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繁。”
月喑出声打断,也跟着站起身,走到花繁跟前。
“我在——等等,你干嘛忽然喊我名字,怪吓人的。”
花繁拍了拍心口,道:“怎么啦?有什么要求,就放心大胆地说。即便我办不到,也可以扔给华兄来做。”
月喑昂起头,将脚尖踮起,看着依旧比自己高半个头的人,一字一句地道:“我会努力的。”
“什么?回个宫而已,实在不行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去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
月喑抿了抿嘴,道:“我先回去了,晚膳时分再见。”
“嗯?你不是早就拒……”
“我改变主意了。就这样吧。”
这次,轮到花繁无言了。他看着快速奔下楼的人,不禁有些感慨:“这孩子,不会是想向华兄学习吧?我都这么努力了,怎么还没将人掰正啊……”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不经意瞥见窗外的阳光,心情又好了起来。
“算了,今日阳光明媚,正适合出外走走。”
于是,他迈着轻快的步子,开开心心地踏出茶楼,迎接那些热情似火的百姓们。
“反正,日子还久着呢。首先,今晚该带喑喑去哪儿呢……”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好!”
阳柳居内,一位面首奏着琵琶,风情万种地唱着。前来捧场的公子哥们,则不断地喝彩、叫好,将一块块银锭掷到那面首脚边。
“洛洛,再唱一曲嘛?你要唱得好,本公子就算散尽千金,也——”
“洛洛也有此意,可酉时已至,怕是不能继续为公子唱曲了。”
那面首站起身,微微一揖后,便踏着轻盈的步子离开了。挤在勾栏处观望的其他面首,也纷纷转身走入内室。
“什么?这才过了半个时辰,怎么就不唱了呢?”
适才说话的公子有些错愕,而一旁的青年则打量了他一眼,好心地解释道:“兄台,你是第一次来吧?早在几年前,有位贵人包下阳柳居,一到酉时便清场,戌时才再度开放。我们啊,也早就习惯了,反正这时间刚好吃晚饭,一个时辰后回来便是了。”
“什么啊,那我的银子不是白花了吗?早知这么麻烦,就去对门听昆曲了。”
“哎,你小声点。对方可是文判大人,再有钱也得罪不起啊。”
“哼,不就是文判嘛?有什么好了不起的?”
那公子哥口中骂骂咧咧,可看其他人都走了,也只得忍下心中忿意,悻悻然地离开了。
待得人潮散去,适才唱曲的面首,方才扭着腰肢上楼,走到唯一的客人面前。
“大人,今晚还是一样吗?”
“嗯,有劳了。”
那坐着的人应了声,然后兀自转头,看向窗外。
“好的,大人请稍等啊。”
洛洛踩着碎步离开,不一会儿,又端着一只酒壶、两只酒杯,动作轻巧地放到桌上。
他望了那客人一眼,见对方没理会自己,便识趣地退下了。
“忘忧酒……”
月喑端起酒壶,将两只酒杯满上。
楼下,又隐隐传来琵琶声。那歌者轻轻唱着,歌声低沉嘶哑,听得人心中生涩:“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喑闭起眼,又想起了适才院落前,随风飘荡的纸灯笼。他捏着腰间空瘪的香囊,复又睁眼,看着对面空荡的座席。
“你看,这酒又凉了。”
他低声说着,指尖移到另一只香囊上,将上头的束绳解开。
那锁物囊开启后,出现在月喑手中的,是一个小小的瓷罐。
他捧着那罐子,轻轻地放到桌面上,再将酒杯摆到瓷罐前。
“你要再不回来,我就请不起这酒了。”
月喑自顾自地说着,端起酒杯,直接往嘴里倒了一口。他感受着喉间流窜的苦味,忍不住咳了声,随即又将酒杯倒满,再次闭眼灌下。
“我现在,至少能与你对饮三杯。你不是最爱吃酒吗?怎就舍得让我独酌呢……”
他睁着逐渐朦胧的眼,仿佛看见了三年前的自己。
花繁离开后,他那两本小册子,再也没添过一笔。与之相对的,是虽然小心翻阅,却依旧不断增多的水痕、皱褶。
他的记忆不好,这样一页页翻着,能想起很多事情。
他记得其他人是怎么说的,又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将装着荼蘼的罐子交给自己。
那些善意的谎言,让他不忍揭穿,却又无法佯作无事一般继续生活。
于是,在独自煎熬半年后,他也曾寻过宫主,认认真真地问对方:“我在昏迷时,做了个噩梦……那梦中的内容,与这花儿有关。”
他说着,嘴角罕见地勾出笑容。一向无神的眼里,却盈满了泪水。
“那不是真的……对吧?”
