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旧一副溺爱自家孩子的模样,殷盛乐挑起浓眉,双唇微张,却还是压住了心底的疑惑没有打断母亲。
“那些进士是着急求官来做呢,阿徽是你的伴读,难不成将来你还会少了他前程?”商皇后眼中撒着星星点点的金色光斑,她略压低了声音,却还是无所顾忌地将这细听起来对皇帝不怎么敬重的话语给直白地说了出来。
殷盛乐这一世白得的父母二人对他自己都可谓是宠到了天上,要星星就不给月亮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无法察觉到父母中间存在的隔阂已经越来越大,他不知道该怎么劝和,只能尽量在中间充当个润//滑//剂的作用,好歹也别叫这携手半生的老夫妻两个真的离心了不是?
说起来,殷盛乐是真的觉得自家亲爹在女色这方面上有点渣了。
从前那些为了收拢势力的联姻不算,他登基后选过两三次秀,每一次都有新人入宫,虽然这些新入宫的妃嫔还比不上落入水里的小石子,连个声响都没有的,但殷盛乐还是浑身的不舒服,在这个合法拥有妾室,皇家的妾室还拥有比肩前朝大臣的品阶的世界,最难过的就是女子了。
但他从来没有在商皇后的脸上看到过脆弱的神情,她面对宫妃朝臣时高贵威严,面对着自己的一双子女时慈爱和蔼,面对意图向她和孩子们伸手的敌人时,她就像是一只警惕又冷酷的雌虎,耐心地等待,老练地分析,在时机成熟之时,扑上去咬断敌人的喉咙。
“阿徽,你说这一回选秀,父皇那里还会留新人吗?”在回去重华宫的路上,殷盛乐憋了一肚子的话,斟酌着选出几句,问了出来。
沈徽走在他身侧,稍微落后半步,殷盛乐几次放慢脚步来等着与他并肩而行,但沈徽却也沉默又固执地落下那半步的距离,二人从小到大都是这般,一边走,一边默默地跟对方较劲儿。
“陛下依旧龙精虎猛,许是还会再进些人吧。”沈徽已经察觉到殷盛乐的心情不悦,“殿下,世间男子大多如此。”
就好比他那个糟心到极点的父亲。
造成了母亲无法挽回的悲剧。
殷盛乐撇撇嘴:“我只是,心疼娘亲......但我又不好指责父皇,还有那些后宫里的娘娘们,我身为小辈,若是太过放肆,只怕是不利将来。”
沈徽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其实待在七殿下身边这么多年,自己对前朝后宫,还有那两位至尊之间的小小争执,多少也有了解,只不过这些话,不是能宣之于口的:“殿下,只要您能稳住了,于娘娘而言,便已是最大的宽慰。”
“啧。”殷盛乐烦躁地朝着空气踢了一下,“你说的对,我先前跟爹说不愿意太早娶亲,他答应了,但就怕他不声不响地给我赐个侧妃什么的,大概纳侧这种事情,在他们眼里都算不上是娶亲......不行,改道去父皇那里,我得再跟他说一说。”
他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头,飞扬的衣袍广袖被他甩出了小小的爆声,可殷盛乐却没能见着皇帝,皇帝的寝宫里空无一人,一问守着宫门的太监才知道,皇帝他去后宫不知哪位娘娘那里了。
殷盛乐只得打道回府。
“也罢,反正离选秀还有一段时间,有的是机会跟父皇说上话。”回到重华宫后,殷盛乐依旧黑着一张脸,入内打量一遍,却不见秋容姑姑的影子。
而莲实守在门口,脸上的神情有些焦虑。
她见殷盛乐回来,立马上前请安。
“怎么了?”殷盛乐见她脸色不太对,便问了一句。
莲实先福了福身,道:“秋容姑姑一早便被杜总管叫走了,杜总管的徒弟小钱公公在秋容姑姑走后领了两个姑娘过来,说是陛下赐给殿下的。”
“两个姑娘?”殷盛乐顿觉不妙,他立刻扭头去看沈徽的表情,然而后者的表情十分平静,平静得让他心中不舒服,原本带着些心虚的情绪被这副平静的面容给堵了回去,殷盛乐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总之就是。
不舒服。
“是司寝的女官。”莲实小心地补充道。
司寝女官只是一个比较好听的说法,但实际上就是给宗室子弟和皇子们准备的,教导人事的宫女,或者说是通房侍妾也没什么差别。
殷盛乐眉头愈发紧锁:“她们人呢?”
