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夜带着宋必回回泽山,云车之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细密清冷的雨敲在身侧,脚边矮几上原先一直燃着的栀子檀香却灭了。
“天珩应当是诅咒在身,又见折岁遭遇不测,心绪剧烈动荡导致了气血逆流,才会陷入梦魇之内,加之他本身身世凄苦、执念深重,才会始终长睡不醒,兴许……也是他将自我困在了梦中。”星牧长老握着支雕画着星宿的短杖,与面前憔悴了不少的乔河轻轻道。
屋内钟遥夜已然睡熟了,她身心俱疲,到达泽山的一瞬都恨不得一头砸在山门之上,以死谢罪。
却不料被闻声赶来的乔河一把拦住了,她挣扎不开,当下只能搂着乔河放声痛哭,哭累了便也睡着了。
半柱香后,几位长老们恢复了些许灵力,也纷纷赶来了泽山。
“折岁他,究竟?”乔河感觉自己脑中混乱一片,明明只是个除祟大会,为何会到如此境地?
而且,江屿风明明是在泽山修炼爆体而亡,那为何长老们又说在雷阵之中也都见到了他。
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他想不明白。
“折岁留在殿中的应当只是个分身,但化身作了“江川”来了大会。”玄天撑着伞脸色不大好看的走过来,“怪不得……我说为何一直查不出江川是何人,但天珩应当在很早之时便认出他来了,否则也不会将他一直带在身边。”
宋必回平日里生人勿近,冷峻孤高,万万不会无缘无故从他手中要个门生来。
那他为何先前从未想到这点?也许是因为这师徒俩一向不对付吧,又怎会如此平静地共处同一屋檐之下?
乔河愁苦地捏了捏鼻梁,感觉自己根本没料到这其中的走向。
“如今羽萧还在外搜寻折岁仙君的踪迹,但……唉。”江屿风那时先是身中一刀,又坠入无尽天堑,纵然他法力高深,是惊世之才,但终究也是凡人之躯啊。
生还的可能未免太过渺茫。
玄天疲惫地闭了闭眼,感觉此时的氛围异常凝重,言语根本无法表达心中悲痛的心情。
泽山原本的繁华热闹之景被一片阴沉笼罩,清泽花凋谢了一半,一切仿佛死寂。
“乔掌门定要保重身体,天必佑泽山。”玄天缓声祝祷。
“多谢长老们的关心。”乔河仿佛一夜苍老了许多,眼下的青紫更是深重,如今一堆事物都压在了他一人的身上,加之最为亲近的师弟与师侄遭遇不测,他内心更是宛如一片死灰。
若他们出了什么问题,又要他如何与师尊交代。
星牧先前一直安静地待一边神神叨叨地演算,见二人谈话将尽,他却又灵光一现般伸手拉住了乔河的袖口,“我兴许有一法,只是……极难实现。”
“长老但说无妨,只要有一线生机,乔某都愿尝试。”乔河抬眼哀伤但坚定地望向了面前的长老们。
“你说的不会是那个!这未免过于冒险!”玄天当下瞪大了眼,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了星牧。
“紧急之下唯有此计了。”星牧垂下了眼,接着下了决心一般道,“采星阁之中,记载有一种回溯之法,即回到过去寻找此人最为的执念的物品,将其带出,兴许能强行破开梦魇。但是……”
“但是必须全程参与那人生活之人才可前往,否则若做出有违过往之事的举动,后世将会被完全更改,我与你也许都将不复存在,天地消失,也不无可能。”玄天当下有些担忧地接上了星牧的下半句话。
乔河听后久久沉默了。
“我愿前往一试,此时也唯有我能前往了。”片刻,他才轻轻开了口。
气氛瞬间低沉了下来。
“掌门,若你前往,那万万不能做出逾矩之举,一旦找到相关之物,只能立刻返回。”
星牧苍老地声音响了起来,好像穿越了漫长光阴到达此地一般,飘渺地融入了风雨中。
“小乔河。”玄天开了口,无力又悲哀地望了他一眼,“我从小看着你长大,知道你心软,天珩有如此深重的执念,断不是遭遇了普通的挫折,若你前往,绝不得因为怜悯而干预他命运的走向。”
“晚辈知晓。”乔河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心中压了一块巨石。
若此刻屿风没有出事,遥夜还活蹦乱跳,他万万不会如此吃力。
他想起当年他们三人一同打马江南,驱驰十里只为遍赏人间繁华盛景,少年人一袭翩跹白衣,风华绝代、意气风发,在马上回眼望他之时,眉目留情、唇若含丹。
可言笑晏晏的美好光景,却在数十年后被揉成了飞灰。
“大抵三日之后,我会将紫薇星门破开。届时,便祝掌门一切顺利了。”星牧向他微微抱拳。
乔河也面色苍白地向二老回礼,潇潇风雨之下,檐下的灯笼摇晃不定,宛如飘摇在冥海的微弱的光。
宛如他一般,此刻孑然一身。
第58章 星门
那是辆堆了许多干草的破旧板车,前面骡子正欢快地哒哒在土街上走着。
这原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儿,却莫名吸引了周遭无数人炙热探究的目光。
“玉杳,去后面拿个草筐给这人罩上!这小白脸怎么那么招摇!”
