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那些喜悦烟消云散。
他满脑子都是疑问。
为什么会这样?
难民数量众多,要建新城,必然有幅员远近的差异。是他鼠目寸光,只看到眼前的和平,忽视掉盲区的混乱。
为什么会这样?
是他律法严苛却不完善,没有依罪量刑。导致小人利用漏洞陷害他人,导致奸人为了避刑犯了更大的罪。
是他思虑不周。
陆嘉意的手抓皱了那信纸,随后将它撕了个粉碎。
温渔说得对。
他不是神,所以他已经开始自我反噬了。
“我只是个学生,我可以允许自己有疏忽,可以犯一点错的,对吧?”
陆嘉意说出口,想让自己听见。
可他又看到那少女凄惨的模样。
她又犯了什么错?
“不对。”他抓着自己的头发,指尖掐着头皮,“我不能这么想。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找回我的男朋友。我有好好完成我的任务,这只是额外的,只是额外的……”
“我不是神。”
“我不是神!”
“我不是……”
温渔忙于处理那少女的冤案,四处奔走了一天,等回到军营处时,只得到军师一日未出营帐、茶饭不思的消息。
温渔叹了口气,掀开帘帐进去。
他本以为会看到陆嘉意崩溃的样子,没想到的是……
陆嘉意仪态端庄。
坐在轮椅上的他,看见温渔进来,居然还扬起一个岁月静好的笑容。
温渔蹲在他身边,“军师……”
话没说完,温渔被对方打断。只听陆嘉意神色自若地问他:“那少女下午醒来了,你知道吗?”
温渔今天都没回过军营,自然不知道,摇了摇头。
“那你也不知道,她醒来,就撞墙死了。”
温渔一惊。
他不是因为少女的自尽而惊讶,而是因为,如此骇人听闻的消息,军师竟说得无比平静。
他抬眼看过去,没从对方脸上看出任何一点伪装掩饰的痕迹。
就好像,对方是全身心接受了这样的消息。
“军师……”温渔有些心慌,他怕军师心底出了什么问题。
但陆嘉意却很淡定,说:“你说的对,我不是神。也正因此,我不能独-裁。我的决策有漏洞,我发现了。
但我能力不足,没想到解决方案,可以辛苦智团今夜陪我,修订一下我们的律法吗?”
这番话,条理清晰,逻辑清楚,若是情绪崩溃之人,不能表达得如此完整。
温渔很担心,但听到军师如此说,他却不得不相信,军师是自我调节完毕,真实地振作了起来。
“好。”温渔拍了拍他的手,“我去找他们。”
智团连夜赶工,修订决策中的漏洞:
一,加强新城边缘城区的秩序维护;
二,调整执法队伍的审判流程,避免冤假错案;
三,依罪量刑,程度细分。
新法很快就被推行。
那少女一家被埋在同一处墓穴之中。
陆嘉意不敢说,是他们的死换来新城更合理的法制。
因为他们生来有自己的意义,他们并不是为此而活的。
他们只是无端的牺牲者罢了。
但新城确实在「神师」的带领下,越来越好了。
他不是神。
所以他能做到这样的程度,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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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自己带入到那种环境那种身份上,我感觉我要窒息了……
——按爪——
-完——
第35章 王爷回来了
新城总算无恙。
只是军间传闻,那战事拖延,数方在进行着无意义的僵持,就差最后一役,胜负便可见分晓。
但各方都损耗巨大,谁也没轻举妄动,捅破这最后的僵持。
“宣王已得援兵。”
军中,温渔分析着局势。
“只是,援兵过境后走了岔路,耽搁了行程。”
陆嘉意忙问:“那援兵到了,这仗是不是就能结束了?”
“差不多。”温渔说,“但援军究竟何时能到,是个问题。战事延长与否,决定因素之一便是行军速度。看国境线山峦连绵,若是他们在这里迷了路,最好的结局,就是僵持战继续。”
“那不好的结局呢?”
