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家人骨子里就有种难以更转的执拗,不分性别无论年龄。
“朕可是皇帝。”殷盛乐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他肆意妄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自打沈徽离京,没人能再在朝上劝住他之后,朝臣们都自发地变得安静乖顺,他的种种政令也愈发地畅通无阻,彻底将维持国家运转的庞大机器变成了自己的一言堂。
“早些问出原委,把事情解决了,也好叫老爷子放心些,他那个身子,再操心这么多事情......”提及大限将至的父亲,殷盛乐也更多了几分无奈。
太上皇曾经对不起过商皇后,甚至对殷盛乐也有过防备警惕的时候,但他到底还是没有像历史上的一些君王那样冷血到底,选择了收手,选择了接受,但与此同时,他先前对旁人的伤害和那些错误的决策也彻底将他自己击倒了。
但除开这些没有宣之于口的防备之外,对于殷盛乐而言,太上皇的的确确是做到了一个父亲该做的事情。
所以殷盛乐也不太想叫他在人生的最后这段时光里充满着遗憾,并且尽己可能地去满足太上皇的一些小愿望,陪着脑瓜子愈发不清醒的老父亲瞎胡闹。
“要是阿徽在就好了。”最后,殷盛乐也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叹起来,并且将危险的目光投射到家庭美满的小伙伴身上,“武毅,你想不想再出京去历练历练?”
李武毅很是警觉:“如果我媳妇儿也能去的话,我没啥意见。”
“啧。”殷盛乐的目光变得锋锐起来,“这可是皇命。”
“您可不能因为自己守空房,就眼红别人,公报私仇!”李武毅瞪圆了双眼。
殷盛乐抬手,用食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你什么时候能稍微长点脑子?”明知道自己见不得他夫妻两个秀恩爱,还一点自觉性都没有,竟然敢说自己守空房?
李武毅稍嫌迟钝的大脑终于转过来了:“唉,我这不是也没拿你当外人吗,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得往肠子里转上个几轮,那也太麻烦,太生疏了嘛。”
这也太不见外了。
殷盛乐沉默地看着他。
但。
在沈徽离京后,满皇都里,除了父母姐姐,能与自己这般亲近的人,也就只有李武毅一个了。
殷盛乐觉得自己更加思念爱人,并且决定把李武毅今后的休沐日减半。
嗯。
直到沈徽回家来。
并不能猜透对面的君主、朋友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的李武毅只感觉到一股源自于本能的警惕,他也沉默下来,开始思考自己该不该给另外一个朋友写封信去请求援助。
或者,告个状什么的。
两人各怀心思。
而殷盛乐也终于下了决定,让人把在对面茶楼里不知干些什么的三个人全都逮了过来。
这三人的表现各异。
殷言心有些尴尬,却并不慌乱,甚至还有心思去给南烨和白骁飞甩几个恶狠狠的眼神。
而南烨就显得格外慌乱了,他手足无措了一阵子,最后站得笔直笔直,就像他在宫门处站岗守卫时一样的姿势,像尊想要护住自家宝物的塑像。
最后一个,白骁飞相较于前头那二人而言,更加气定神闲,皇帝突如其来的举动并没扰乱他的心神。
“皇叔。”殷言心垂着双眼。
殷盛乐朝她点点头:“先坐。”
“谢皇叔。”她没有推辞,而是从善如流地在被内侍拉开的椅子上坐下了。
而另外那两个外姓人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
殷盛乐冷冷淡淡地问起他们中间到底有什么纠葛。
南黎瞬间涨红了脸颊,而白骁飞的神色也有一瞬间的凝滞。
殷言心则是磨了好几下牙才开口:“不是什么能搬得上台面的事情,皇叔......”她语气里多了几分哀求。
而殷盛乐的话语不容质疑:“你们闹得你爷爷都晓得了,叫他老人家担心你受欺负,非要朕来给你撑腰。”
殷言心的双颊也眨眼变得通红,她的声音愈发细弱:“......是孙女无能,事情办得不够利落。”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殷盛乐修长而有力的指头轻轻敲击桌面,那双愈发内敛的漆黑眼瞳将三人扫视了一遍。
远在皇都的千里之外。
沈徽的长发散在肩上,他刚刚才梳洗过,还带着些水汽。
时间在他身上的流逝并不明显,只叫他的气质愈发柔和温雅,犹如一座虽被风雨磨去尖锐的棱角,却也依旧沉稳,丝毫也不曾动摇的磐石般,厚重而沉默。
他手里捏着从皇都送来的信纸。
