轶命眯起眼,上下打量凌攸,嘴角勾着耐人寻味的笑:“听说,你很耐疼?”
“砰!”
一道橘线划上夜空,迅速爆成绚烂的烟花。火树银花争妍斗丽,微笑也如迎春蓓蕾,在人们脸上绽放。
今夜,是年前的最后一晚。在这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城内四处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充满着浓浓的鲜活气象。
即便如此,夙阑的各个角落,依旧能看见卫兵们的身影。为了不破坏节日氛围,他们并没成群结队地巡逻,而是换上了大红衣物,以两人一组行动。
身为卫兵,他们必须维持城内纪律,因此一般的节庆活动,都与他们无关——
话是这么说,但早在前几日,他们便出席了宫中的祭祀晚宴,也享受了一把过年气氛;
而今夜以后,他们也可轮流归家探亲,所以此刻辛苦点,也是值得的。
与往年不同,这次的年前祭祀,不仅按惯例祭天地神灵,还祭奠了因战事殒命的人们。
那一夜,霞云宫主还罕见地现身人前,亲自吟诵一首「追思词」,为晚宴划下句点。
“不过,你不觉得,宫主好像较上回矮了些吗?”
“貌似声音也不对吧。可那种威压全场的气势,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
两名卫兵大爷低声说着,走过了一个个年市摊位。其中,较年长的那个忍不住瞥了同伴一眼,低声道:
“话说老魏,我昨日在城内巡逻时,撞见了月判大人。我就纳了闷儿了,他不是负责夜巡吗?怎么大白日的,便在城内奔走啊?”
“什么?你也瞧见了吗?”
另一名卫兵瞪大了眼,道:“我也遇过几次。那人行动太快,整张脸都藏在斗笠纱下。要不是瞅见那标志性的赭发,我差点就要上报轶命大人、请求弟兄支援了!”
“真的?可我听夜巡的兄弟说,月判大人从未怠工。他这样时时待在宫外,究竟什么时候休息啊?”
“唉,许是花判大人不辞而别,让他心中烦闷吧。莫说月判大人,你没见最初几月,这城内的花粉都苦着脸,不断追问花判大人的下落吗?”
“你这么一提,我也有些难过了。你说,花判大人啥时候才肯回来啊?他不在,整个望云宫的气压都低了些,大家伙都心惊胆战的,就怕又得和黑无常打交道——”
那卫兵话还没说完,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咳:“二位大爷,在说什么呢?”
“哇啊!”
两人吓了一跳,齐齐转身望去,然后拍了拍心口,慌慌张张地作揖道:“风判大人。”
来人正是风舒。他穿着一身水绿常服,手中捧了几个油纸袋,脸上挂着一贯的温和微笑。
“二位巡城辛苦,我这儿有些饴糖,你们用点吧。”
“这……”
那俩卫兵看着递到眼前的小纸包,有些尴尬地对望一眼,手犹犹豫豫地停在半空。
“新年吃点糖,甜蜜又吉祥。”
一人笑吟吟地从风舒身后转出,随手将纸包拿起,塞入年长的卫兵怀中。
“这糖在年市里可抢手了,好不容易才买到呢,还请二位莫要嫌弃。”
“不、不敢……多谢风判大人赐糖。”
两名卫兵诚惶诚恐地作个揖,然后弓着身子跑开了。
“欸?我说什么了吗,怎么跑那么快啊?”
宁澄摸了摸后颈,一脸的无辜。他取了一串糖葫芦,递到风舒面前。
“喏,这支是你的。”
“宫主不是说,自己只买一支吗?难不成,指的是这样的「一支」?”
风舒盯着送到嘴边的糖葫芦,再看看对方抱着的、比自己还高的草把子,有些哭笑不得。
那草把子上,歪歪斜斜地插了好几串糖葫芦,瞧着至少也有十余串。风舒刚揶揄了句,便见宁澄眼角一抽,似乎也有些困窘:
“这个,是卖糖葫芦的老丈送的。他一见到我,便问是不是买给芙儿的,然后直接塞了十几串过来。我推说自己拿不了,结果……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宁澄有些无可奈何地说着,将糖葫芦硬塞到风舒手里。
“我一路走来,已经被不少人当作卖糖葫芦的了。你要么帮忙吃点,要么快些去找芙儿——”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个小姑娘踩着莲步走来,小手在自己袖袍一扯,一脸的含羞带怯:
“宁公子,你这糖葫芦怎么卖?”
