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修瑾心里乱糟糟的,“我、我不知道!”
“好罢。”十二皇子知道这便是拒绝了,“那我走了。阿瑾,临走前我还有一个小小的心愿,可以满足我吗?”
“什么?”
“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就像你叫十六弟一样。”
很奇怪,尹修瑾明明觉得自己应该拒绝,但他却实在无法说出拒绝的话,只能颤抖着嘴唇,几不可闻地说:“……毓琛。”
毓琛当真像是得到了心爱宝物的小孩子,笑得开心又灿烂。
*
此后几年,毓琛果然如他所说,再也不曾主动招惹过尹修瑾。
那时,尹修瑾只觉得那一夜像是一个复杂的、纠结又缠绵的梦,偶尔回想起也会立刻逼着自己再次忘掉。
别说毓琛已经娶了侧妃,便是他只有孤身一人,皇子和世子也是断无半分可能的。
与此同时,前朝的形势也在悄然变化着。
八皇子的身体越发恶化,已经久不上朝,现今朝中声望最高的,只剩十二皇子和十六皇子了。
这样的局面是被皇帝所默认的,他甚至希望见到皇子之间互有牵制,以避免任何一人权利过大。
但平衡总有被打破的一天。
那一年,吏部尚书的儿子犯了事,牵连了老子,而吏部对十二皇子的支持众人皆知。十二皇子失去了最得力的帮手,势力一落千丈。
偏偏在此时,他的那位侧妃又提出要与他和离。
在这个年代夫妻和离并不少见,但发生在皇子身上,当真是头一遭。
皇帝大怒:“管不好手下的大臣,也料理不好家里的私事,毓琛,你这个皇子做得可称职?”
十二皇子领了所有的指责,他跪在地上,没有为自己辩解任何一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怎么不多安抚侧妃?”尹修瑾觉得毓琛疯了,多年来头一次主动找上他,问道,“为什么要这样自毁前程?之前陛下对你不是很满意吗?”
毓琛作为当事人,反应竟还没有尹修瑾强烈,“侧妃还年轻,早日和离对她对我都是解脱。她跟着我,只是白白浪费青春。”
他看向尹修瑾,表情竟有些羞涩,眼中倒是满满的爱意和喜悦,“阿瑾,我终于有了勇气,想要选择真正想要的。我能有这个机会吗?”
尹修瑾被他火热的情意烫得心里发麻,他背过身,磕巴着说:“你、你、你不想做太子吗?”
“十六弟做太子不好吗?”毓琛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你与他要好多年,将来他做皇帝,你不开心吗?”
“毓玚不想做皇帝。”尹修瑾认真地说,“他同我说过的。这些年他一直待在云南,就是为了远离朝堂。”
毓琛笑了,笑得颇有深意,“他说不想,你便信吗?”
尹修瑾不在朝堂,根本听不懂毓琛的深意,他只是真心实意在为他可惜。
毓琛却自背后抱住他,话语中是遮掩不住的爱怜,“我现在啊,除了阿瑾之外,别无所想,别无所求。”
*
不久后,八皇子薨逝了;同一年云南战事大捷,十六皇子风光回京。
那些朝臣不知是真心认为十六皇子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还是只想站队自保,纷纷上书建议皇帝考虑立储一事。
而建议考虑的人选,自然只会是十六皇子。
一时之间,十六皇子几乎权倾朝野。
自上次的两件事后十二皇子安静多年,不争不抢,过错没有,功劳自然也没有。所有人都以为他当真没了争储的心,也都以为十六皇子的储君位置胜券在握。
但谁都不知道,当今圣上对这种局面十分不满。
先前的那么多年他纵容两个儿子各自扩展势力,为的就是分散他们的权利。现在十六皇子一人独大,只会让他心生猜忌。
更别提,这个十六皇子,还总是把“对太子之位毫无欲念”挂在嘴边。
他有心想要挫挫这个儿子的锐气。
皇帝六十大寿的时候,宫里大摆了一场宴席。期间再次有人提出,十六皇子如此优秀,是皇子的表率。
在这样的日子里说起这种话题,就连尹修瑾这种完全不懂朝政的人都能看出皇帝神色不悦。
皇帝果然没有应下这个话题,只是招来太监赐菜。
可就在宴席结束后的第二天,意外就发生了。
多位大臣没能来上早朝。皇帝觉得不对劲,派太医一一过去查看,结果却令所有人大为愕然。
他们不是生病,而是中了毒。
这种毒在京城并不常见,这是用某种只生长在云南的毒花研磨制成的。
这毒物的指向性太强了,几乎就差明着说,这毒是十六皇子下的。
若是搁在平时,皇帝应该能够看出这定是有人蓄意陷害。只是,先前那些大臣不断建议他立十六皇子为太子的言论已经让他万分厌倦,此时根本无心考虑这其中的阴谋,当场下令将十六皇子软禁府中,等待案件水落石出。
十六皇子常年带兵,宁折不弯的军人傲气深入骨髓。他坚称自己无辜,并且表示自愿去刑部接受调查,等待着能证明自己清白的那一天。
尹修瑾十分担忧,他相信毓玚绝不会是暗中下毒的小人,可到底还是担心刑部的手段。他不知找谁商量,情急之下,只能去找毓琛。
万没想到,他竟在毓琛房外,听到他与旁人的密谋。
“玄天道观的事,可安排好了?”毓琛问。
“安排好了,只是……真的有用吗?陛下真的会信这种话?”