“在里头,小钱公公也在。”
小钱公公原名钱祥,是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杜绪收的干儿子,他本人也是在御前行走,得皇帝几分信任,在各宫之中都颇具威严。
殷盛乐甩开衣袖,大步走了进去。
在正厅处,果然见着了小钱公公,他掐着一副兰花指,声音比杜绪的更为尖细:“奴婢给殿下请安。”
殷盛乐此刻心情正差,火气一层一层往脑门上冲呢,自是不肯搭理他,锋锐的目光往站在他身后,两个穿着同款水红色衣裳,婷婷袅袅面若春花的女子看去:“就是她们?”
“哎哟~殿下,这是......”小钱公公正想上来介绍,却被殷盛乐一个眼神扫过去,他看出七皇子的心情并不美妙,于是立马闭上了嘴。
莲实跟在后头,她上前来:“正是这二位姑娘,殿下要如何安置?”
“安置什么?送回去,我这儿不缺人!”他愤怒地扫了一眼瑟瑟发抖的两个女孩子,仔细一看似乎年纪也并不是很大,他本来就没法接受没有感情的婚姻,更何况是这么小的两个女孩儿了。
真真是。
糟心的世界!
他用力地咬紧了牙。
小钱公公许久没听见殷盛乐再说话,而莲实却真的带着人上来,要将两个司寝女官请出去,他连忙上前大着胆子开口:“殿下!殿下稍等!这两位姑娘的名字早就记在殿下名下了,若是就这么被退回去,她们便要沦落到乐坊司里头去了!”
他想起自家师父说的些许秘闻,决定在七皇子面前卖个惨:“司寝女官原就不是什么好出身,殿下就当可怜可怜她们。”
殷盛乐瞪大了双眼:“乐坊司?”
乐坊司在前朝旧事官妓的代名词,到了殷朝,乐坊司里也大多是些罪臣家的女眷,虽不必与前朝一般做权贵的掌上玩物,但也终身不得自由,若无意外的话,基本上也就是终身卖笑,直到颜色衰落,被弃居掖庭,做些苦力。
她们通常是活不到寿终的。
心底的躁火依旧蠢蠢欲动,看着眼前连个哪怕上了艳丽的妆容,也难掩眉目间流露出惊惧稚气的女孩儿,殷盛乐用力咬紧了牙:“在后头给她们找个房间住,不许她们到本殿下跟前晃悠!”
他说完,转身抓上沈徽的手腕:“走,今天去你那里休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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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你再说我胖试试
手腕上的力道大得像是上了一副铁质的镣铐一样, 沈徽被殷盛乐拉着,他能清楚地感知到殷盛乐身上熊熊燃烧的怒火:“殿下,陛下此举也只是因为关心你罢了, 你先消消气,待过了今日, 再去向陛下说明,相信他不会不顾及殿下的心情。”
是啊, 从小到大, 皇帝就从来没有逆过他宝贝儿子的心思, 殷盛乐将沈徽拉进偏殿他住的地方里,身后乌泱泱地跟着一群宫人不敢出声。
站在门口, 殷盛乐将沈徽的手腕攥得愈发紧了, 他猛地一回身, 咬牙切齿地对着身后众人道:“你们都不许跟着进来。”说完, 长腿一抬, 直接把门踹上了。
木门重重地砸上,巨大的声响, 摇摇欲坠的门扉让殷盛乐的火气稍微撒出去了些,一直以来,比起蛰伏在他身体里, 无时不刻都可能会冒出来的躁怒,这种在暴怒之中放肆发泄的快感才更是殷盛乐所警惕的东西。
摧心的恼怒会让他五脏如焚,但能随意向着周围人发泄怒火所带来的的快感则是叫人上瘾的毒药。
他将院门踹上,一转身才看见院里还有原先就在值守的几个小宫人。
自打沈徽科考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他就有意识地控制住了自己发火的次数——不管真的恼火还是假装给某些人看——因此重华宫里的小宫人们这段时间其实过得比从前安逸许多, 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殷盛乐发这么大的火的小宫人扑通扑通接连跪在地上。
“你们也都出去。”殷盛乐冷冷地说道。
见他没有乱闹一场的举动, 现在沈徽可以肯定了, 除却皇帝没提前打过招呼,一言不合就指派下来的两个司寝女官,殷盛乐心底还有好大半火气是冲着自己来的。
可是......沈徽不明白自己是哪里行差踏错,招来这么大的火气;从小一起长大,二人也不是没有过争执,甚至吵架也吵过几次,但从来都不像今天这样。
那只藏匿在暗影里的野兽在沉眠十年之后又一次醒了过来。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越收越紧,沈徽已经开始感觉到些许的疼痛,二人走入卧房内,在他腕上的痛觉再次加深的前一秒,忽地,那只仿佛铁铸的手掌一下子松了开来。
“殿下,此处已无外人,您若是有气,莫憋在心里;有什么话,只管对臣说。”沈徽看着殷盛乐在屋内来回踱步,跺脚,鼻息也越来越沉重,他故意摆出一副轻松的态度,走到床沿坐下来。
殷盛乐生了一会儿闷气,听见沈徽这么一说,他摇头:“我若将心中的话说出来,你定然会觉得我是在发疯。”
“这不过是殿下你自家的揣测罢了,你什么都不说给我听,又怎么会知道我一定觉得你在发疯了?”沈徽柳叶样的眉毛挑起一边,这是殷盛乐最常爱做的挑衅动作。
此刻在他那张如玉的脸上显露出来,让殷盛乐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小勾子猛地勾了一下一样,他转个不停的脚步霎时便顿下了:“我怕我若是说出来了,你会害怕,从此躲开了我去。”
沈徽心中稍微有些紧张,但他并未将这异样往深处去想,而是温言道:“臣是无家可归之人,除了殿下身边,又能去哪里呢?”
