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愤愤地敲着弟弟的脑瓜:“你不会连给阿徽送父皇讣告的事情都忘了吧?!你还说你这个样子没事!”
“没忘、没忘......”殷盛乐缩了下脖子,没有躲开,任由殷凤音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我真的没事,大概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
殷凤音的手停在半空,伸出了食指指着弟弟,语气严肃:“我就在宫里住到父皇下葬。”
出了宣德宫。
同样穿着一身孝服的孟启等在宫门处,见殷凤音出来,便迎上去:“殿下。”
殷凤音严厉的眉眼顿时温和下来,抱怨着:“那小不省心的小混蛋,平日瞧他都不是会憋着自己的,哪想到父皇这一去,他.....唉,尽叫人操心,算了,我这个当姐姐的是说不动了,只等阿徽回来,叫他们两口子自己纾解去。”
“殿下也莫要太过哀毁才是。”孟启扶住了她。
殷凤音反扣住他的五指:“原想着叫父皇给你个光明正大的身份的......”
“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孟启替殷凤音挡着突如其来的一股冷风,“我的命是殿下救下的,我一辈子都只是殿下的人,不需要什么旁的身份了。”
“阿启。”殷凤音攥紧了手。
孟启摇头:“我本来就只是末帝为了给他儿子替命,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抓来的奴隶而已,若是没有殿下的善心,早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的命是殿下给的。”
“若是殿下厌倦了我,便赐我一死,请不要将奴婢从您的身边驱离。”
宫道上的风吹来一阵细碎的雨。
殷盛乐把宫人都赶出去,一个人坐在宣德宫里。
他忽然感觉到一阵疲惫,眉心处也开始隐隐作痛。
痛得他想哭。
在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前,他是没有机会体会到所谓的父母亲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的。
这一段奇异的旅程,于他而言,很像是来自命运的补偿,但人与人终归是要迎来诀别的。
窗外细雨濛濛,连带着大殿里也变得湿冷。
殷盛乐站起身,走到大殿的门口,然后在门槛上很没形象地抱着膝盖坐了下来。
他面相着大殿的方向,坐在门槛上,仿佛这样就能回到他小的时候,父亲在里面批改奏折,或者与几个大臣商讨政事,而他就非要坐在门槛上等着父亲忙完,好体会父亲过来哄自己时那一瞬间的窃喜与满足。
可那张桌子后面再也见不到父亲的身影了。
他只看见被自己扫落了满桌的墨迹,砚台翻在御案底下。
殷盛乐把自己缩紧。
高高大大的男人在门边缩成一团,断续的呜咽声更像是风穿过空洞的灵堂时,亡者的留恋。
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谁剖出来了一样地疼。
经过连续几日的浑浑噩噩,在寒风夹带而来的冷雨里,殷盛乐终于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永远地失去了父亲。
他的呜咽声很快变成了抽泣。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肩上多出一双手臂,那双手臂从后头环住了他,紧贴自己后背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不知赶了多少路才来到他身边的爱人浑身颤抖,虚弱疲惫得几乎要站不住。
脸上挂满泪水的殷盛乐转身把沈徽抱进怀里,让他坐在自己膝上。
沈徽是一路飞马回来的,到了狭窄的宫道上便弃马狂奔,他没法止住急促的呼吸,胸口像是快要炸开了一样,半句安慰的话也没法说出来。
被殷盛乐抱进怀里的时候他也将殷盛乐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口,用一种极其别扭,但无比亲密的姿势,让这个啜泣不止的男人在他怀里痛哭出声。
*
作者有话要说:
太久没发刀了有点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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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平平无奇小日常
他这一觉睡得很沉, 没有做梦,满是黑甜。
将所有的疲惫都一扫而光。
殷盛乐在鸡鸣三次后醒来,他的双眼还有些胀涩, 能明显地感觉到还肿着。
他把躺在身侧的人又往怀里捞了一下,决定今天先睡个懒觉。
约莫过去半个时辰, 沈徽还是没有醒过来。
殷盛乐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离开,迫不及待地召见昨日与沈徽前后脚到的合乐, 细细询问他们回京路上的一应事宜。
合乐原本就是商太后夫妻特意培养出来的内卫中的佼佼者, 在接到太上皇离世的消息之后, 沈徽一连几日不合眼的赶路,回到皇都之后已是支撑不住, 被殷盛乐搂着哭了一阵, 还没怎么安慰过呢, 一双眼皮就沉沉地黏在一起再也睁不开了。
而合乐的精神头依旧很好, 他一五一十地交代完了, 从前头又传来丧哭的哀乐。
殷盛乐便叫他先去休息,自己穿好麻衣, 再到太上皇灵前致哀。
这样的哭礼还要持续到月中,皇帝哭完了,宗室哭完了群臣哭, 群臣哭完了便将遗体静置到下葬的那一日。
“瞧着精神好多了,果然还是贴心人的劝惯用。”商太后丢给儿子一个剥好了的鸡蛋,示意他滚滚眼睛上的红肿,殷盛乐没体会到她的用意,接过来便往嘴里送。
殷凤音见了, 忍不住摇头:“还懵着呢。”
“我今早起晚了, 还什么都没吃呢。”殷盛乐把水煮蛋嚼吧嚼吧咽下去, 随手拿了杯水又喝了两口。
听他这话商太后免不了又是一阵心疼:“底下人怎么伺候的?”
