。
花繁扬起的手高高举着,怒喊:“华兄,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你心里早就后悔了,不是吗?你死咬着他不松口,究竟是想毁了他,还是毁了你自己?”
雪华浑身一震,道:“我……”
花繁道:“你问他为何不用弓箭?你当初的那一剑,划得真好啊,少年威风,一怒之下意气用事,再正常不过了。
可你是否想过,那一剑深可见骨,直接弄断他的筋脉,又让他如何再有气力,去拉开数石重的硬弓?”
“花繁,别说了……咳!”
凌攸似乎再也支撑不住,呕出了一大口血。宁澄在一旁扶着,却有些力不从心,只能跟着凌攸跪倒在地。
“林兄!”
见状,花繁顾不得和雪华争论,立刻奔到凌攸身前。他将手放在凌攸胸口上方,闭眼念咒,将自身灵力渡了过去。
宁澄扶着凌攸,后者嘴角的血像珠子一般滴落,身上的伤口似乎裂开了,不断往外冒血。他咬紧牙关,额头细密地挂着汗珠,脸色也开始刷白。
“花繁……算了……别白费力气……”
花繁道:“你别说话。宁兄,我不会治疗咒法,你快联络风兄,让他赶来这里。”
宁澄应了声,忙施展连音咒。可他连续传音几次,却像是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应。
“花判,这里好像无法与外边联系。我直接出殿找风舒,尽量快些赶来。”
宁澄刚站起,却被花繁拦下:“宁兄,算了。”
花繁咬着牙,道:“华兄,你真要他死吗?”
雪华此前一直呆站着,闻言,他的目光下移,定在凌攸身上。
“我……”
花繁厉声道:“华吟!”
雪华紧咬着下唇,拳头捏得出了血。他猛地挥出一拳,打在了石壁上,然后迅速在凌攸身边跪下,施起了治疗咒法。
“华吟,你……”
雪华道:“闭嘴!”
凌攸弯了弯嘴角,道:“我……对不起,到现在……都没查出……真凶……不敢去见你……”
雪华额间爆出青筋,手上的动作却是不停。他紧咬牙关,沉声道:“不想死,就闭嘴。”
凌攸苦笑了下:“我怕再不说……就真没机会了……我原来想离开……可我真的……真的……”
他喘了口气,艰难地抬起手,握上了雪华的手腕。
“我真的,放心不下你啊……”
白色的柔光闪烁了下,随即变得炽亮。
“我不会让你死。你要是死了,我绝不原谅你。”
雪华黑着脸,将凌攸的手移开。他仿佛找回了些理智,脸上怒意半褪,声音也恢复了清寒之感。
凌攸咳了几声,刚想开口,眼神却忽然涣散,整个人瘫软了下来。
一旁的花繁心急如焚,道:“华兄,你快些!”
雪华咬牙,道:“我知道。你渡些灵力给我,还有你……”
他扫了宁澄一眼,道:“好好扶着……这人。做不到,就滚一边凉快去。”
宁澄忙将凌攸扶好,看着花繁在雪华身侧坐下,闭眼输送灵流。雪华紧抿着唇,手里的白光更甚,不断没入凌攸体内。
——早知如此,昨日就该收下那灵狐。
宁澄心中懊悔,可此刻要再去寻,怕是略嫌晚了。他按着凌攸的肩,让他维持坐着的姿势,接收雪华传来的治疗咒法。
“咳……”
凌攸咳了声,吐出了一口黑血,柳叶般的眼睛微睁了会,又重新闭阖上。
“林兄!”
花繁喊了声,却不敢中断灵力输送。他身侧的雪华秀眉紧蹙,双唇抿成了一条线,细细地颤动着。
宁澄扶着凌攸,只觉得心中百感交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因误会而互相伤害?或是因而分道扬镳,从此不复相见?
也许有些事,到了最后,也说不清是谁对谁错。
只不过,在生死面前,对错,真的还那么重要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文名取自清代词人纳兰性德(纳兰容若)的《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文中也引用了该词首句。
原文如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68、第六十八章:布阵
麒麟殿内,血气和药味混杂,沉重压抑得令人窒息。雪华凝神施展治疗咒术,花繁则专心地将灵流灌注到雪华身上。
宁澄屏息静气地坐在凌攸身后,双手抵着他的后背,留意着眼前之人的状况。
过了约半个时辰,雪华已然大汗淋漓。他面色有些难看,可眉间却微微舒展,神情也放松了下来。
“好了。”
他话语刚落,凌攸眼睫轻动,悠悠醒转。他睁着有些迷蒙的眼,看了抿着嘴的雪华一眼,又瞥了眼花繁,轻叹了口气。
“我……还没死?”