“自然是,宣军落入下风,整体战败。”
这次交谈,军师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反应,温渔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当晚,军师就来他帐中同他私谈。
温渔本在读一卷兵书,见军师推着轮椅进来了,忙起身去迎。
油灯闪烁,橙黄的暖光映在军师的侧脸,显得他骨线更加清晰。
军师近来,瘦了不少。
战事之中无人免责,大家都饱经摧残,只是军师更甚。
他看起来平常,只有温渔默默地担心着他。
“军师,半夜前来,所为何事?”
“我想知道,援军可能在哪里迷了路?这山究竟在哪?过去最快的路线是什么?”
一听军师的问话,温渔当即沉下脸来,“军师,我决不允许你擅作主张,离开我的视线。”
“我知道!”陆嘉意忙说,“我不是要过去,我只是想知道地点在哪……”
“军师若无前往的意思,又何必过问这般细节?”温渔冷脸道。
陆嘉意垂眸缓了缓呼吸,突然轻巧一笑,“你忘了?我能召来神迹,不知道地点在哪,我怎么派神迹过去?”
“这……”
温渔不知道军师的神迹究竟如何产生,偶尔打探过几次,军师也都是缄口不言。
也正因此,对方这么说,他无法反驳。
用质问的目光盯着军师数秒,温渔叹着气妥协,将几种可能性详细地告诉了对方。
第二天,温渔就收到了,军师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消息。
他风风火火闯进军师营帐,见军师趴在床上由士兵帮忙揉腰背上药,气上眉梢,“军师诓我?”
陆嘉意趴在床上,仰头看来人,憨憨一笑,装无辜,“我没有啊!”
“腿脚不便之人,突然要学习骑术,莫不是为了远行?”
温渔戳破,“昨夜军师刚问过什么去向,你我心知肚明。”
“哎呀,我真不是……嘶!”
那士兵手重,按得陆嘉意龇牙咧嘴,刚缓过劲儿来,重新抬头,温渔已经出去了。
并且……
加强了对陆嘉意的盯防。
那之后,陆嘉意上个茅厕,都得有专人盯着。
但战争总算要结束,陆嘉意无论如何也不能等,更无法承受周鹤庭战败的可能性。
这一夜,他开了一个福袋。
先前轮椅行动不便,他也从没有想过要换个工具。
自从来到宣地之后,没有一个福袋,是为了他自己开的。
但这一夜,他想要一个可以迅速移动的道具。
福袋为他开出一个机械结构精密复杂的座椅。
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他详细研究原理,他只粗略体验了一下。
手摇机关的情况下,他可以用常人行走的速度移动;
但若是需要更快转移,则需要额外的能源,即,燃油。
军中找不到相关的原料,实在没办法,陆嘉意又开了一个福袋,换了满满的燃油桶,放在座椅后的储备箱中。
他只剩一个福袋了,这一路,他承受不了更多风险了。
他必须一举成功,到达目的地,用手头最后的福袋,为援军开出一条路。
计划确备,陆嘉意嘴上默念着「多有得罪」,狠心地敲晕了他的贴身守卫们。
申朝王妃、宣地神师,他又双叒叕连夜潜逃了!
神行座椅速度极快,虽然在人体可以承受的范围内,但也几乎是在极限阈值徘徊。
这一路陆嘉意基本上都没办法睁开眼睛,不管多么温和的风,遇上飞速行驶的他,都会化成锋利的刀。
这刀可以割他的耳、他的脸、他的皮和肉,但不能割瞎他的眼。
他得看清援军所在。
手持地图的陆嘉意偶尔会停下来看一看路线是否偏离,大多数时候,就任凭座椅直线窜行。
他没时间停下来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偶尔被沿途的落叶枯枝划破了脸,他也无暇顾及。
就这么日夜兼程,他来到温渔所说的第一个可能地点——
但没有遇到疑似援军的队伍。
马不停蹄,他继续前往下一个地点……
就这么一个一个地点奔袭,陆嘉意是在第三天傍晚,才在某个预定的地点中,听到声势浩大的人马队伍。
为首的将领并不是周鹤庭。
也罢,他心想,周鹤庭此时在主战场,等着这帮救命的人到达。
