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袭击月判的人,到底是谁?”
雪华皱了皱眉,道:“你又在干什么?”
那烛笼内的火苗一下一下地跳动,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宁澄怅然若失地放下手,喃喃道:“不对,不是这样的。我……”
我已经说好了,要相信他的。
可是,心里怎就这般难受呢?
他茫然地看着倒在花繁怀中的月喑。月喑的伤口布满了细密的小洞,正是以外力挣脱断骨链造成的结果。
断骨链是风颜制造的,武殿也是风颜从前的居所。由此推断,这里的密道,必然是风颜精心造出的,具体目的,无非是用来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那么,长相与风颜相似的风舒呢?
他不仅来过这条密道,以断骨链缚住月喑,还不断对自己撒谎……
“所以,这一切都是谎言?”
和当初风颜欺骗霞云一样,在骗取所有的人信任以后,再恶狠狠地捅上一刀?
宁澄心中一片酸楚,额侧痛得像被针扎一样。他眼中盈了点泪水,眼前却闪过无数画面,且愈加清晰。
他飘在半空中,俯瞰着下方。那里火光四起,却都被包覆在一道金光下。
——不对,我没去过那里。
他被人拉着在林间行走,并在瞥见一抹白影后,刹住脚步。
不对,不对不对,这不是我……
他伸出手,盖在一个孩子身上。那孩子的皮肤由绿转白,然后恢复粉色。
不,我从来没干过这事,我是——
“宫主!”
一声呼唤自远方传来,随风拂过耳际。
我,是?
作者有话要说:
月喑有白化症,这是一开始便埋下的伏笔,不知看官们有没有发现呢(期待);
由于背景放在古代,因此不会有「白化症」一说哦。第六十六章里,花繁提到的「被当做鬼怪、惨遭抛弃的孩子」,便是亲爱的小月判了(心疼);
白化症患者体内缺少黑色素,皮肤应是白里透红的颜色,可咱们的小月判实在太纤弱了,肤色就变得只剩苍白了。
(至于黑眼圈,月喑是属于血管性黑眼圈,和黑色素没啥关系……吧?)
炽云顶着霞云变出的那张脸,却用着阿炽(炽云)的名字,原因之后会解释的。
磬海在故事开始前就死了,所以之前说武使全部登场不是开玩笑的(微笑)也欢迎各位针对炽云的身份进行猜测哦,虽然有点乱,可指向还是很清晰的(大概吧);
祝安好!
73、第七十三章:迴
“宫主,您在听吗?”
坐在塌上的青年愣了下,这才发现自己走神了。
“抱歉,你再复述一遍吧。”
透过层层幔帐,霞云看见立在自己前方的人影。那人一身素衣扮相,长发全束加冠,手里捧着一个竹简,低眉顺眼地鞠着腰。
“是,属下遵命。”
素衣青年将竹简翻开,朗声道:“本月,忤纪殿共接获十五宗投报,其中七宗是窃盗案,四宗为邻里纷争,其余三宗则是误报……”
此刻日值正午,和煦的阳光自殿外洒了进来,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霞云听着那人的汇报,心思不觉又飘到了九霄云外。
在风颜引发的乱子后,已经过了约三百年。这三百年间,霞云如苏岚所愿,重新执掌了夙阑,让城内秩序恢复运转。
城内百姓的记忆都被苏岚改写了,除了霞云和风蓉以外,没半个人记得「风颜将军」,只知道治理夙阑的人是「霞云宫主」。
对此,霞云虽有些心情复杂,可这样确实更方便他进行治理,倒也没什么不好。
最初的那个百年,霞云认真努力地管理夙阑大小事务,等待与苏岚重逢的那一天。
他更改了风颜遗留下的治理方案,重新编撰了夙阑律法,并私心地加入了「无故折断花草者,罚每日灌溉城中草木,为期百天」这么一道律法。
当然,由于督查起来过分艰难的关系,也没起什么效用就是了。
一年一度的秋收季,是霞云最难受的时候。在那个全城欢庆的季节里,他只能痛苦地蜷缩在床上,任由剧痛袭满身上的每一寸神经。
后来他发现,只要离被伤害的花叶草木远一点,所受到的痛楚就会减弱一些。
于是,他经常在卸下政务以后,飞回人烟罕至的山林中,一呆就到天明。
他在山林里兜兜转转,发现了新建的数十座坟冢。按上边立着的碑文来看,除了被他戮杀的风颜等人,还包括城门口的那些无名尸。
每逢夜晚,那一带便怨气四起,隐约还能瞧见怨念所化的妖物,在坟堆间闪着绿光。
他在万仞山洞窟有着不好的记忆,所以重新击穿另一处破口,打造了座石室。
他害怕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便在四周挂满荧光,而后躺在冰寒的石板上,重复每个难眠的夜晚。
日子久了,疼痛变成了习惯,再由习惯变得麻木无感。
那染满自身鲜血的栎阳殿,也被霞云封禁了起来,并在日后成为了武使居所。
虽然他换了另一座宫殿居住,可那殿前的牌匾,依旧刻着苏岚提出的殿名。
他等了苏岚一百年,期间认识的人不断死去,然后添了许多新生的面孔。
终于,一直到风蓉也病逝以后,霞云才慢慢地接受了,苏岚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
当初的那封信,不过是为了阻止自己做傻事而留的。他不笨,心里隐约猜到了真相,可是若没了这期待,拿什么支撑自己继续活着,去受那钻心剜骨之罪?