当时,宫主没有说话,只是用怜悯的目光看向自己,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不是傻子,自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所以当晚,他便自暴自弃地翘掉夜巡,冲到阳柳居将自己灌醉,然后被雪华拖回宫教育。
三年后的现在,他的酒量莫名变好了,可心中的思念感,却不减反增。
月喑模模糊糊地想着,闷下了最后一杯酒,然后起身,准备迎接又一夜的冷风——
“咦?不过一晚上的事,你怎就长高了?难不成,是我用力过猛了吗?”
……
那熟悉的轻佻语气,让月喑狠狠地怔了下。
他收回伸向瓷罐的手,慢慢抬起头,迎上了一抹粉色身影……
“啧啧,虽然高了,但还是没我高嘛。而且,这瘦巴巴的样子还是没变——哎,我随口说说罢了,你怎么又哭啦?”
月喑揉了揉眼,唇角颤抖了会,忽然奋力往前一扑,直直跌入那人怀里。
木制的桌摇晃了下,上头的酒器滚落在地,碎出了一片酒香。
楼下的歌声戛然而止,整座阳柳居内,只剩下低低的抽泣声。
“喑喑?”
花繁有些不知所措,而月喑则慢慢抬头,露出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最灿烂、真心的笑容:
“欢迎回来。”
101、外篇三:离歌
“你可知阴阳有别,你我怎能一路同行?”
……
最后的最后,他听见了久违的熟悉声音。
恍惚间,他看见了两个小小的人影,一男一女,一灰一白。
他们披着大人的衣袍,手中各握着一个本子,上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白衣男孩向他望来,眉清目秀的小脸上,带着点赧然,和一丝的局促不安:“阿澄,到你了,快念啊。”
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脖颈处的白绫绷得死紧,夺走了他的声音,也夺走了仅剩的空气。
他感受着胸膛中炸裂般的剧痛,一边想着,当时自己憋了好半天,才说出口的台词:
“情愿化一女身,终生侍奉仙子。”
“不、行,你念得太死板了,要带点感情!感情懂吗?”
他看见女孩跺了跺脚,不满地嘟起嘴;
一旁的男孩则宠溺地笑了笑,伸手轻拍女孩的头。
“思思,你就别为难阿澄了。走,吃饭去。”
“什么嘛——你总向着他。”
女孩抱怨了句,却也没继续发脾气。她一手捧着剧本子,一手抓着长得拖地的灰外袍,兴冲冲地往屋内奔去。
“吃饭喽——”
“思思,等……唉。”
男孩无奈地叹气,然后骚了骚头,踏步向他靠近。
“走吧,先回我家,将这些衣物换下再说。”
“好。”
他听见自己应了声,伸手搭上男孩的手。
然后,他……
他闭上眼,看见了他的光。
“父亲。”
宁澄慢步走进书房,恭敬地作了个揖,而后如往常一般,沉默地立在原地。
他看着自家父亲持着狼毫,专心地书写着,一笔一画皆小心翼翼,生怕毁了那名贵的绢布。
……
良久,宁陕方才放下笔,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字,然后一挥袖,对着宁澄道:“澄儿,下月初开始,你去蓝严堂修习吧。”
“蓝严堂?”
