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是他最痛苦的时期,也是创作最为集中的时期。他的作品荒诞、梦幻,充斥着无法诉说的绝望和献祭一般的狂热,受到当地贵族的热烈追捧。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狐狸站在屋内的一角,好奇地看着他。
这是某位贵族家中的客房,约瑟芬烂醉如泥地醉倒在奢华地毯上。
他的生活越来越奢靡,人却越来越颓废,像一股看不见的精神气从骨子里抽走了,整个人只剩下被虫蛀空的壳子。
“真的是你来了?还是我又一场幻梦呢?”他眼神迷离地看着狐狸,痴痴地笑起来。
狐狸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当然,肉眼可见的放纵是有的,但是苦闷、忧愁、爱而不得以及绝望,这样的感情超出了狐狸所能理解的范畴。
他虽然活了很多年,但气质仍然是不谙世事的娇憨。
约瑟芬想,一定有人把他保护得很好。
“你最近的曲子和我预想中的有些不一样。”
狐狸在离他半尺之隔的沙发上坐下来,暗红色的沙发更加衬托得他肌肤莹白,好似初冬第一场雪落。
这样近的距离,似乎能闻到他身上的甜香。
“你以前创作的曲子都很欢快,但是最近的曲子,怎么说呢……”他低下头,手指抵着嫣红唇瓣,思考片刻,“我觉得它在叩问一些灵魂深层的东西。”
“当然,这样也很不错。只是疑惑你的曲风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转变,所以我来看看你。”
约瑟芬看着他,目光醉意朦胧:“神啊……”
他情不自禁地问道,“您也会有喜欢的人吗?”
“啊,这可就多啦。比如说你,小约瑟芬,你也很讨人喜欢。”狐狸笑意盈盈。
“我是说,仅此一个,独一无二的。”
狐狸:“原来是这个意思,当然是有的。我的丈夫息烬,我真的超级超级喜欢他,离开他我可能会死掉的。”
他脸上满是笑容,眼底的神色却是十分认真的。
烛火在夜色中跳跃着,约瑟芬发现,原来狐狸的左眼眼尾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那颗红痣给他增添了几分妩媚的烟火气。
梦境越发深沉。
这到底是约瑟芬的梦魇,还是他的梦魇?
模模糊糊,感受到有人在推他。
“姜离忧?姜离忧!”
姜离忧满头冷汗地惊醒过来,眼神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凝聚片刻,漂亮的眼瞳里倒映出宁望的身影。
“我怎么了……”他撑起身体,低声问道。
宁望递来一杯水,冷水入喉,姜离忧清醒几分。
宁望专注地看着他,目光中似有隐忧:“你好像做噩梦了。”
姜离忧发现自己正无意识抓着被褥,攥得很紧,掌心全是冷汗。
他抱住在傍晚的冷意中泛起一层鸡皮疙瘩的胳膊,轻声问:“宁望,你可以抱抱我吗?”
宁望沉默片刻,将他打横抱起,轻轻放在了床上。
姜离忧陷入绵软的被褥里,像一颗珍珠陷入了绸缎之中。
等宁望上来时,他自动地抱住他的腰,缩进他怀里。
“我睡不着了。”姜离忧委屈地小声说。
宁望原本沉默着,但抵不住他的撒娇。悬在他后腰上的手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他后背,迟疑问道:“你怎么了?”
姜离忧给他讲自己做的噩梦,宁望安静地听着,听完问:“然后呢?”
姜离忧说着说着,自己已经有了睡意。他喜欢宁望的怀抱,这个怀抱有着让他心安的熟悉气息,就像冬日午后的阳光,舒服得让他想甩尾巴,那种郁闷的心情也消散了很多。
“后来啊?”姜离忧怔怔片刻,“他死了。”
狐狸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公爵的地牢里。约瑟芬和公爵的女儿偷情一事被发现,被处以死刑。
男人躺在地牢角落,小窗里的光柱打在他宁静的面容上,明明死期将至,眼神里却有种解脱般的释然。
“你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吗?”他笑了笑。
狐狸缄默不言,他一路见证这个本该不凡的灵魂走向地狱,但他却没有挽救的办法。甚至对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也抱有十分的困惑。
“为什么?”狐狸又一次地、认真地问道。
约瑟芬却轻声问:“神祇阁下,您可以为我找一把琴来吗?”