老头有些不耐烦地白了周围眼睛都看直了的人,推了推身边的女儿,“真是的,一个个跟没见过男人一样。”
“呃……”江屿风才刚刚咬了一口一位女子羞涩掷来的果子,就听见那老头这么一句,当下傻了眼。
这又关他何事啊?他抬起袖子罩住了脸,无声地婉拒了那只装鸡鸭的草筐。
“爹,你别总叫人家公子小白脸了,人家叫江川。”小杳有些不满道。
“你也被他迷昏了头了。”那老头不服地哼了一声,明明是他将江屿风这祖宗捡回来的,现在又担心这人对自己女儿出手,当下回头瞪了他一眼,“你可别勾我女儿啊!”
“呃……”江屿风真的无语了。
微风轻轻吹动了那垂落的月牙丝绸与他的发梢,叫他整个人显得清冷且温柔。
木轮不断向前滚动着,他那双线条流畅的腿垂落下来,百无聊赖地随着颠簸晃动着。
不知道的可能还以为他是被拐卖来这个穷乡僻壤的地主家的傻儿子。
“修仙界变天了啊……”可忽然间,一个声音传到了他的耳中。
“可不是嘛,听说泽山一夜没了两位师尊。”另一个人也接着道。
两位!?什么意思?江屿风心中猛地一怔,不应该只有他一个吗?
他想着,当下无言地轻巧落到了地上,走近了那两个正在街边一个小面摊上吃面饼的二人。
“你可别瞎说,天珩仙君只是长睡不醒而已。”那穿着灰衣短打的人纠正道。
“那不也差不多嘛。”另一人笑了笑,却忽然注意到了身侧的江屿风,当下一惊,“哎呦这位公子,是有何事吗?”
江屿风淡淡笑了笑,“就是听二位在说泽山一事,是发生了什么吗?”
那灰衣男子当下起了劲儿,对着江屿风神气地抱了抱拳,抓起了桌上扇子便道,“你要问我们那可就问对人了。你知不知道前几日修仙界除祟大会时,天道突然开了,听说折岁仙君便是因为破坏通天之道坠入了天堑,此时应当已然殒命,而天珩仙君见他师尊遭遇不测,更是悲痛欲绝,当场便呕血昏迷,至今未醒啊。”
“已然殒命”的江屿风默默站着,只觉心中“咯噔”了一下。
他不知此人说的是否真实,虽然宋必回在他坠落之时的确惊慌无措,声嘶力竭,但为何又会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去;
“我听说采星阁正在为泽山开星门呢,掌门乔河正要回溯过去,去寻天珩仙君的执念之物,嘘……
这是一手消息,旁人我还没说过,公子,我是见你风流倜傥可才说与你听,你可别告诉其他人。”另一人调笑道,引得身侧的男子也笑着拿扇子敲他。
“他嘴巴不装把的,公子不要与我们计较。”
江屿风却心不在焉地笑着点了点头,当下与他们告了辞。
他独自走在街上,望着那已然走出一段距离的骡车,迟疑了片刻,缓步追了上去。
走吧……
走个屁啊!他坐上了车,心里就开始直骂娘。
愤愤之下,他只得将一枚福玉与一封信塞进了干草堆中,挥手召符而去。
宋必回也太不叫人安心了!这纠结孩子究竟在想什么?
为何仇人死了,他不拊掌称快,反而是把自己弄成这样?
