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云只觉得父亲所言荒唐。
他虽未亲眼所见水贼面目,但与谢舒相遇时,主仆二人,形容仓促,衣衫简朴,若非谢舒气质不凡,哪里想得到他的真实身份。
而刚才和谢舒交换地址的时候,陶云发现,谢舒的新宅便在城东。京城以东极贵,即便是陶家世世代代的基业,要拿出这么一大笔巨款也十分吃力.....因此,一开始陶云确实是抱着几分笼络他的意思,可和谢舒相处之后,陶云再无此意。
想到这里,陶云皮笑肉不笑地对管家道:“父亲未见过他,恐怕有所不知,还请你向父亲禀告,就说陶家没有可以笼络他的地方。”
*
京城和金陵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若说金陵是繁华,那么京城便是盛大了。
一路在马车上,谢舒举目望去,只见楼台亭榭,棋布相峙,宝马香车,金翠罗绮,不一而足。
但即便是身处这最热闹最富贵的地方,谢舒却并无多少快乐可言,反而不知不觉叹了一口气。
这时洗墨原本在兴奋地四处打量,听到谢舒的叹息声后,他脸上的神情收敛了很多,接着他眼睛一转,开口道:“主子,这陶公子为人大气,性情直爽,和其他世家子弟实在不同。”
谢舒微微一笑道:“确实如此,只可惜......”
谢舒不再言语,思绪飘向远方,在启程入京前,老师曾给他过一份大致的世家脉络图,其中盘根错节的复杂程度实在是让人难以想象。
从前朝开始,世家大姓一直作为选择官职的依据,即便如今建立了新朝,开始以科举制为择取人才的标准,但世家门荫还是主流。
而世家对整个朝廷的影响实在是太庞大深远了,尤其是高门四姓为代表,长期以来,冠冕不绝、门阀不坠。因此人人都以与四姓有所关联为无上荣耀之事,地方大臣和高门世代结姻,以期权柄不落,寒门成了权宦便迫不及待去求娶世家女子,方才鱼跃龙门。
如何一来,怎么动摇其根本?不动根本,则科举不前。
随着马车停下,谢舒这时才抽回思绪,发现已经到了新宅里。
京城的门第要高上许多,门是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瓷,看着有一种四四方方的厚重感,让人难以亲近,远不及江南的山水。
见谢舒伫立在门口,迟迟不肯进来,那几个早等待多时的下人面面相觑了一番,一个管事的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姑爷,此处是少当家所选,里头全是按照姑爷以前的喜好布置的,姑爷有什么不满意的是直说便是,以后我们是姑爷的人了,任凭差遣。”
谢舒轻咳一声,让洗墨自去分发赏钱,这时再走进去,只觉得这里四处都有郎君的影子。
谢舒忽然觉得心中一片安定,他轻轻看向遥远的天边。
那日虞楚息问他愿不愿意定下两年之约,等到那时,两人若还是心意相通,互不相负,虞楚息便安排好江南的事务,来京城找他。
谢舒此生不负虞楚息,只望郎君如约而至。
第082章
陶云安顿好后, 第二日便立刻备足厚礼去崔家上门拜访,尚书令崔源亲自在书房接见他。
这位从年轻时便权柄在握的尚书令,如今年逾五十, 不像时下名士多留美髯, 端正的面庞仍然可以看到年轻时的风范, 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番说不出来的雍容气势。
陶云打起十二分精神, 恭恭敬敬地执了晚辈礼, 崔源态度亲切询问了一番陶父的情况,话到末尾,崔源语气关怀地问道:“贤侄, 你从湖州远道而来实在辛苦,可曾遇到过什么状况?”
陶云心中一凛,总觉得此刻崔源的眼神似乎暗含着某种深意,他心念急转, 一脸坦率地开口道:“回禀伯父, 晚辈这一路还算顺利, 途中遇到一位脾气相投友人,路途虽远, 不过有结伴之人, 便不算辛苦。”
崔源闻言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讶色来:“哦?是谁能入贤侄的眼?”