“我想了一首新曲子,但监狱里没有琴。”
狐狸总不能不满足他的遗愿。
狐狸给他的琴,约瑟芬一摸就知道,那是他生命中第一把琴,连琴头的划痕都分毫不差,这把琴早就被父亲焚毁在壁炉中,无视时空,把它从过去带到现在,这是只有神才可以做到的事。
狐狸也好奇,在这位传奇天才生命的最后,到底会创作出怎样的绝唱。
那一天——悠扬的琴曲像一阵春风,吹遍从未有阳光抵达的监牢,连最穷凶极恶的杀人犯,都流下了忏悔的泪水。
男人绞刑那天,狐狸混迹在围观的人群里。公爵的女儿也在现场,泪眼盈盈地看着自己的情人。
死之前,男人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如有来世,我只愿做我心上人窗前的一只百灵鸟。”
他望着天空,不知道是对谁所说。
那天的阳光角度恰好,照亮了公爵女儿眼尾的一颗红痣,漂亮得如此张扬,甚至有了半分神的圣洁。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竟与狐狸颇有几分相像。
“他可以走的……”姜离忧靠在他的胸膛上,睡意渐浓,已近呓语,“只要他推一推监狱的门,就会发现锁是坏的,他只是自己不想走……”
宁望轻轻蹙眉,总觉得这故事有几分熟悉,不像是梦,更像是在什么地方亲眼见证过一般。
怀中的脑袋轻轻一歪,窝在他怀里,彻底睡熟了。
宁望捏住他尖尖的下巴轻晃了晃,这时,一缕月光透过窗棂照射下来,照亮了姜离忧的昳丽面容。
左眼眼尾下,分明一颗小小的、妩媚的红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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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修雨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教学楼楼梯处。
姜离忧刚从小卖部回来,手上拿着支吃了一半的香草甜筒,正被小提琴副社长拦住说着什么。
他皱了下鼻子,说:“知道了。”模样怪可爱的。
“不知道林念南发了什么疯,非要让姜离忧替换荀念上秋季晚会的独奏。”身后有男生说道。
当即有人轻嗤一声:“谁?姜离忧?他根本不会拉小提琴吧。”
众人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不学无术阶段,外貌的改变顶多激起人们心底偏激的占有欲,他们高高在上的俯视感依旧存在。
池修雨却听过他演奏小提琴,那个水平绝对和“不学无术”不挂钩。实际上,堪称惊才绝艳,举世无双。
而姜离忧的这一面,这些人是不知道的。
池修雨盯了片刻,看姜离忧转身要走,篮球一丢,迈开长腿追上去。
第18章
身后朋友在喊:“喂,池修雨,你去哪儿啊?不打篮球了吗?”
身为校篮队队长,从前池修雨是很喜欢打篮球的,但最近,这位公子哥似乎找到了比打篮球更能激发他兴趣的事情。
姜离忧接连早退,翘掉数学补习一周,终于在今天被正主撞了个正着,生无可恋地被押到了自习室内。
一叠厚得惊人的卷子放在了他面前。
姜离忧对着卷子干瞪眼,心道,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模卷一,模卷二,随堂小测五,检测卷,高三的一诊题和二诊题,以及你上次没写完的作业。”池修雨修长有力的手指在道林纸上依次滑过,有种抚摸情人般的欲感,“一共七套。”
“这些……都要做完吗?”姜离忧声音艰涩。
池修雨的表情似乎在反问:不然呢?
姜离忧咬了咬下唇,饱满的嫣红唇瓣被咬出了白色的印子。
“好吧。”他不情不愿道。
贝齿松开后,印子消失在了嫣红中。
先明面上答应,然后态度端正一点,表现得认真一点,池修雨总不至于真让他把卷子做完才放他回家吧?
……是不至于,对吧?
池修雨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让姜离忧想摸鱼都没有办法。
他不知道其实面前的少年,思维早就走偏。
池修雨看着他,想起昨晚的梦境。
池修雨其实很少做梦。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的梦就很浅,醒来后也记不住。更多的是片段,片段里有血色的天穹和无垠的冰原。
那些片段是在遇见“现在的”姜离忧后才开始连完整的。
梦里,他像往常那样走过冰原,回到漆黑而宏伟的宫殿。
姜离忧抱膝蜷在床上,看起来有点难过,九条尾巴恹恹地把自己圈了起来。
“小约瑟芬死了。我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他面前的,对不对?”他问。
“哥哥。”息烬把姜离忧揽进怀里,亲了亲他的头发,轻轻喟叹一声,“可人人都爱你,这并不是你的错。”
姜离忧埋首在他胸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毫不矜持地哭起来,把息烬肩膀上的衣服都抓得皱巴巴的。
还没来得及哭尽兴,忽然听见啾鸣的鸟叫。姜离忧哭声止住,从他怀里抬起头来,迷茫地看着他,珍珠串儿似的眼泪还在无意识地从泛红的眼尾坠落。
“……你手里是什么?”洁白的手指粗鲁地揩了一把混着鼻涕的眼泪,他喑哑地问道。
息烬低笑一声,张开手。
一只百灵鸟从他手中飞了出来,灰褐的羽毛,小巧的体型,两只黑豆似的圆眼睛,鸟喙张开,发出悦耳的叫声,在魔龙宽大的掌心中神气地昂着首。
“哥哥,他是幸福的——他终于可以在你窗前,当一只百灵。”
……
“池修雨?池修雨。这道题怎么做?”
