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显然还没换衣服,穿着定制的体面西装,正仰头靠在沙发上,一只手按在太阳穴上,闭目不知在想什么。
霍峤轻轻皱了皱眉,没掩饰自己的脚步声。
霍渭平睁开眼睛,他目光沉沉地看了霍峤良久。
而后伸手指了指一旁的沙发,“坐。”
到底两人还是有相似的地方,他们同样面无表情的时候,看起来就更像父子了。
霍峤没说话,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霍渭平又对着茶几抬了抬下巴,语气平静地道:“解释。”
霍峤的目光落在茶几上,上面堆着一些照片。
他伸手将那沓相片拿起来,看清第一张后他的瞳孔猛然收缩一下。
——第一张是他和褚延在雪中接吻的景象。
霍峤又去看后面的,照片模模糊糊,能勉强辨认出是他和褚延两个人。
也能看出是从各种监控上拷贝下来的。
有御兰华庭、七中外面的街道、江湾广场、海洋馆以及电影院等等他和褚延去过的地方。
照片里面他和褚延或牵手或接吻,霍峤看着这些照片,突然低笑一声。
他想,霍渭平真是好大的手笔。
霍渭平今天倒是出奇的平静,听见霍峤的笑声也不恼,只是问,“笑什么?”
霍峤却不答他的话。
“没什么好解释的。”
他迎向霍渭平的目光,淡淡道,“就是这样。”
霍渭平紧盯着霍峤,眼神像两柄利刃,他沉声问:“霍峤,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嗯。”
霍峤唇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浅薄的笑意,“我很清楚。”
“混账!”
霍渭平一下子暴起,先前压制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他猛地一巴掌狠狠扇向霍峤!
霍峤没有躲。
霍渭平的巴掌结结实实地扇在他的脸上,霍峤被打得耳朵都轰鸣一声,继而有片刻的失聪。
他冷白的脸上很快地浮现出一个鲜红的巴掌印,霍峤抬手擦了擦嘴角渗出来的血。
——霍峤跟人打架以来,从来都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霍渭平将照片都摔在霍峤身上,怒不可遏地说:“我让你转学去七中,是让你跟男生谈恋爱去的?!”
霍峤看着霍渭平怒气冲冲的样子,忍不住就想笑。
笑的动作扯开他渗血的嘴角,很疼,但霍峤好像是越疼越痛快一样。
他抬眸看着霍渭平,平静甚至带着点愉悦地反问,“你到现在还认为我是可以任你摆布的东西吗?”
他的笑容落在霍渭平的眼中就变成了满满的讥讽,他的问话也放肆极了。
从来没有一个人敢用这种语气同霍渭平说话。
霍渭平却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到了霍峤五岁的那一年,他不让霍峤去找孟翎,霍峤拼着摔断腿也要去找。
当年霍峤小小的身影跟如今横生反骨的霍峤在他眼前慢慢重合了。
霍渭平闭了闭眼睛,忍着火气道:“我问你,你是随便玩玩还是认真的?”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霍峤,周身都释放着长期身居高位修炼出的低气压,像是要给霍峤最后一次机会一样。
霍峤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他垂眸看着被霍渭平扔到地上的照片,想了一下,弯下腰把那张在雪里亲吻的照片捡了起来。
霍渭平眯着眼看他的动作,就见霍峤勾起唇笑了笑,“你说呢?”
霍峤一字一句地说:“这辈子,除了他我不可能再有别的人。”
这句话让霍渭平瞬间血压都涌了上来。
“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
霍渭平难掩怒火,他挽起西装袖子,继而抬手重重的一拳就砸在了霍峤脸上。
“我和你爷爷教了你这么久,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霍渭平没有留力,一个成年男人的力气打得霍峤整个人都踉跄一下。
霍峤偏了偏头,感觉到嘴角又破开,有腥热的红色液体缓缓流下。
一滴血落到地毯上,就跟花纹繁复的手织地毯融为了一体。
霍峤垂眼看着这一幕,忽然问:“你们想要我变成你们期望的样子之前,有问过我想做什么样的人么。”
霍渭平气得狠了,他冷笑一声。
“我看你是脑子不清醒。”
他道:“从今天起,你不用再去七中上学了,收拾收拾直接出国去。”
霍峤被霍渭平打的时候没有皱眉,却在此时皱起了眉。
他看向霍渭平,声音清楚地说:“我不会走。”
霍渭平突然觉得他的儿子是一根砍不断的硬骨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要叫他头痛不已。
他气得如同一只困兽在客厅转来转去,踢翻了金丝楠木的茶台,名贵的茶具碎了一地,在哗啦哗啦的碎裂声中,霍渭平猛地冷眼看向霍峤:
“你不走,就叫那个男生走。”
“他们家不是很缺钱吗?听说还开了一家火锅店?”