花繁还没开口,雪华便恶声恶气地道:“是。你要想死,也给我滚出宫再死。”
凌攸咳了几声,道:“华吟,你脸色不好,需不需要休……”
雪华绷起脸,道:“我脸色好不好,又与你何干?”
花繁冷不丁伸出手,拍了下雪华的后背:“好啦,别耍性子了,好好说话吧。”
雪华眼角一抽,反手便是一拳,打向花繁左肩:“滚!刚才那一掌,我还没找你算账——”
花繁笑道:“好啦,知道你会害羞,我马上滚。你们好好聊,别再欺负人家了啊。”
一旁的凌攸弯了弯嘴角,道:“难得你们终于,结为好友了啊。不枉我此前为你俩牵线……”
“哪有!”
雪华和花繁异口同声地喊道,并在对视一眼后,齐齐将目光转开。
雪华黑着脸,道:“我和这家伙不熟!”
花繁则道:“我是靠自己努力上位的,和林兄你没关系啦!”
宁澄在一旁听着,忍不住笑了下,并在瞬间接收三道目光以后,收回了笑容,一本正经地道:
“没事,我只是觉得现在这样,瞧起来挺不错的。你们别管我,接着聊啊。”
雪华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道:“你怎么还在这!”
……大人,您这是在过河拆桥嘛。
宁澄眨了眨眼,一脸无辜。
花繁笑道:“宁兄,你别往心里去。华兄这个人总爱心口不一,只是觉得不好意思而已。”
雪华喝道:“闭嘴!”
凌攸则道:“花繁、宁兄,刚才多谢了。还有华吟,谢……”
雪华道:“够了。你要没事,我就先走了!”
他霍地站起身,而花繁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了雪华的手腕,并在他身上点了几下。
雪华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子便软了下来,被花繁扶着靠到石壁上。
“花繁,你干什么!”
雪华试了几次,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后,便怒气冲冲地喊道。
花繁笑道:“没什么,不让你逃走而已。宁兄,我们走吧。”
宁澄会意过来,连忙将凌攸扶到雪华身侧,然后起身往甬道口走去。凌攸神色有些错愕,却还是微微向他们点头致谢。
雪华怒喊:“花繁,你给我回来!你若是走了,回头我便将你千刀万剐——”
花繁摸了摸耳朵,道:“啊,这里好吵。宁兄,我们走吧。”
宁澄瞥了暴怒的雪华一眼,匆匆朝他一揖,然后跟着花繁离开了武殿。
“花判,你好魄力啊,居然敢暗算雪判大人。”
宁澄由衷地佩服,而花繁闻言,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殆尽,换上一副紧张的神色。
“宁兄,我感觉自己捅大篓子了。你说,华兄该不会真想把我给杀了吧?”
宁澄拍了拍他的肩,道:“不会吧,你这次做得挺好的。我要回风月殿,你要一起吗?”
花繁道:“风月殿?那我就不奉陪了,你要见到风兄,记得别提我拐你吃酒的事。”
宁澄笑道:“好,你也快去换身衣服吧,不然浑身酒味的,被人碰见就不好了。”
花繁抬起衣袖闻了闻,道:“那我先走啦,记住,千万别跟风兄说我喝酒了。还有,最好连遇见我的事也别提啊。”
说话间,他脚下一蹬,跃到了几丈以外。
宁澄道:“花判,那我要怎么告诉风舒,武殿发生的事啊?”
花繁却是已经奔出老远,没有回应。
宁澄望着花繁消失的方向,无奈地摇摇头。他踏出武殿结界外,刚走了几步,却见一人乘伞飞落,往武殿的方向走来。
那人一身银蓝袍,手中银伞晕着华光,正是风舒。他在看见宁澄时,明显愣了一下,问:
“宁兄,你怎么在这?”
宁澄有些心虚,道:“我是来看凌攸大人的。风舒,你那边结束了?”
风舒颔首,道:“结束了。雪判、轶命答应帮忙,最迟在明日上午,便能将阵法布下。布阵完毕后,防御结界随时都能启动,保城内百姓不受外界侵扰。”
宁澄道:“那……你也是来探望凌攸大人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