于是,在风蓉下葬的那一晚,他随手戴了副面具,跑到城内的酒楼买醉。
那酒是上好的佳酿,霞云灌下好几杯以后,只觉得心如火烧般疼痛,眼前也变得有些模糊。他趴在桌面上,盯着桌边空落落的坐席,咕哝道:
“有人吗?陪我喝一杯吧。”
酒楼里人声鼎沸,可人人都在狂欢,谁也不会去注意角落里的孤单身影。
霞云又独自闷了几壶酒,最后索性抓了几只酒坛,将里头盛着的醇酎往嘴里倒去。
一直到酒肆打烊后,霞云才抱着尚未喝完的酒坛子,慢慢地走回望云宫。
和他一起被赶出来的还有几个醉汉,瞧他们面上哂笑、走路摇摇晃晃的样子,应该醉得不轻。
霞云看着几人嬉笑远去的背影,心里愈发地苦涩。他将手中的酒坛捧起,低喃:“酒为欢伯,除忧来乐。人人都说你是个好东西,可什么一醉解千愁啊,你看我,不就清醒得很?”
他将手仔细地抚过略微粗糙的坛子,面上的表情有些温柔。
“就连你,也将我排在外头吗?”
适才温柔的眼神忽地冷了下来。霞云一抬手,欲将酒坛往地面摔去,可举了好半天,还是将手放下了。
他慢慢地靠到墙上,蜷缩着身子,紧紧地将酒坛抱在怀里。
“唯独将我排除在外,独独抛下我一个人——你们一个个的,怎就这般狠心呢。”
他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忽然就落了泪,笑声转为呜咽,就像一条被抛弃的流浪狗。
他哭了好久,哭得声嘶力竭,喝下的酒水通通化为眼泪,浸湿了两边的袖袍。
天边明月弯弯,像极了微笑的眼。霞云在黑暗中抱膝而坐,时而忽然狂笑,时而凝噎啜泣。
临近的住户习惯了醉汉发酒疯,倒也没出面叱骂他,只是通过熄灭灯火来表达不满。
那夜以后,霞云返回栎阳殿,颓在塌上度过了秋季。他心中像湖水一样沉静,无论身上如何疼痛,都激不起丝毫波澜。
偶尔夜晚忽然惊醒时,他也想过,是否要直接将万仞山峦毁去,将夙阑和自己一起终结——毕竟这里,已经没有与他相识相熟之人了。
然而,每每他想下定决心时,眼前却又浮现出熟悉的笑脸。
曾经那些仰赖自己的人们,在他指导下习得法术的少年、少女,还有会唤他宫主哥哥的人……
风蓉虽然死了,可她的后人还在。
由于风蓉长相和她父亲相似的缘故,霞云有心回避,便也没去探听与她相关的事情。
一直到了丧葬之时,他才听说风蓉有个孩子,可具体性别年龄,却又不清楚了。
这个孩子,成了霞云守护夙阑的唯一理由。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很想活着,才刻意不去打探那孩子的具体音信,生怕某日得知他的死讯,或其它不好的消息。
于是,在第二个百年,霞云渐渐地放松了自身对夙阑的管制,改为退居幕后。
他这次汲取教训,不再立一人代理夙阑,而是将治理权分散到「文判」、「武使」这两批人手上。
一来,二者会相互制衡,不会有一方过于突出;
二来,他们还能各司其职,不至于如风颜般忙得焦头烂额。
由于要掌权的关系,那些人住进了望云宫,倒是为寂寥的宫中添了点热闹的气息。
然而,霞云已经不想再与人有任何纠葛,除却公务以外,都尽量回避与人接触。
宫里的人多了,殿面也就多了。在某位文判的提议下,望云宫内还被铺了石子路,栽了片桃树林。
这桃林成长以后,又生生让霞云添了些苦痛,可那么多的痛楚混在一起,多点、少点,亦无甚分别。
到了第三个百年,夙阑在几代文判、武使的协力下,逐渐繁荣昌盛起来。
悖原开采的需求量日益增加,而霞云的身子,也终于也到了强弩之末。
近年来,他越来越虚弱,身子还总是不慎爽快,每次发作都会病上一场,日子几乎都在病中度过了。
所幸,如今的夙阑,已经不需要「霞云宫主」这号人了。他终于可以换来期待已久的宁静,并守住了与苏岚的约定……