宁澄几乎想叹气了。一旁的风舒则弯起微笑,不动声色地将人往自己身后一拉,道:
“姑娘,我们不卖糖葫芦。你要是想吃,自个儿到别处买吧。”
“我、我……”
那小姑娘被他那么一堵,顿时满面通红。她看了看风舒,又望了宁澄一眼,捂着脸跑开了。
“哎,你干嘛弄哭人家啊?”
宁澄于心不忍,刚念了风舒一句,却见那小姑娘奔到另一群姑娘跟前,激动地说了什么。
随即,那群姑娘便爆出几声尖叫,个个面上含笑,兴奋地朝他们望来。
宁澄:“……”
见状,风舒轻笑一声,也不知怎么的,居然从草把子上取了几串糖葫芦,逐一派给了那群姑娘。
之后,他心情很好地走回宁澄身边,牵起对方的手,往宋嫂家的方向走去。
“喂,你送糖送上瘾了?”
宁澄听着身后传来的阵阵娇笑,忍不住起了点鸡皮疙瘩。
“你不是让我解决这些糖葫芦吗?这下好了,瞬间就消掉了九支。”
“好是好,可我也给了老丈不少铜板……与其一支支送,不如拿来卖呢,还能挣点钱。”
宁澄碎碎念了句,风舒则不置可否地笑了下,取下一串糖葫芦,递到宁澄嘴边。
“来,新年吃点糖,甜蜜又吉祥。”
“就你花样多。”
宁澄看着那浑圆剔透的糖葫芦,不客气地咬了颗,边嚼边道:“我不管,反正这糖葫芦是芙儿的,你得赔人家。还有,你送出去的那些饴糖,也得赔回——”
他的「来」字还未出口,便生生被堵住了。
“这糖确实甜,应该足够吉祥了。”
将他嘴堵住的家伙直起身,袖摆一挥一收,面上带着正经的神色,俨然一副高雅端庄的模样:
“宫主,下回记得闭起眼。”
“你……”
宁澄脸红到了脖子根,瞠目结舌半天,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众目睽睽,你怎么能……”
“说的是。那宫主觉得,左边的小巷子怎么样?不如我们先不找芙儿了,明日再……”
“风、舒!”
宁澄恼羞成怒地喊了声,也顾不得四周人群一脸看戏的表情,直接抬脚往风舒腿上一踢,气呼呼地走开了。
“嘶——宫主,你也知这儿大庭广众,多少给点面子嘛……”
“你这般恬不知耻,还用得着给面子吗?”
宁澄紧紧抱着草把子,铁了心不回头。风舒则左右看了眼,嘴角浮出笑容,往前方追去。
“哎,是我错了。不然,明儿给你做两道辣菜,怎么样?”
“要三道,外加品茗楼的虾饺和豆面卷子。”
“好——”
于是,夙阑城的百姓们,就这样看着「俊雅温和」的风判大人,抱着大叠的油纸包,一瘸一拐地追着人跑。
至于今日之后,糖葫芦老丈的生意好得莫名其妙,引领了一波卖糖葫芦的热潮,又是无人能预料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多谢风判大人赐糖!
99、外篇二:桃之夭夭(上)
暮色渐沉,天边的红霞逐渐转淡,融入晦暗的云海中。
夙阑的街道边,只寥寥十几人。他们边收拾摆摊的木板架,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嗑:
“老徐,今儿生意不错啊?难得见你摊前来那么多人。”
“哎,这毕竟快入春了嘛,春雨连绵,买斗笠的人自然多了。这还不算什么,等到农忙时,一天能卖四、五十顶呢!”
一名老翁乐呵呵地说着,捶了捶发酸的腰,慢悠悠地站起。
他和身旁的大娘打了个招呼,将脚边的箩筐背起,往家门的方向走去。
“老徐,你年纪大了,就别再做这活儿了吧?你女儿最近不才生了个大胖娃娃吗?怎么也不去照顾照顾,共享天伦之乐?”
闻言,那老翁咳嗽了声,再回首时,脸上的皱纹挤成了一个个弯月沟。
“我这老骨头坐不住,早就去了好几回喽。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编几顶斗笠卖卖,为宝贝孙女儿挣几个糕饼钱——”
“什么?可我怎么听说,碧衣她生的是个男孩?”
大娘脸上露出三分惊讶,七分好奇,而那老翁则神秘兮兮地「嘘」了声,左顾右盼了会,才咧嘴微笑,一派的得意神色:
“孙大娘,我敢打赌。这回啊,绝对是个可爱的小丫头!”
