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舒将千敛面取走以后,思来想去,又偷偷入制器坊拿了两只锁物囊,将黑盒子和银伞塞入里头,埋在了后院的青龙木下。
知道千敛面存在的人不多,一旦华澜发现它被人盗走,必定会怀疑到风舒头上。
他也考虑过直接出逃,离华府越远越好——可若是这样,待华澜察觉自己逃走后,应会将怒火撒在与自己同寝房的仆从身上。
纵然那些仆从对他见死不救,可毕竟也曾善待于他。虽说留下就相当于会被拷问致死吧,可他既孑然一身,又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于是,风舒在内心交战以后,还是决定留下来。他将挖开的坑铺平,在上方撒了和周边一样的落叶,然后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去。
第二天,风舒如常到制器坊劳作,而后因为制器效率较平日低,被匠人们扇了几巴掌,脸颊都被打肿了。
他心中记挂着昨夜的事,道歉时表现得不够有诚意,又被踹了一脚。
这一脚正好将他踢到一个箩筐边,把里头的悖原撞得撒了一地,再度换来怒喝声。
风舒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倒也不急着从石子堆里爬起,只是消极地以双手抱头,等待着下一轮的拳打脚踢。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他有些疑惑地睁开眼,只见那些匠人全都低头闪到一旁,神色看起来有些惶恐,适才打骂自己的气焰完全消失了。
一阵脚步声慢慢向他靠近,风舒本能地往后缩了下,然后抬起头,迎上一张铁青的脸。
华澜看起来非常愤怒,连唇角都在微微颤抖。他走向风舒,抓着对方的细胳膊,将人给拉了起来。
风舒以为昨夜的事暴露了,便弯出一抹微笑,缓缓地闭上了眼。
殊料,一双大手忽然抚上了他的脸颊,然后在他头顶拍了拍,温柔得一如从前。
风舒张开眼,看见熟悉的温和笑脸。若是在两年前,他或许会回以一笑,可如今看见这笑脸,他却只觉得一阵恶寒。
“你们,就是这么照顾后辈的?”
华澜转过头后,立刻恢复了怒气冲冲的样子。他厉声呵斥着,而那些匠人只敢对视几眼,全都闷声不敢答话。
风舒看着华澜的嘴皮翻动,以凛然的面目叱骂着匠人们。他的一只眼睛被打肿了,透过那细小的缝隙,只瞧见了一只怪模怪样的大嘴。
那张嘴不断喷溅着唾沫,似乎只要这样做,就能将责任推到其他人身上。
“刚才动手的人,本月工资减半。凑来的银两,就用来给阿苏买伤药吧。”
在半个时辰后,华澜总算「消气」了。他扫了眼那群唯唯诺诺的匠人,拉过风舒的手臂,将人带离了制器坊。
风舒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华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很快的,在他被带到熟悉的地窖,看见里边摆满的制器工具与材料后,忽然也明白过来了。
是了,他还有被利用的价值。在没将他压榨完毕以前,这贪婪的人,又怎么可能放手?
“阿苏,在外头呆的这两年,很不好过吧?”
华澜突然发问,而风舒在下意识地点头后,便又快速地摇了摇头,道:“没有,待在外边挺好的。”
华澜不以为然地笑了下,道:“挺好?”
他伸出手,在风舒红肿的脸上一拍:“我说过,将你关在这儿,可都是为你着想啊。这样吧,你在这里好好养伤,待伤好以后,华伯伯再来看你。”
风舒挤出笑容,道:“华伯伯,我身上的伤并不妨碍制器作业。既然您已经教训过前辈们,想来他们也不会再打我了。”
华澜道:“唉,你还小,很多事你还不明白。要不然,你就当帮华伯伯一个忙,设计一些新的攻击类法器,或是思考一下,怎么打造和千敛面一样的好法器。”
风舒道:“阿苏愚钝,怎可能造出什么好法器呢。华伯伯,您在制器方面较我有经验,想必您造出的法器,品质更为优良吧?”
闻言,华澜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他扯着嘴角,半笑不笑地问:“阿苏,你这是长大了,不打算听我的话了吗?”
“阿苏不敢。只是,制器坊有那么多的英才,阿苏自愧不如,还请华伯伯另寻他人吧。”
“呵。”
华澜冷笑了声,脸上的假笑也消失了。他抽出腰间的皮鞭,冷不防地往风舒身上扫去,嘴里还不断骂着:
“小子,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告诉你,千敛面被林府的那群混蛋盗走了!要是无法造出更好的法器,那我们华家,就只能永远屈居于林家之下!