“是我自个儿起不来。”殷盛乐说完,又从桌上顺走两块点心,“我回去看折子了,娘、姐姐你们也别太操劳。”
人没都没了,若为了他的丧葬事宜再将留在人世间的亲族身子拖垮,那岂不是本末倒置?
殷盛乐在痛哭一场之后,想开了许多,心里也不再是那种麻木没有知觉的状态,他不确定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灵魂之类的东西存在,毕竟穿越这事儿实在太不科学,可他这么多年来,无论是草原上的敌人,还是朝堂里的忤逆者,都已经叫他砍了不少了,也没哪个化作了鬼怪寻自己。
若是人死后的意识真的还能存在于某个地方,那大胆爹应该也会赞同自己的做法吧。
太上皇的葬礼过后,萦绕在皇都经久不休的雨雾终于止住了。
而殷盛乐也适时地令人拟定减免孝期的政令,不许再同前朝一般,在丧葬之事上大肆攀比,也不许为了守孝而伤及后代的身体,尤其是妇女儿童和老人。
另外则就是向皇都周边地区推广女校及女官的诸多事项,以及对农耕纺织的器具改良,还有研发新制海船等等......
这种种的改革在皇帝的强权之下缓慢进行着。
正如殷盛乐许多年前曾经对沈徽所说过的那样,他曾见识过比如今更加美好的世界,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给那个世界埋下种子,奠定基础。
即便在他们的有生之年都没法亲眼见证那个世界了,但殷盛乐并不后悔,也不会因无法掌控未来的发展而恐惧顿足。
“阿徽,今天咱们带这小子一起去城郊体察民情。”殷盛乐常常在课堂上把太子和太傅一起拎走,顺带还会捎上陪殷元庭读书的各家子弟们。
殷盛乐常常评价自己这个嗣子年纪不大,心生得很花,正是因为殷元庭的伴读数目大大超过了历史上所有的皇太子,简直是直接把朝中重臣,勋贵世家们的下一代给一网打尽了。
而比起表面温和,实则内里无比严肃的太子太傅,这些小不丁点们更加喜欢会带着自己一起出门踏青,又或者去骑马打猎的皇帝陛下。
而在他们的长辈看来,皇帝随着掌控这个国家的时日渐深,愈发地说一不二,不能允许有旁人挑战自己的权威,把他骨子里的独断专横展现了个淋漓尽致。
若不是有沈太傅——他们之间的关系虽然一直都没有怎么宣扬,但哪怕是皇都里最小的小官都已经知道,这俩人的关系绝对不一般了。
曾跟着皇帝一同在草原上杀敌,又或者经历过他辣手处置前朝世家的朝臣们都无比庆幸,在太上皇去世,商太后避世,而安国长公主也不肯插手弟弟的事情之后,还能有个叫他稍微收敛些的沈太傅在着。
毕竟无论对于违逆皇命的人,还是敢于对皇帝看上去很是奇怪的政令跳出来反对的人,又或者成天对着皇室指指点点不做正事的家伙们,皇帝从来都是要么抄家,要么灭族,在他杀兴上头的时候,也只有沈太傅能用三言两语就叫皇帝收回成命了。
被大部分朝臣视为大救星,定海珠的沈太傅正卧在马车上。
早春的气候对于他而言还是有些寒凉了,所以当殷盛乐要带着太子和他的一堆伴读们出门来,给城郊的土地亲自插秧的时候,他就被勒令待在温暖的马车里,手边还放着一整壶热乎乎的姜茶。
殷盛乐大概是皇都周边百姓们所见过最不像皇帝的皇帝了,当然他也是附近居民所最熟悉的面孔之一。
早在几年前,这周边的地就被殷盛乐划来做选育良种,改善耕种方法的基地,他自己兴致来了,就像个无所事事的老大爷一样背着手,后头跟着一连串的小娃娃,到田间地头巡查。
一段时间过后,沈太傅便会收获一堆泥猴子。
待太子和伴读们的“课外活动”告一段落,一行人便在皇庄里用膳,偶尔还会过夜。
沈徽熟练地把任务分发下去,没过太久便看见中年发福越来越严重的陈平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大人,陛下他说可能要晚一些才能来庄子上,叫您先自个儿吃着,别等他们了。”