霍渭平冷静地道:“他学习也不错吧。”
他看向霍峤,“你说,如果我附赠给他一个国外名校的研读机会,他会怎么选?”
霍峤利落的的下颌线都绷紧了,他听清了霍渭平隐含威胁的话,听清了霍渭平用的是“附赠”一词。
霍峤的眼睛里像燃了一捧火光,那双墨色的眸子却更深沉了。
父子俩沉默却分毫不让地彼此对视。
他们是像的,某种程度上有同样的固执。
霍峤突然笑了一声,笑声很冷。
他神情淡漠地拂了拂身上有轻微皱痕的衣物,冷白手背上的斑斓血迹触目惊心。
他的一半脸红肿得厉害,嘴角染着血,另一半脸却完美得似一块上好的玉,英俊得如同雕塑大师手下最杰出的作品。
霍峤说:“何必这么麻烦。”
他冷白的薄薄眼皮微垂,嘴角噙出一点冷淡又洒脱的笑意。
“用不着使那些手段,”霍峤道:“因为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是霍家人了。”
霍渭平皱了皱眉,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霍峤抬眸看他,冷淡又平静,“我自愿放弃我在霍家享有的一切权利,这些年用了你的,我都会还回来,你可以算清楚了让人寄账单给我。”
他笑了一下,“如果养育之恩你也要让我还,也尽可以开价,只是大概还款时间要长一点。”
霍峤静了静,“还请霍先生容忍。”
霍渭平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他指了指门口,盛怒道:“你给我滚——”
霍峤挑了下眉,二话不说就往大门走,从头到尾连口水都没喝,只带走了那一张被他捡起来的照片。
霍渭平见霍峤真的抬脚要走,他怒哼一声,“走了就别回来,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霍峤头都没回,只是说:“我记得很清楚。”
这一刻霍峤的心胸前所未有的开阔,以往十八年霍宅带给他的阴影都像被蒙上了一层灰雾——它褪色了,霍峤想也许终有一天那些雾气会连带着阴影散得一干二净。
他可以彻底离开这个冷冰冰的、没有人气的地方。
走到玄关处,霍峤见到了孟翎。
孟翎穿一袭驼色的羊绒大衣,修身黑针织裙下露出一截莹白小腿,她抱着手臂站在玄关处,指甲的颜色红得亮眼。
也不知道听了多久。
见到霍峤,她唇角轻轻弯了弯,黑白分明的眼睛落在霍峤身上,只看了几秒便兴致缺缺地收回视线。
“别死外面了,不好跟老爷子老太太交待。”
孟翎说的老爷子老太太自然不是霍家人,而是已故的孟老先生和孟老夫人。
霍峤“嗯”了一声。
曾经在德音时,霍峤被同性告白。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过如果他真的接受了,孟翎会不会因为他变成同性恋而多关注他一点?
哪怕是因为惊讶或者愤怒,会想起他这个儿子然后感到痛心吗?
会后悔多年来对他的不闻不问吗?
现在霍峤终于知道了。
孟翎并不会。
霍峤笑了笑,只是他也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从茫茫大海里捞出一根针那么细小的关爱的天真之人了。
他已经拥有了很多很多的爱。
霍峤脚步坚定地从霍宅走出去,将煊赫身世都抛在身后,将富贵生活都抛在身后,将郁郁童年都抛在身后,将往日阴影都抛在身后——
再也不曾回头。
-
孟翎抱臂看着颓废捂脸的男人,她似乎从没见过霍渭平这么消颓的时刻。
不,还是有的。
孟翎想到那一年她怀着孕撞破霍渭平出轨。
仅有一次的婚姻就消耗了她此生所有的爱意。
她看了看霍家雕梁画栋的主宅,忽而轻笑一声。
“你和霍老爷子养了霍峤十几年,却还是把他当工具人。”
霍渭平听到声音抬起头来,没问孟翎怎么过来了,只是反问:“难道你不是?”