你生来就是造法器的料子,多少人都羡慕不来。我养育了你那么多年,让你锻造几件法器,还委屈你了不成!”
——养育?
风舒在心里冷笑了声。
况且,在抢夺我家的法器以前,你们华家,不都是籍籍无名的吗?
风舒虽然不清楚,华澜为何会指控林家偷走千敛面,可这毕竟对他没有坏处。他一面躲闪着华澜的鞭子,一面在心中思忖起来。
既然华澜已经不信任林家,那昨夜他们密谋的第二条路,应该也无法实行了。
宫主不会遭那二人的毒手、夙阑不会落入如此丧心病狂之人手中——
而他,也绝对不会再屈服于华澜的淫威之下,为他打造什么攻击类法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承接上一章半解开的谜团,苏家遭贼人入侵之事,确实是华澜的手笔。
作为一名没啥天赋的制器匠人,眼见相邻的林家事业得意,华澜眼红之际,便把主意打到了「只知道闷头钻研制器,却从不贩卖法器的破落家族」头上。
地窖里的那些法器、草图,自然是从苏家抢夺来的。华澜钻研几日,见无法参破大部分法器的妙用,便把希望放在苏家独子身上,表面是善心收留,实则图谋不轨。
风舒在地窖进行研究时,曾发现和记忆中一样的木蝴蝶,加上那些物件上的署名明显被涂抹、灼毁,因此心中已然存了疑心。
然而,风舒毕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对「被爱」的渴望让他强迫自己不去细想,继续相信收养他的恩人。
也许想要「被爱」的心,从来只会导致悲哀吧。
79、第七十九章:抉择
“臭小子,居然还敢躲!”
华澜见风舒闪避,脸上的怒意更甚了。他一凝气,手中的皮鞭忽然罩上一层术力,直直往风舒打去。
风舒身上带伤,活动起来不慎灵敏,加上分心思考的缘故,很快就被打得滚落在地。
华澜似乎还不解气,发疯一般地挥舞着皮鞭,而风舒也只能抬手挡在身前,咬牙忍耐着这一切。
如果我被打死了,就能从地狱中解脱吗?
以往风舒被殴打时,他为了少受些无谓的皮肉痛,还会不断地向匠人们道歉,尽管双方都清楚,他其实并没做错什么。
而如今,面对杀害自己父母的幕后真凶,风舒不愿意再服软了。
任凭华澜打得有多狠,他始终顽强地紧咬牙关,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过了半晌,华澜似乎也打得累了。他气喘吁吁地收回鞭子,又踹了风舒一脚,然后忿忿地往地窖口走去。
“是要乖乖按我说的做,还是死在这儿,你自己选吧。”
临走前,华澜撂下了这句狠话,然后将活门给关上了。
地窖里一片黑暗,只余细微的呼吸声。风舒靠着冷硬的墙面,紧咬下唇,不让自己痛昏过去。
华澜供他选择的两条路,他都不想走。这夙阑城那么大,只要他能逃出华府,应该就自由了吧?
风舒在黑暗中坐了许久,身上火辣辣地疼,而眼皮却越来越沉重。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昏迷,他勉强着站起身,点了一支蜡烛,然后就着微弱的光线,开始替自己进行包扎。
听说法术里头,还有能治疗伤口的咒法……若有机会学习,搞不好就能为自己疗伤了。
想归想,他也只能先清理好伤口上沾染的尘土,然后将外衣撕开,把那些骇人的伤痕包起来。
纵然地窖湿冷,在做完这些事后,风舒已然大汗淋漓。他忍着痛,慢慢地缩到稻草垛里,并在确认自己没有生命危险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那之后,华澜时不时就会来地窖找风舒,并在发现他没「乖乖听话」后,继续咒骂、毒打。
事后,他又像担心风舒真会死掉,将几只药瓶扔在地面,然后踏着安心的脚步离开。
风舒虽不愿接受华澜的施舍,但他毕竟还留存着对「生」的意念,便也不客气地将那些伤药捡起、敷上。
他悄悄地锻炼着自己的身体,并默默地探索着各种各样的法术,寻找逃脱的机会。
这地窖四面都是砖土砌成的,唯一的突破点,就是那木制的活门。
然而,那门从外边上了锁,又与主屋相连,若是强行破开,发出的声响必定会惊动华家人。
风舒思来想去,决定暂时按兵不动。他将地窖内的器具与材料都翻了一遍,以铁片和木块制成一把锯子,悄悄地藏了起来。
和钻研法器时一样,华澜依旧派人为他递送三餐,只是送来的,往往不是已经馊掉的饭菜,就是份量少得跟喂鸡似的。
风舒靠着送餐的点推算时日,每过一天,他就用木块在矮几上划一道痕,以此来记录被关押的天数。
后来,华澜似乎也习惯他的不听话,一来就是顿乱打,口中还发泄似地嚷着许多难听的话。
从华澜的话语中,风舒知道华林二家最近闹得很僵,似乎千敛面失窃的事,终于将两家之间和气的假象粉碎了。
当矮几上的刻痕增加到六十条后,风舒注意到,华澜前来找他的次数变少了。
相对的,只要华澜来到地窖,展露出的怒意也愈加强烈。那皮鞭挥向他的动作,也越来越狠辣,仿佛已经不在意他的死活了。
从华澜愈加沧桑脸色看来,他最近过得不太好,不仅眼尾的皱纹变多了,就连光滑的下颔也长出了胡茬。
每每鞭打完风舒后,他看上去才精神了些,似乎风舒于他,只是一个泄愤用的沙袋而已。
“华伯伯,您其实很辛苦吧?”