上头满是殷盛乐措辞激烈的絮叨,一开篇就是:“离了个大谱,真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到底都在纠结些什么东西。”
沈徽忍不住轻笑出声,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在给爱人的回信里提醒一下,殷盛乐口里的年轻人,比他还要大上几岁呢。
信里写了皇家郡主与两个官家男子颇有几分离奇的故事。
这三人里,殷言心的年纪最小,而白骁飞比南烨稍微大一些,几人在年幼的时候,曾在宫里,又或者某家的宴会上是见过几面的。
齐王家的双生郡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皇室直系唯一的第三代,可谓是除了她们的小叔叔殷盛乐以外,最最受宠的皇室成员了,而她们本身的性格也十分外向开朗,在同年龄的世家小姐们都还跟着长辈念书学习的时候,她们已经很快地掌握了上树撵猴子掏鸟窝,下水逮乌龟捞泥鳅等一系列技能。
连她们亲爹都拉不住,也就在商皇后和齐王妃跟前表现得有几分乖巧。
一切的起源在某次,还是二皇子妃的齐王妃带着两个女儿去寺庙祈福的时候。
殷言心甩开身边的人独自外出,却刚好遇上大雨,被困在山林里找不到归路,又因为受寒而整个人都烧得昏昏沉沉。
她缩在一颗树下不知道过了多久,被一个年纪不太大的少年发现后,又被他从山林里背了出去。
当时殷言心只模模糊糊地记得那小少年耳朵后头有一颗痣了,待她在寺庙的客房里醒过来,早已不见了那少年的影子,而齐王妃等人也只说遍地找她都找不到,最后发现她被人放在寺庙的后门,已经烧得失去了意识。
自那以后,殷言心便对皇都里的少年们的耳朵留意了起来,想要找到那个曾经帮了自己的人,巧合的是,平阳伯的次子南烨的年纪也好,身形也好,都跟殷言心模糊记忆里的少年对得上,而他习武时受过伤,耳朵后头,那颗痣的位置刚好留下一道疤。
更巧合的是,南烨在那一天也曾去过郊外的寺庙里。
殷言心便也没多想,对南烨更加留意了几分,这一来二去的,就觉得这少年似乎蛮合自己心意,于是便在到了年纪之后,选了他做自己的仪宾。
结果后来白骁飞回到皇都,又恰逢其会地叫殷言心见到了面,发现他耳朵后头有一颗很眼熟的痣,再回家一问丈夫,发现他那日虽然去了寺庙,却并没有出过庙门......
殷言心因为自己的错误判断又羞又愧,脑门子一热竟然就口不择言地说了和离,待清醒过来,更加放不下颜面,以至于事情闹到殷盛乐跟前......
“今后要是殷元庭敢和他堂姐一样对这么重要的事情稀里糊涂,朕就把他剃光了脑瓜送去庙里好生清醒清醒!”
最后一行字的墨迹透过纸背,可见殷盛乐写下这段话的时候是被气成了什么模样。
而沈徽在一芯昏黄的灯火的映照下,用手指一笔一笔在信上描摹,仿佛他依旧在君主身侧,用温声细语抚平怒火,又好像是一起回到了他们小时候,那些一起读书习字的日子。
第112章 总归会来的诀别
太上皇到底还是没能撑太久。
在细雨纷飞的六月, 大殷皇都,满城缟素。
自上往下,所有人都换上了麻布的孝服, 整个朝堂也忽然变得沉默下来。
连商皇后也一连几日地守着太上皇的遗体,不言不语, 没有落泪,却也叫殷盛乐很清晰地觉察出她身上凝聚的一股偌大的哀伤。
上一代人之间的爱恨从来没有激烈地在明面上撕开过, 殷盛乐的家庭虽然有种种不圆满之处, 但大方面上还是保持着一个相对和谐的氛围。
母亲的白发在短短几日中又多了大半。
“娘, 您好歹吃些东西。”对于太上皇的溘然长逝,殷盛乐始终都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他心里好似被山雾锁住了, 又或者是因为皇帝的身份不许他表现出过于放纵的哀伤, 他下意识地保持着一副平静的面容, 心中的种种情绪也异常地麻木, 鲜有波澜。
“年纪大了,没什么胃口。”商皇后注意到儿子眼下微微发青, 有些担忧地问,“近来朝上事情多吗?这老东西,连死, 都死得不是时候。”
她又掉下一滴泪来。
殷盛乐摇摇头:“只是有点睡不好。”
他已经好几天没能睡好了,总是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就从床上坐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地发着呆,殷盛乐会在这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想做什么, 频繁的辗转起卧叫他身旁侍候的人都是惊心不已。
陈平咬咬牙, 跪在这母子二人身侧:“禀太后,陛下他已经好几天没能安眠,膳食也用得少了......”