陶云心中此时更加确定无疑, 崔源明显是针对谢舒而来, 但陶云实在想不明白, 自己那友人到底是哪里惹得堂堂尚书令如此大动干戈。
而且一想到,自己这一路上的行踪极有可能都被崔源所知,陶云心情无比烦闷起来。
其实陶云不知道的是, 这是误会了崔源。
崔源虽然之前对谢舒有所耳闻, 知道姜鸿收了一位关门弟子, 庆帝又对其青睐有加,因此印象深刻,但谢舒到底不曾入仕,只是一个还在奔波于科举途中的寒门子弟,绝不至于让这位尚书令如此费工夫。
而崔源之所以会关注谢舒,是因为月前,他发现三皇子派了手下的几名侍卫前往江南,因此格外留心。
崔源记得半年前,一名跟随在刘公公身边前去料理江南事务的大内侍卫无缘无故被革职处理,很快便人影全无,后来崔源发现,此人暗中为三皇子效命。
众所周知,这位三皇子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儿子,从小便显出了过人的聪颖头脑,心机手段无一不全,可是聪明人难免有刚愎自用的毛病,三皇子亦如是。
而一个太有主见的君主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对他们这些世家来说。
崔源心里清楚,当今陛下排除万难也要推行科举制的原因,便是要限制他们世家对朝政的影响力,面对庆帝的强势和野心,崔源不得不让步。
但相对的是,庆帝也是一个知道分寸的人,同样给出了他们相当的余地,毕竟世家和整个上层统治者都息息相关,庆帝的女儿嫁给了王家,庆帝的姑母是谢家的太夫人。
一直以来,两方都在努力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这场漫长的拉锯战里,世家手上的筹码不曾减少过太多。
不过,这样的战争实在太过让人疲倦,崔源并不希望下一任的帝王仍然如此,这位三皇子就并非是他们想要的“仁君”。
因此崔源虽然从来没有公开表态属意太子,但若是帝王有任何想要更改储君的想法,他们绝不会答应。
所以崔源一直以来都密切关注着几位皇子的动向,尤其是三皇子。
当得知三皇子的动作后,崔源立刻差人调查,发现三皇子想要对付的人正是谢舒。
这时崔源才知道原来谢舒和三皇子竟有一番恩怨,更巧合的是,谢舒脱身后还和陶云相遇,结伴同行来到了京城。
这谢舒能让贵为皇子的邵祯屡屡受挫,实在是有趣。
崔源怎么不对谢舒感到好奇,只是这里面的缘由,他自然不会向陶云解释。
而面对崔源未知的意图,陶云绝不肯多提自己的友人,只是三言两语简单说了两人相识的经过,末了,半真半假地感叹谢舒拒绝自己同住邀请的事情,同时也是暗示崔源,自己的友人并非是他们所想的那般。
崔源一直思量着事情,倒未曾注意到陶云的百转心思,闻言后却丝毫不意外。
这谢舒能够将表面功夫做得很好的三皇子得罪得如此之深,可见不是个懂得逢迎的。
这样有底线又有能力的人,是崔源为数不多喜欢的那类寒门,可惜偏偏是吕朔的师弟。
如果说崔源对三皇子是排斥,那么对吕朔完全是厌恶了。
这吕朔简直是一条疯狗,仗着有庆帝撑腰,简直是无法无天,贪得无厌,不过一把刀罢了,也不知道能张狂到几时。
崔源想到这里,深深吐出一口郁气,忽然又记起吕朔早就被“逐出师门”,想来和谢舒的关系绝不会好多少,但此事今后还需要确定几分才是。
总之,谢舒此人,崔源十分上心,毕竟科举已是不可更改的大势,以后选人的时候,不如选一个合用的好。
*
自从那日来到京城后,谢舒便闭门不出,不再露面,和在金陵大不相同。
毕竟谢舒知道自己已成为当今三皇子的肉中刺眼中钉,对方决计不会轻易罢休。
当日谢舒能够侥幸逃脱,是因为姜鸿提早就预料到邵祯会趁着他入京时对谢舒下手,姜鸿便托了一个名叫穆问的剑客保护他。
穆问武艺高强,曾是赫赫有名的游侠,因声名太大,受人连累入狱,姜鸿为他解了冤屈,穆问从此便许下诺言,要跟随在姜鸿身边,保护他性命安全。
然而见姜鸿不愿,穆问只好回了故地,后来得知姜鸿离京,他便立刻启程,护送姜鸿到了江南才返程。
这次姜鸿托他护送谢舒去京城,穆问毫无推辞之言,帮谢舒摆脱“水贼”后,便暗中跟随主仆二人,到了京城后,就住在这宅院中,并未立刻离开。
但穆问不是谢舒的下属,更非谢舒的随从,谢舒对他向来以礼相待,从不过问他的行踪,自然也不想麻烦对方,所以谢舒还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的好,加上因行程耽搁了不少时日,离会试考试时间越来越近,谢舒无心费别的功夫,只想好好准备这会试。
这一天,张恩施和徐胜凯登门拜访,面露难色,说了这样一件事情。
两人走的水路,比谢舒早半个月就到了京城。
之前,他们在文社的时候便结交了不少举子,大家便合计一同包下客栈居住,谢舒到了京城和他们互通过地址后,就不再露面。
张恩施和徐胜凯虽然遗憾,但也并未强求,不过因为其他人都来自江南,即便不是金陵文社的人,也算是志同道合了。因此众人依旧延续的还是金陵的作风,有时会呼朋唤友去酒楼举办文会,大谈科举。
这难免不会引起旁人注意,能来京城应试的各地举子,都是万里挑一之辈,甚至更是在当地声名不小。见江南试子如此高调,自然有人心中不快,一位齐鲁的才子便提出要与他们文斗,约在后日,京城望川楼。
若是普通才子,倒也不怕,江南向来多俊杰,他们中有不少佼佼者。
可是此人来头颇大,齐鲁本就是儒学的发源地,此人姓孔,名叫孔修,据说乃是孔子后人,家风使然,深受熏陶。
而且孔修不仅得天独厚,还善读书,善用书,曾被当地名士给出过文章独步天下的美誉,来京城之后,作了几篇文章,更是声名大噪。
张恩施和徐胜凯思来想去,实在是后悔不已,他们倒不是怕输了丢自己的面子,只怕让人从此瞧不起金陵文社,毕竟后日望川楼恐怕要人满为患了!