音量提高的呼唤令他回过神来,视野微垂,看见姜离忧把卷子推到他面前,藕粉色的指尖落在其中一道题上。
“这题不是才讲过吗?”他蹙眉。
“啊,讲过吗?”姜离忧稍愣了一下,低下头,有点迟疑,“好像是讲过,可我又忘记怎么做了……”
池修雨抽了一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来,转着笔:“哪里不会?”
“这里,我用求和公式算出来的答案没有对应选项。”姜离忧把草稿本给他看。
池修雨低头,在一个很显著的错误上画了一个红圈,姜离忧眯了下眼,他有点近视,于是下意识搬了搬椅子,坐得离他更近些。
悠绵的橘子花香萦绕在空气中。很淡,但存在感却十分鲜明。
这让池修雨想起上一次在补习教室回去后,鬼使神差地点开了浏览器,搜索出橘花味香水挨个下单。
世面上所有橘花味的香水都被他买了个遍,但没有一款是姜离忧身上的香味。
深夜,他面无表情地把价格高昂的香水一瓶瓶倒进盥洗台水槽中,多种橘花香调浓郁混合,在冰冷的浴室中蔓延,像刺杀了夏天。
后来他才想通一件事,那种似乎是橘花与苦艾混合的特殊香味,并非这世间任何香水的气味。
那是根本无法刻意调制出来,与生俱来的体香,散发自姜离忧的肌骨体肤。
独一无二的,令人着迷的。就像现在。
姜离忧趴在桌上计算数字,低着头,露出一截纤白修长的颈子。他写一个公式,要对照一次题干,藕粉色的指尖在卷子留下浅浅的印记。
似乎那指尖划过的印痕,都有着香气。
现在池修雨看见那堆没来得及丢的空香水瓶,都会觉得自己魔怔。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他自己都想不明白,或者说不愿去想明白。
这种情绪不受控制的未知让他有点心浮气躁。
目光落在卷子上,答案又错了。
池修雨蹙眉:“小数点都能标错,你到底算的什么东西?”
他表情十分不耐,语气也称不上友善,姜离忧微微一怔。
其实这种错误不是姜离忧第一次犯了,他不是不认真,有些人就是顾此失彼,天生就缺数学这根筋。池修雨明明知道,但还是冲他发火了。
看着他迷茫又错愕的眼神,少年心下微顿,随即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挠了挠后颈:“算了。”
他拉开椅子,提起书包,离开了自习室。直觉告诉他,不能再继续和姜离忧接触下去了,理性在叫嚣着危险,感性却在沉溺,他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奇怪。
篮球场上,正在打篮球的几个男生看见他过来都很惊讶:“队长,你怎么来了?不是在陪小狐狸吗?”
他们给姜离忧起的外号可多了,小漂亮、小狐狸、小嫂子——虽然姜离忧比池修雨要大上半岁,但是小嫂子听起来就是比嫂子亲昵。大家都想和姜离忧亲昵。
池修雨问喊小狐狸的男生:“投中几分?”
“没投中几个,这帮孙子今天太猛了。”男生一脸讷讷。
“下来,换我。”池修雨随手把昂贵的背包甩在角落,脱下外套。
少年抽条的骨架已初具成年人的轮廓,肩膀宽阔却没有粗鲁的厚重感,肌肉劲瘦而不到夸张的地步,凸起的青筋顺着手背蔓延,很有力量感。
池修雨向来很有一心二用的本事,比如上数学课一边看球赛一边解决压轴大题,又比如一边在篮球场上猛夺分,一边心里想着姜离忧。
心浮气躁,他手下就没怎么留情,本来以带新成员为主的球赛,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虐菜,新成员们苦不堪言,偷偷问副队:“队长这是怎么了?吃炸/药了他?您可救救孩子吧,孩子的自信心快被打击成玻璃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