那将领也许是找到了路,确定只要越过这山头,就是一片坦途平原,可以直奔战场。
但行军队伍带着粮食军火,不似单人,再怎么加快,也至少需要半个月时间,才能越过最前方那千米有余的谟何山。
若要绕行,则花费时间更长,且有再次迷路的风险。
陆嘉意找到了援军所在,遥遥看了眼谟何山,下定决心,直奔山峰而去。
福袋开启。
他在山线布了一地的炸药。
大致估算距离,确定不会伤及援军,也不会祸及自己,陆嘉意埋伏在远处等待最佳时机。
入夜,援军扎营休息。
最佳时机到了。
一行军马本坐地休憩,忽得,为首之马颤了颤耳尖。
它睁开眼,像感应到了什么,站直了身体。
它听见远山发出沉鸣,而后大地隐隐震颤。
惊雷一般的轰鸣响彻天际,远处延绵的高山突然崩塌。
而后地动山摇,惊醒了所有远近的村庄。
后来的史书记载这一段时说道:
天助真朝,降下神诏。
谟何山崩,辟出捷路,送飞师往。
如虎添翼,宣军大捷。
真朝,是周鹤庭推翻申朝后,新建的王朝。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山崩地震之时,陆嘉意以为自己在安全的范围。
然而他思虑过重,加上这些天舟车劳顿、滴水未进,身体早已透支。
他甚至承受不住一阵清风摇摆。
在天降的神谕中,他迷失在茫茫山林里,坠落了无尽深渊之中。
陆嘉意做了个梦。
他为什么能确定这是梦?
因为梦里,他看到自己站了起来。
而周鹤庭就在他面前,牵着他的手,同他一起奔向阳光。
周鹤庭……
他睁开了眼睛。
“军师!”
陆嘉意听到耳侧声嘶力竭的呼唤,艰难地转头一看,是双目通红的温渔。
他手中端着一碗米糊,正在给陆嘉意喂。不知这些日子他经历了什么,下巴胡子茬青绿,他也顾不上刮。
看见军师醒来,他赶忙把手中的米糊放下,关切地问:“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陆嘉意一开口,嗓子刀割似的疼,说不出话。
温渔忙给他喂水,又气,又舍不得重骂:“你已经昏睡了整整五天五夜了!”
“你一消失,我就派兵在各种山线寻找。你晕倒在树丛中,身下的座椅破碎,护了你一命。要不是什么神仙保佑,我们差点就错过了你!”
“对、对不起……”
陆嘉意艰难地道歉。
温渔无奈道:“若不是眼见你确实累倒了,我还真以为一贯坚毅的军师是神仙在世呢……”
陆嘉意听得出来,这话是讽刺。
他扯着嘴角尴尬地笑笑,说:“以后不会有了。”
不会有神迹了。
他的福袋用完了。
“战事如何了?”陆嘉意又问。
“申朝被颠覆了。”温渔微笑,“朝内诸侯虽割据,但也无兵力造反。宣王此时回到旧京处置王室残党,等处理完手头的事就会回来了。”
终于……
终于要回来了。
至少不再是烽火相隔,不再是遥遥无期。
陆嘉意身心俱疲,此时听到这久违的好消息,他总算等到了盼头——
他可以不用再逞强了。
只要再忍一下……
就一下下!
宣王推翻申朝后,建立了新朝,国号为「真」。
真朝建立,新帝登基,下令以「修养民力」为第一指标,轻徭薄赋,鼓励生产。
战时协助的诸国有心瓜分土地,但被新帝外交手段解决,谈判之后,以丰盛的年贡作为条件打发了。
在新帝看来,资本可积攒,国土不可失。
最后便是历史遗留问题:诸侯。
诸侯在申朝时就权力过大,若非如此,周鹤庭也不可能发展到如今的程度。
因此借着诸侯疲软无力,他趁热打铁,一举削弱诸侯地位,进行土地改革,收回兵权。
诸侯便成为了手无实权的地主阶级。
这些消息,传入陆嘉意耳中的时候,他毫不意外。
周鹤庭虽生活在这样的背景中,但潜意识里是有着历史观的人,他能看清在当前的历史背景下,需要怎样的制度暂时维持稳定。
陆嘉意又想,同样是接受过历史教育的人,他怎么建个城就半死不活的了?
他想象不出,若自己站在周鹤庭那个位置,需要承担多大的压力,需要拿出多少的魄力。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险些都要想象不出,周鹤庭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