谢舒全程静静倾听,不置一词,直到“文斗”二字出现,不免有几分新鲜感。
第083章
原来这文斗在京城十分流行。
文人相轻本就是从古至今的事情, 文人以研究学问为职业,只要在自己职业上有所建树的人,莫不是充满着自豪。当以自己的思想为标的时, 难免会质疑旁人。
然而思想是无形之物, 存在于大脑之中, 如何能够证明?不如划定规则来比较。
而且京城每年会聚集大量前来应考的举子, 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 这里的荣华转瞬即逝,往后,他们毕生都可能被会试这一道关卡被拒之门外。
这怎么让人甘心?
在见识过京城这样的地方后, 还有谁会舍得离开呢?而留在这里的唯一办法,就是扬名天下,如果能够被达官贵人相中,也许可以一飞冲天。
文斗就能起到这样的效果。
谢舒听完文斗的规则后, 大致明白了, 其实就是现场比些诗赋文章, 与他当年在西园诗会上区别不大。
只是谢舒心中的疑惑稍解,又生出另外一个疑惑来, 这个叫做孔修的人, 如今已经声名大噪, 为何还要向他们约斗呢?
难道真是一时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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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酒楼, 门前都束着彩帛作为装饰, 珠帘绣额,上下摇晃,到了晚上, 则灯火通明, 烛光如昼。
望川楼却不同, 并无什么特别的装饰,但能够在众多彩楼相对,掩翳天日的街巷中如此注目,是因为望川楼高度比别的楼要高很多。
整个望川楼一共分为五层,各有飞桥阑槛,明暗相同。这自前朝所建的高楼原本是衡阳王为他的爱妾所修,因爱妾乃是蜀地之人,时常有思乡之举,所以才修了这座高楼。在观景台时,等风轻云淡,可见远处青山轮廓,形似蜀地,后来前朝覆灭,昔日的王府已不复存在,经过扩宽后,因其风景独好,已成为京城一大名楼。
今日未到傍晚,望川楼便已经人声鼎沸,人人都在等待着一场即将发生的盛事。
此时,望川楼最高处,一群人言笑晏晏地围坐在桌边说话,中央坐着的青年公子,正是孔修。他确实极年轻,虚岁不满二十,何等意气风发的年纪。
“孔大才子,今日可得帮我们好好杀杀江南那帮人的威风!”
“是啊,他们还自称什么金陵文社,我看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江南往年能过会试的进士一直不如我们齐鲁的多,也不知道依仗着什么!”
“我倒知道点内情,这举办的金陵文社的人叫做谢舒,是姜老先生的弟子,不过有多么出色倒未见得,远远不及当年的吕朔。”
这话得到了众人的一致附和,却没注意到孔修的神色微微动人,紧接着,他目光极隐晦地扫向旁边一名不起眼的男子,似乎格外注意此人的反应一样。
事实确实如此,旁人不知他身份,这人叫做邵元,是庆帝胞弟,封号裕王。
邵元虽有封地远在冀州,但庆帝对这个胞弟自幼爱护,留他在京城住着,他素来胸无大志,只喜欢歌舞享乐、舞文弄墨的雅事。
自从这段时间在京城扬名后,孔修每每有什么新作,就会很快流传出去。此后更是一帆风顺,就连裕王都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