“叫人将饭食做好了带过去,他不爱惜自己的身子骨,那些小家伙们可都还在长身体呢。”沈徽习以为常地带着做好的饭菜来到试验田里的时候,却没见到自己预想中大泥猴带着一串小泥猴的场面。
殷盛乐的衣袖和库管都高高地卷起来,露出结实而有力的肌体,他身上倒也没沾多少泥水,就是不知道谁往他发髻上插了只田根上常见的小黄花。
他对面有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在轮椅上。
沈徽见状,叫内侍们招呼另一边听农官讲学的小孩儿们先来吃饭,自己转身往殷盛乐的方向走去:“陛下,镇国公,霍先生。”
商渝江的年纪也不小了,鬓发上多出了许多的白,只不过他双眼依旧炯炯有神,点点头:“阿徽。”
霍时序的面容似乎一直都这么脆弱病态,倒瞧不出多少老相,他也是穿了厚厚的一身,时不时轻咳两声。
“大夫说,常出来走走,晒晒太阳,对他的身体也有好处。”商渝江说着,往小太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往常就在城里溜达,都逛腻了,早听说阿乐你在这儿搞了个什么试验田的很是新鲜,就干脆带着时序过来转转。”
“那舅舅觉得外甥这田种得如何?”殷盛乐摊开了手朝着才刚刚插好的秧苗一指,并不密集的一排排绿色小苗生机盎然。
商渝江望了片刻,语气对这个外甥很是认可:“很不错,若是西北也能像南边一样,开垦出这么多良田,那大殷盛世,指日可待啊。”
“以后会有的。”殷盛乐弯着双眼笑道。
“咳咳......”霍时序用帕子捂着嘴巴又咳嗽了几声,“这是能活百万人的大功德。”
他神情萎靡,眼神飘忽,声音无比地虚弱,仿佛已经站在久病弥留的边缘,但霍时序缠绵病榻十几载,还是这般顽强地活下来了:“陛下是圣明之君。”
“我也只是给了底下的官员一个方向,叫他们自己去研究而已,若说功绩,我在其中只能占微不足道的一部分。”面对一个无比脆弱的长辈,殷盛乐下意识地收起了自己的狂妄。
而霍时序缓缓摇头:“若不是陛下摒弃士农工商之偏见,大肆启用在各行各业上都有一技之长的人,那在下也绝不可能见到这些......咳咳......”
“起风了。”沈徽皱眉,“不如国公与霍先生先去庄子上歇一歇?”
“对,可别受寒了。”殷盛乐一拍脑袋,吩咐内侍把小家伙们都叫回来。
殷元庭充分继承了他父母的身高,现在已经长到殷盛乐的腰了,他手上捏着一块糕点:“父皇,饭菜才刚摆开呢,您不是常常教导我们不许浪费粮食,这来来回回地收拾,不知要浪费多少。”
“小机灵鬼,想在外头边玩边吃可以直说,朕还能为着这个教训你不成?”殷盛乐敲敲太子的小脑瓜。
“父皇放心,咱们就在这儿,绝对不乱跑的。”
皇庄内外都围满了守卫,更有内侍农官一直在旁边看护,这堆孩子里头但凡有一个出了差错,他们都要被孩子的家长给撕碎了。
“也行。”殷盛乐想了想,又说,“不过你们吃完了就得回庄子里去,这天看上去怕是会下雨。”
“爹爹早就给咱们准备好伞具了,您就放心吧。”
殷盛乐撇撇嘴,放小太子自己去完,再叫合乐等人盯紧了,才往回走,追上沈徽几人:“舅舅和霍先生也还未曾用膳呢吧?”
“确实饿了。”商渝江揉揉自己的肚子,甥舅二人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沈徽正把殷盛乐卷起的袖子往下放,闻言也笑着抬头道:“饭菜都是庄子里自产的,刚刚才做好了,正热乎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