大娘眼睛发亮,夸张地捂了下嘴,道:“哎,那就先恭喜你了。我记得,你女儿和小秦老板,是同日成亲的吧?若碧衣真生个女娃,指不定能和织女屋定娃娃亲呢!”
“呿,定什么娃娃亲啊?待我孙女儿长大,她想嫁哪个如意郎君,就让她嫁去。你看那小秦菱,现在多幸福啊?
倒是老秦,成天把他女儿、女婿往家里赶,就巴巴地想要个孙女呢。等我家碧衣生了个女娃,还不把得他羡慕死?”
“是是,您老说什么都对——哎,这位小郎君,要买衣裳吗?都是上好的亚麻制的!”
大娘话说一半,远远瞅见个人影,便停下拾掇的动作,热情地吆喝了声。
那少年没回答,只是轻飘飘地越过她,然后忽然转身,凑到摊子前,道:“虽说宵禁令已解,可夜黑风高,您还是早些归家的好。”
大娘吓了跳,刚想爆一句粗口,可在看清那人的面容后,溜到嘴边的话便吞了回去,脸上也换了副娇羞扭捏的模样:
“好、好的。郎君哥哥,你生的这般好看,也千万小心夜路啊。”
“嗯。”
那少年应了声,朝孙大娘微微颔首,然后顺着身后吹来的晚风,继续往前走去。
“哎,这是哪家的公子哥啊……长相这般俊秀,表情却跟丧了偶似的,真是可惜了。”
大娘碎碎地念了句,三两下收拾好东西,乖乖地回家去了。
她话声不大,可走在前方的少年,还是停下了脚步。他面上毫无波澜,手却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粉色香囊。
“三年了。”
那少年抬起头,望着初上柳梢的玉轮。他身上披着一袭淡黄薄衫,赭色的发丝在月华下轻轻飘荡。
他抬起手,按在柳树的躯干上,轻轻抚过那沟壑般的纹路,然后慢慢闭上了眼。
“再不回来,我可要生气了。”
他低喃了声,也不知是说与谁听。
“月喑!”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那少年猛一睁眼,随即眼神黯淡下来。他转过身,望向朝自己奔来的两人,道:“有事吗?”
“没。只是想说,要不要一起用晚膳?风舒请客。”
其中一人微微喘气,笑吟吟地说着。他身边的青年,则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宫主,我不饿,你们自己吃吧。”
那少年自是月喑了。他对那两人行了个揖礼,转身便要外前走。
“月喑,我们都找你好几回了,至少也答应一次吧?不然花判回来,该怪我们没把人照顾好,让你饿瘦了。”
“他要真关心,便自己回来说教。”
月喑淡淡地回了句,而青年则望了眼身边之人,再度开口:“宵禁令已解,这夜巡之务,大可让卫兵替上。你身子不好,就别每日奔波劳累了罢。”
“多谢挂怀。月喑身子如何,自个儿心中有数。”
说罢,月喑背过身,足下一点,直接往远方飞去。
冷冽的寒风打来,刺得他双目微微发涩。他看着底下飞速往后的房屋草木,深吸了口气,缓缓地降下了身子。
“抱歉……”
他倚靠着屋墙,直勾勾地望着天边的月,直到眼眶不再模糊。
只是,当月喑走出那巷子时,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来到了个熟悉的院落前。
那院子里挂着几枚灯笼,中央的木屋里头,还隐隐传出欢笑声。
“娘亲,我要吃糖葫芦!”
“好,娘明儿让你爹买去——现在该睡了,啊。”
“那,娘亲,妍儿想听故事!昨天那个,您还没说完呢——”
“好、好。哎,昨儿说到哪啦?”
月喑立在院落前,看着映在纸格门上的人影。那些人影随风轻晃,不觉与另几人重叠起来……
七年前,刚满十三的他被任命为月判,以一己之身,担下了夙阑夜巡职务。
起先,他不熟悉城中街道,只懂得四下乱走,可摸索久了,慢慢地也就习惯了——而这,也并非全然是好事。
“城东,距品茗楼北面三里……”
那一夜,月喑终于忍不住,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来到了一方院落前。
只是,当他踌躇半天,好不容易决定敲门时,却直接听到一声惊呼:
“鬼——有鬼啊!”
娘亲?
月喑心中一颤,有些欣喜地扭头,却看见纱窗在眼前「砰」的一声合上,连支窗的叉竿也跟着摔在地面,骨碌碌地滚远了。
他有些茫然地抬头,却见屋里头忽明忽暗,映在门上的人影也随之晃动:“瞎嚷嚷什么呢?哪来的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