孟翎看了看自己染得鲜红的手指,大大方方道:“我是啊。”
于她而言,霍峤是从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也仅是一块肉而已。
老爷子老太太在时总对这个孙子充满期待与宠爱,孟翎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
从她决定生下霍峤的那一刻,霍峤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她不会爱他,但他会成为霍孟两家血脉的延续。
现在霍峤突然决定放弃霍家的身份,这让她有些惊讶,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她甚至言笑晏晏地对霍渭平说:“不如让霍峤改姓孟吧,正好全了老爷子的愿。”
霍渭平苦笑地看着她。
“怎么,不舍得?”孟翎轻挑下眉。
“你不是有别的儿子么。”
这回霍渭平的笑意更苦。
他苦涩地说:“要我跟你说多少遍,你才会相信我没跟别人生过孩子。”
“是么。”孟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
天空中闷雷一声,宽阔又漫长的柏油山路被乌云覆盖。
但雨终究没有落下来。
霍宅所处的这一片山限行,除了有权限的私家车其他车都上不来。
霍峤从霍宅出来后就徒步走下山。
他走在路上时,见到了孟翎的车子从后面开上来。
但孟翎没停,霍峤也无所谓地继续走着。
他走到山脚下,于夜色中看到了公交车站台。
霍峤的脸上火辣辣地疼,心里却畅快。
看到一辆公交车开了过来,便抬着很累的腿上了车。
在他于车上坐稳的那一刻,在天空中酝酿许久的雨忽而落了下来。
像一场冬日的洗礼。
作者有话要说:
第080章
年关越来越近了。
王梅和屈向民打算在年前再开业几天, 等到大年二十八再放假。
今年他们已经商量好要回屈向民的老家过年,但过年该准备的年货还是要准备上。
这天王梅留屈向民在店里看店,她则一大早就带上褚延去逛超市。
超市里已经挂上了红色的灯笼和喜庆的福结, 人群熙熙攘攘, 到处都是来购买年货的人。
褚延这才感觉到确实是要过年了。
他想到霍峤, 也不知道霍峤今年会在哪里过年。
如果霍峤不在江州的话,他倒是可以跟着王梅他们一起回屈叔叔老家去——两人都很希望他能跟着一起回去。
想到这里,褚延给霍峤发了个“猫猫探头”的表情包。
[Yan:早]
[Yan:起床了吗]
霍峤没回, 褚延想他大概是还没起床。
他收了手机,跟着王梅一起去买花生瓜子等零食。
“今年咱们不在家过年, 就不用买太多的肉和菜。”
王梅嘴里念叨着,一边往袋子里装开心果。
她挑开心果很认真,是一个一个选的,边挑边问褚延:
“延延你是跟着我们去的吧?你一个人在家我和你屈叔叔都不放心。”
褚延想了想,还是答应下来,“好。”
“那就行,”王梅笑了笑,“你屈叔叔老家有好多好吃的,过年他们那里摆酒,能吃到最地道的当地美食, 到时候让他带我们去吃。”
王梅精神很好,看起来比从前显得要年轻, 虽然生活还是忙碌,但她的笑容却已经多上很多。
褚延看着王梅如今幸福的模样, 心里也很是高兴, 他笑着点了点头。
从超市出来, 大包小包的年货装满了一整辆小推车。
楼上是商场, 王梅四处看了看,对褚延道:“去楼上给你买件新衣服把。”
褚延今年已经有了过冬的棉衣了,他不缺衣服,连忙说:“妈,你和屈叔叔买吧,你之前给我买的还够穿。”
王梅却瞪了眼他,“那怎么行,一家人都要买的,过年就得穿新衣服呀。”
她拽着褚延上了三楼男装区,给褚延选了一件米白色带毛茸茸帽子的短款羽绒服。
“这个怎么样,延延你喜欢吗?”
售货员很热情地说可以试穿,王梅就让褚延脱下身上的外套,把羽绒服穿在身上试试。
褚延这段时间个子又变高了一些,人又长得俊俏,穿衣服都显出一种修竹一样的清润气度。
王梅顿时很满意,见褚延也不反对,便让售货员把衣服包起来。
接着她又选了屈向民的衣服,一件军绿色的长款羽绒服。
结账的时候,褚延抢着付了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