这一日,风舒在被华澜痛打一顿后,盯着对方愈加憔悴的脸色,如是说道。
华澜已经习惯他挨打不吭声,此时风舒忽然开口,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鞭打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然而,那挑衅似的微笑,还有那挂着笑容的脸孔,实在是——
“闭嘴!我让你说话了吗?”
一道鞭风挥下,瞄准的是那张笑脸,可华澜思绪紊乱,这一鞭只落在风舒的左肩上。
风舒挨了鞭子,却看都没看那伤处一眼,反倒笑了下,道:“华伯伯,您最近很忙吗?怎么都不常来了?”
华澜怒道:“怎么,你还盼着挨揍不成!”
风舒道:“不,只是您每次来,都会说故事给我听,今日却没有。难不成,华林两家之间的恩怨,已经化解了吗?”
听他提及林家,华澜眼底闪过一丝戾气:“故事?谁跟你说故事!你敢在我面前提林家,当真是不怕死吗?”
“哦?林家又干了什么,让华伯伯如此动怒?”
“都说了,让你别提!”
华澜狠狠地抽了风舒几鞭,气喘吁吁地弯下腰,然后突然爆发了:“林烁那个混蛋,居然打死也不承认自己偷了我的东西,还说要在明日亥时决一死战——
明天是吟儿的生辰,他分明就是蓄意给我添堵!要打便打,我华澜可还没怕过谁!”
风舒心念一动,道:“亥时?那华公子的生辰宴,不就办不成了?”
“办!为何不办?待我将林家人全都踩在脚下,再让吟儿看看,他爹有多么威风!”
华澜咬牙切齿地说着,抬脚在地面狠狠踩了几下,握着鞭子的手也胡乱舞动,将墙角的烛台弄翻了。
风舒看着眼前疲态尽显的人,视线从那头凌乱的发扫过,定在布满褶皱、透着污渍的衣物上。
“华伯伯,趁还没闹出大乱子前,先收手不好吗?就算千敛面被林家盗走,可他们不知道那法器的功用,也没办法做些什么吧?”
华澜握着皮鞭的手抖了下,面孔也变得扭曲:“你懂什么!如今姓林的掌握了千敛面和灭焰,几乎就等于掌握了夙阑!这分明是我的主意,那法器本该是我的,夙阑也是我的,这里所有的一切,也应当是我的!!”
风舒认同似地点了点头,道:“华伯伯,您别气了。要是气坏了身子,那明日与林家的对决,不就……”
华澜道:“怕什么?就算我状态不佳,这府里还有那么多人——”
他缓了缓气,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变得阴鹜起来。
“小子,你今天的话,好像特别多嘛?”
风舒笑了笑,道:“我这不是看您气色不好,关心一下罢了。”
华澜嗤笑了声,慢慢地走向风舒,然后弯下腰,道:“别装了,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还妄想骗过我吗?就算明日我分?身乏术,也不会让你有机会逃出华府。”
他抬起脚,在风舒的右手腕上踩下,然后使力转了几转。
“就算你真逃出去了,凭我在夙阑城内的势力,即刻便能将人抓回。你要不想死在哪个阴沟旮旯,就少动些歪脑筋。”
风舒忍着痛,回以一笑:“既如此,华伯伯又何必守在这儿,为我的事伤神呢?您不若先养精蓄锐,为明日的约战做准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