“你......你现在身上有官职了,你可以去翰林院,还可以去外头买个我不知道的小宅子,悄悄地离开。”殷盛乐坐到他身边,语气越说就变得越委屈。
原作里,沈徽不就是这么躲避原主的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沈徽像是哄小孩子一样轻轻顺了几下殷盛乐的背,“殿下与我而言,是可栖身的树,臣不过只是你枝头的一片叶子,叶子若是离了树,便只能落得个风雨里飘零,化作尘泥的下场......我知道殿下一直以来都是心思清明的,但倘若殿下真的有意要发疯一场,沈徽又岂能不奉陪到底?”
“你会陪着我?”殷盛乐果断抓住了他最想要的话语,目光灼灼地盯着沈徽,似乎是在逼着他给自己一个承诺,身子不知不觉便往旁边倾压上去。
少年熟悉的气息近在鼻端,殷盛乐不爱用香料,身上的气味十分干净,沈徽此时却感觉自己被一股十分难以言说的气息给完全包裹了起来,将属于他的呼吸完全吞没了。
“臣会陪着殿下。”
他许诺道。
手臂上传来一阵巨力,沈徽眼前的景象翻滚了两圈,身下垫着柔软的的床垫,双脚一凉,再有一只炽热的手掌从脚踝上掠过去,他猛地往床榻的内侧一缩,再爬起身来,便见殷盛乐也踢掉了鞋子爬上床来,还将床幔都放下了。
关节里的钝涩让沈徽怀疑自己是不是生了锈,他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坐直,却见殷盛乐脸上的怒气已经消失大半,他在沈徽对面盘腿坐下,一开口依旧是火气十足:“我知道我那些哥哥们,堂兄弟们都是像这样过来的,在成婚之前就有宫女侍奉过,成婚之后也多半还会再纳侧,往后院里收进去许多女子,但是我不想这样。”
“臣知道。”
这句知道让殷盛乐心中更加松快:“我只想与一个人一生一世,我跟父皇说过,他也答应了,但转头却还是赐下这么两个人来......我倒也不是非要生她们的气,但是——”
双手鬼鬼祟祟地伸过去,殷盛乐轻轻拉起沈徽的手,他手腕上留着一道十分显眼的红痕,殷盛乐用了很大的气力才克制住自己不往那上边看,掰开了修长的指头一根一根数过去:“我知道司寝女官们大多都是罪人出身,但她们更多是受了父兄的牵连,才会小小年纪就被罚为官奴,大概除了怎么伺候男人,讨男人欢心,她们就什么都没有学过了。”
殷盛乐很小心地抬眼去看沈徽的表情:“无论父皇,还是这世上的大多数人,大概,都只拿她们当个物件看待,我不习惯这样。”
有的时候他真的挺讨厌这个世界的。
“而且她们这么小......估计年纪都还没我大呢。”他叹息着,又觉得自己实在是伪善可笑,生而为皇子,他从一开始便是站在这个阶级森严的社会的顶端,践踏在许许多多人的身上了。
沈徽任由他拨弄自己的指头:“殿下是心怀仁善之人,可制度如此,轻易难得更改。”
殷盛乐也知道自己一直都不够成熟,在穿越之前也没有好好学习,对许多事情都不过是半桶水晃晃悠悠,唯有心中那近乎于幼稚的坚持未曾被时光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