太上皇死后便自动升为了太后的老母亲充满哀伤的面孔顿时变了:“你这孩子!都这么大个人了,还不叫我这个当娘的省心!”
殷盛乐愣了愣,横了眼陈平,叹息道:“娘也知道我长大了,难道不知道您哀毁伤身,儿子也会心疼吗?”
商太后一时间被他的话堵住了,最后只能决定在太上皇下葬之前,自己要一天三顿地盯着皇帝用膳。
按照大殷的礼节,太上皇的遗体要先停灵一个月方可下葬,而太上皇从前见足了前朝皇帝兴修陵墓到处搜刮民脂民膏,压迫劳役的苦处,便早早选定了一块地当做殷家今后的祖坟,修了个简单的陵墓,且下旨自己死后不得以金银珠宝或是其他贵重物品陪葬,而以后殷家的皇帝下葬也必须从简,悉数葬在皇陵之中,不可另起大墓。
说是下葬,其实也就只是把太上皇的遗体放进早就落成的地宫中而已,哪怕他生前是个皇帝,死了,也就只有那一个小小的墓穴,旁边留出给商太后的位置,等到商太后百年之后,便将他二人的墓穴再一同封死。
商太后并不是很愿意与太上皇合葬。
殷盛乐理解母亲的心思,殷凤音也在哭过后表示了自己对母亲的支持,她对父亲的情感相比起出生在建朝之后的弟弟而言更加复杂。
她是备受宠爱的长女,却也因为母亲迟迟没能生下一个他们想要的继承人而受尽了闲言碎语,而她自己无论做得多好,总也免不了“可惜了是个女子”的憾叹。
而父亲在她和母亲最为艰难的日子里,选择纳妾。
殷凤音不甘有过,痛恨有过,但最后她还是选择妥协,选择退到幕后,默默等待到所有矛盾爆发的那一日到来,她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保持多久的理智,若是叫那些排挤谋害过母亲的女子的儿子成了皇帝,那她也不能保证自己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情......但上天似乎给了她们一个缓和的台阶,她的弟弟终于出生。
而这个弟弟,给她带来了在世人眼中比起公主掌权而言更加大逆不道的新视野......
殷凤音擦掉眼角的泪水,惯来只穿红衣的她如今身上一片惨淡的白色,发髻上只有零星的银饰:“我听娘亲说,你这几天不吃不睡?”
“没有的事儿,就,只是没什么胃口,也不怎么困。”殷盛乐才送走了娘,便又迎来了姐姐,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如今的形貌不能服人,他直起身,表示自己的精神很好。
而殷凤音知道不能跟这家伙分辩,只走到他旁边,自顾地训斥着:“多大人了,吃饭还得叫娘亲盯着,你不知道娘亲她......她心里也不好受,咱们家里事情又乱又杂,我和娘亲能依靠的还不就你一个,你这般呆呆愣愣的,我......”
她哽咽,偏过脑袋小声啜泣:“我没有爹了,如果娘和你再出什么事情,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
殷盛乐一时间慌了手脚。
从小到大,姐姐就从来没有在他跟前掉过几次眼泪,上一次见殷凤音哭,还是平王去世的时候。
但无论那时的殷凤音,还是她在太上皇灵前哭泣的时候,始终都没有展露过她自身脆弱的一面,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过。
“姐姐!”殷盛乐站起来,小心地扶着殷凤音坐下。
殷凤音已经将脸上的泪水擦干净,深吸一口气道:“你是皇帝,但更是我的弟弟。”她顿了下,“你这几日的情绪的不正常,若是,若是你是因为不想叫娘和我伤心,才憋着,那你背过去了尽管哭啊,或者闹一闹又能怎么样呢?非这样憋在心里!”
她说着,伸出食指在弟弟脑门上敲了又敲:“你不是还跟我说,要叫如你姐姐一般的女子在将来也能撑起门户吗?你现在的模样可不像是还有力气去跟那些老顽固撕扯的样子。”
殷盛乐无奈:“我也不知道究竟怎么了,我感觉像是在做梦一样,哭不出来,而且总是想起爹他从前的事情......”
他的目光有些发直,散散地落在不知什么地方。
这下子无奈的轮到殷凤音了:“我已经叫人给阿徽送信去了,你既然不愿意叫娘和我瞧见你伤心的模样,那对着他,总能发散出来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