江屿风飞身上阶,却发现原先热闹的泽山此时人影全无,寂寥一片。
原先因为灵力滋养长势极好的花草树木几乎枯死了一半,其他幸运存活的,也是一副蔫蔫的模样。
“今日放晴,天助泽山啊。”玄天缓声安慰身边的乔河道,乔河却低头望着殿中布好的星阵一言不发,眼中盛满了悲哀与失落。
江屿风悄无声息地在门后探头望了一眼,听见他长叹一声,只觉心都被揪紧了。
“必回和屿风啊……”乔河抬眼望了望天,眼眶却红了。
江屿风恍然想起,师尊当年说师兄就是该浸在热闹福泽与繁华喜悦之中的人,但偏偏身上担子又极重,摆脱不掉,因此往往事与愿违。
他静静想着,转身直奔向天珩殿。
但天珩殿外尽是由吹毛断发的凌冽剑气布起的结界,应当是宋必回无意识中自己散发的灵力,乔河为了避免误伤他人,在外又套了层温和厚实的风墙,如今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了。
若要硬破,绝对会惊扰到乔河。
只是当前情况不明,他还不能就这么随意地暴露自己。
当下,他只得转身回了那布上星阵的侧殿,殿中的人已然离开了,此时空无一人。
江屿风轻巧地跃入殿中,他衣摆微微荡起,仿佛误入其中的翩然细风。
可是正当他堪堪走近星阵,其上星宿银光却因为触及到了他的气息,当即大盛。
星芒骤现,天地黯然。
“蛤?!”江屿风当下大惊,他急忙后退间,却恍然间被一阵巨大的吸力拉入了阵内。
星门骤然开了。
第59章 食子
乔河感觉自己快疯了。
他冲入殿中,一把将正在南房里打坐参道的星牧长老捞了起来,惊慌失措问道,“长老,为何那星阵中的日晷针已经调转了!?”
“掌门稍安勿躁,您说什么……”那星牧有些耳背,突然被乔河拽起来,脑袋还不太清醒。
“阵已经起了,且指针已经被拨动了!这是怎么回事?”乔河脸色苍白,若这阵是被他人误闯入,那一切不都完了。
“什么!?”星牧当下也疯了,“这星阵非特定之人不可进入,我不信!让我去看!”
他当下心急火燎地抓起一边的星宿短杖,差点在门槛绊上一跤,乔河急忙扶了他一把,有些担心道,“长老您稍安勿躁啊……”
“这还安什么安啊!”星牧长老此下却急得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乔河:“……”
江屿风也不知为何会被那星阵拉到这里,他咳嗽了两声,只觉浓重的腐臭与血腥味道直往他鼻子里灌。
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感觉自己身量似乎没有先前那般高了,显得更加青涩瘦削,一袭暗红勾着暗纹的鹤氅,完全是一副鲜衣怒马的少年模样。
江屿风望着漂着死老鼠的水沟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不禁咋舌,这是他什么时候?那么嫩,像是才十七八的样子。
但是他为何好像没有这段记忆?
他在泽山重生到这具躯体后,偶尔会记起许多儿时的事情,都有种好像自己亲身经历过这些一般的感觉。
但从此时开始,一直到他重生,他好像根本回忆不起来什么。
这就是星门的回溯吗,那现在这里就是……瘟疫……
他看着满地的污血与在风中飘摇的丧幡,诡异的死寂弥漫在整个村落,江屿风缓步往前走着,却突然看见一人从屋中歪歪斜斜的冲了出来,一下倒在了他面前。
那人半身几乎都成白骨了,腐烂的肉块从脸上掉下来,还睁着双空洞的眼大口地喘气。
可他的呼吸愈来愈微弱,直到瘀血从他口中流出,将他的气管整个堵住,他才彻底安静下来。
江屿风默默咽了口唾沫,只感觉真真切切地见到了人间炼狱,他虽然知晓这场瘟疫的可怕,却没有他如今站在这里亲眼看到冲击力更大。
宋必回在哪?
当下,他脑中只剩下了这一个声音。
他捂着鼻子往前快步走着,一边搜索着还存留有阳气的地方,可当他恍然走过一个巷口时,他却猛地顿住了。
巷口正缓缓走过一个人影,那人一身青蓝道袍,罩着那个熟悉的幕篱,此时站在了原地,不知在做些什么。
拂冥……
“啊!”江屿风猛地一惊,当下隐入了身侧的屋中。
那屋子早已空无一人了,地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他强忍着咳嗽的冲动,将门栓卡死,手边却忽然摸到了一只悬挂在架子上的面具。
拂冥果然与这场瘟疫脱不了干系,江屿风默默想着,将面具攥在了手中。
他是因怨气与人心阴暗而生,瘟疫最是滋长绝望、恐惧与背叛……他若真的吸收了这冲天的怨恨,要登仙自然不难。
那他的目的……杀了全城的人吗?江屿风感觉自己心间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