然而,这世间的事,永远无法尽遂人意的。
这一夜,霞云躺在石板上昏昏沉沉。一般秋收以后的夜晚,并没有多少人进行农活,或是外出踩踏草木,因此总是较为平静的。
然而,今夜似乎并不太平。霞云在一阵剧痛中惊醒,并在缓了缓气以后,有些疑惑地踏出洞窟外。
为了隐瞒自己的真实年龄,霞云一般不以面目示人,凡出行都会戴上面具。
然而今晚,他睡得有些迷糊,却是将这事给忘了,好在万仞山峦一带人迹罕至,倒也不怕被人瞧见。
快入冬了,夜风打在身上,带着刺骨般的冰凉。霞云抓紧肩上的绛袍,提气窜到了半空,在纷扬的细雪中,迅速锁定了目标方向。
城南的某一处,有着数重法力波动,在寂静的暗夜中显得格外明显。
霞云深吸了口气,确认身子还勉强能支撑以后,便闭眼念诀,直接传送到了城南。
他刚在空中停稳身形,便见下方乱糟糟地挤着人,有者手中提着火把,但更多的是各式各样的法器、武器,看得人眼花缭乱。
那群人无视下落的雪花,挥舞着手中的器物,瞄准了除自己以外的人。
霎时间,各种咒术、弩?箭乱飞,嘶喊叫骂声与兵戈声混在一起,交织出了片乱象。
霞云的目光落在一旁无辜遭难的草木上,总算明白自己身上的痛楚从何而来。
他闭了闭眼,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却没阻止他们继续恶斗。
这华林两家的事,他也略有耳闻。
夙阑刚成立那会,最具盛名的法器匠人便出自林家。这数百年间,林家在制器业的地位一直居高不下,一直到八年前,与林家相邻的制器世家忽然兴起,风头渐渐赶上了林家,从此两家平起平坐,成了制器业的顶梁柱。
华林二家世代交好,因此虽在制器方面有所竞争,可在家主平和相处的情况下,却也相安无事了几载。
然而,据忤纪殿掌讯的汇报看来,华林二家在几月前就频频发生争斗,在两家家主的默许下,很快地越演越烈,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虽然在文判们的调和下,两家稍微收敛了些。可不曾想,却是挑在了这深夜闹事。
霞云静静地凌于空中,看着下方一张张扭曲的脸庞。在他们之中,不断有血液飞溅出来,浇在皑皑白雪上,溶出点点殷红。
有些事,霞云已经不如最初一般执着了。这世间有那么多的喜怒哀乐,人人都有自己该过的生活。他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何必为他人的人生负责?
既然迟早要有个结果,那便顺了这些人的意,自己去搏一搏吧。
霞云转过身,慢慢地落在不远处的街道。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年迈的老者坐在摊子前,搓揉着冻红的双耳。
见霞云走来,那老者浑浊的眼一下发出亮光。他站起身,朝霞云招了招手,道:“年轻人,天寒地冻的,来个热包子吧?”
霞云摇了摇头,径直走过了包子摊,并悄悄地扔了一块碎银到蒸笼边。那老者似乎也习惯了,又重新坐下,端起葫芦喝了一口。
那老者自然不会知道,适才路过包子摊的,是夙阑那位神秘的宫主。
在他的眼中,人只分为两类,一种是和他买包子的,一种是不买的,管他是华衫少年还是落魄老生,并无甚差别。
霞云又走了许久,黑沉沉的天不再落雪,只是堆积着灰色的云朵,酝酿着下一道雪景。寒凉的空气渗入了他的肺腑之中,漫成一道道白气。
霞云走着走着,忽然心中一片绞痛,直接压着他跪倒在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