宁澄有些错愕。他抬起眼,道:“父亲,那不是达官贵人或富家子弟,才……”
“放心,为父都安排好了。这些年,我经营粮栈,攒了不少银两,足够让你进蓝严堂了。”
宁陕出言打断,起身走到宁澄跟前,慈爱地摸摸他的小脑袋。
“你自幼聪明,又有法术天赋,断不该就此埋没。我和你母亲商量好了,就算要倾家荡产,也要保你前程似锦。你啊,要好好听夫子的话,认真学习,将来当个法器匠人,好好地光宗耀祖。”
“我……”
“华林二家没落后,夙阑最缺的,就是制器师了。想当年,我抓准机会、白手起家,才有了如今的宁氏粮栈。你只要肯勤学苦干,定能闯出另一片天。”
“可,孩儿不——”
“澄儿乖,为父耗了许多心力,就盼望你以后能过上好日子。你还小,什么都不懂,将来长大了,定会感激为父为你做的一切。”
宁陕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踱回书案坐下。
“去了蓝严堂,记得与世家子弟打好交道,对将来也有好处。”
“我……”
宁澄呆站了会,艰难地道:“可,阿彦他们……”
“余彦、孟思他们,虽没修习法术的天分,可人家有祖上传下的基业,自然不愁往后生计。与其浪费时间和他俩玩闹,不如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吧。”
宁陕盯着自己儿子的脸,语重心长地说着。
“你母亲身子不好,已经没法再生育了。你作为宁家独子,要时刻谨记自己该负的责任。”
“是。”
宁澄低低地应了声,道:“那,孩儿先……收拾行囊,为出发做准备。”
闻言,宁陕松开紧蹙的眉,嘴角弯出微笑。
“好!澄儿这般懂事,为父就放心了。你先拾掇拾掇,明日为父再带你上街采买。”
宁澄低下头,几不可见地抿了下唇。他抬起手,再次恭敬地作了个揖:“多谢父亲,孩儿告退。”
说完,他慢慢地退出书房,慢慢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然后,慢慢地将写了一半的话本取出,迅速地撕了个粉碎。
“喂,说好全程由你请客,怎么没带够钱啊?”
“抱歉,可我真的只剩枚铜板了。”
宁澄看着周围气势汹汹的学子,心底一阵发怵。
“哈,他说自己没钱呢。”
领头的学子嗤笑了声,其余人则阴阳怪气地帮腔:“不是吧?才请了一顿,就没钱了?”
“搁这儿装啥呢?大伙儿都知道,你爹为了塞你进来,可是舍了好大一笔钱啊。”
“是吗?可我怎么听说,他爹央求了众夫子半天,挨家挨户地下跪,才讨来了这求学名额?”
“啧啧,你们怎么都只听一半啊。他爹分明是捧着银子跪了半天,好说歹说才——”
……
宁澄脑子乱哄哄的,只看见其余人不断交头接耳,然后放声大笑,最后抛下几块碎银,将他留在了茶馆里。
类似的情形,重复了很多次,也持续了好久,久得宁澄开始怀疑,他们不过是想借此笑话自己,权当消遣玩闹。
他有些不甘心,安慰自己早日出师就好。然而,那蓝严堂的夫子全是势利眼,满心想着从他人上多刮点油水,又怎么会认真指导他这个没背景、没家世的小商贾之子?
于是后来,即便他好不容易习了点厨艺,到茶馆当个小帮工,可赚来的,却是学子们更多的耻笑,还有被搜刮一空的铜板。
好在,蓝严堂虽处处精打细算,依旧有为学子们提供伙食。
若非如此,宁澄根本无法设想,自己会落到什么样的田地。
算了,能过活就好。
于是,在每个深夜,宁澄都会睁着大大的眼睛,把自己缩在被窝里。
——学习遇到瓶颈,是自己不够努力。
没法交到朋友,是因为自己过于阴郁。
睡吧,睡吧……怕黑,不过是一种矫情。
睡吧,睡吧……
睡着了,才能暂时离开这里。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夫妻对拜!”
随着高昂的唱词声,又一对璧人结为连理。
新郎官的笑容带着点腼腆,而他身旁的新娘子,则在礼官话音落下后,急不可待地掀开红盖头,反手拉过身旁之人的手,踮脚亲了上去。
“喔——”
几位公子哥拍着手起哄,瞬间带起一片掌声。
“哇,思思姐好漂亮啊!”
“余大哥,我们先走了啊,不耽误你和嫂子度春宵!”
新郎官的脸,生生成了个熟透的柿子。他听着宾客们的戏谑、拍掌声,偷偷望了坐在太师椅的父亲一眼——
“嚯!”
余老爷子的脸都气黑了,可他顾虑自家的颜面,只是瘪了瘪嘴,没出声呵斥刚过门的儿媳妇。
见状,新郎官眼神躲闪了下,随即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将新娘子揽入怀中,闭眼吻了上去。
“新郎官,好样的!”
观礼之人或顾着喝彩,或忙着议论堂前的新人,个个脸上都盈满微笑。
谁也没注意到,一个人影悄悄地出现在门口。那人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学子服,脸上挂着几滴汗珠,身子因喘气而微微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