“若是换做别人,父皇也许不会相信;但若是我这位十六弟……”毓琛轻笑道,“你不清楚,我那位十六弟出生之时便有不祥之兆,更何况,此前父皇已经对群臣拥簇十六弟为太子人选颇为不满了,在这时告诉他,毓玚有将相之像,父皇定会相信的。”
“十二殿下英明。”
毓琛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许诺道:“事成之后,好处少不了你的。”
“多谢十二殿下,那臣先行告退。”
尹修瑾在门外听得全身发冷。他顾不得思考这样的行为是否得体,用力推开毓琛的房门,大声质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这些年尹修瑾出入毓琛府邸一向无需通传,原本是为了对他表示自己的心意、是想告诉他这十二皇子府如同他尹修瑾自己家一样,万没想到却在今夜坏了大事。
毓琛皱紧眉头,虽说早知会有这样一天,但实在没想到竟这样早就暴露了。
他冲房内的人使了个眼色,示意那人赶紧离开。
尹修瑾却不依不饶,向前一步拦住那人。
“聂凯泽?”尹修瑾认识他,这是禁军大统领的儿子,“大渝朝历代禁军统领都不允许牵涉党政,这种事情,聂大统领不会没有告诉过你吧?!”
尹修瑾素来随和,几乎从未用这种质问的语气与谁说过话——更别说,他这番话刚好踩中聂凯泽最担忧的点。
毓琛无奈,拦腰抱住尹修瑾,喝道:“还不快走!”
聂凯泽吓得屁滚尿流,连忙跑了。
待到这房间里只有他们二人时,尹修瑾用力闭了闭眼睛,他挣脱开毓琛的怀抱,转过身与他面对面站着,一字一句地问:“下毒的事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毓琛干脆利落地承认。
尹修瑾难以置信。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却没有夺门而出的勇气。他泪如雨下,心里堵着太多太多疑问、不解与指责,开了口却只能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怎么做……”
毓琛没有回答他,却也不想再隐瞒,“不止下毒的事。先前吏部那位尚书大人,他儿子贪污的案子是我翻出来的——换句话说,吏部这条胳膊,是我自己斩的。与侧妃远月在那时和离,也是我故意的。父皇寿宴,那些不停劝他考虑立太子的大臣,私底下里的身份都是我的谋臣。”
毓琛说:“父皇喜欢看我们争得头破血流,但前提是,这个局面须得是平衡的,一旦有人一家独大,那这个人便会成为父皇的眼中钉。”
*
尹修瑾被迫接受了太多爆炸性的消息,他快被压迫得不能呼吸。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甚至有了想要逃避的念头:如果今天不曾来找过毓琛就好了……
他又该怎样做呢?
一边是两情相悦的恋人,一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最要好的朋友。
“……可是,”尹修瑾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毓琛,你不是不想做太子吗?”
“……阿瑾,你怎么这么傻?我从未说过我不想做太子。”毓琛捧住他的脸,小心拭去他的泪水,“就算我说过,你就真的信么?”
*
那晚他们僵持了许久,谁也不肯让步。
毓琛一直抱着他,吻他的眉眼和嘴唇,嘴里却说着让人心寒的话:“阿瑾,你不会去告发我的,对么?”
尹修瑾闭着眼睛瑟缩在一旁,只在毓琛每次想要和他接吻的时候避开。
他双眼干涩肿痛,心里反反复复想象着毓玚是以怎样的心情选择去刑部自证清白。
过了不知多久,尹修瑾终于下定决心。他挣开毓琛的怀抱,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冰冷神色。
他说:“毓琛,其他事情我不会去追究了,也不会告诉别人。但是下毒的事,你要替毓玚洗清罪责,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说了这么久,他还是没听进去,毓琛有些心烦地想。
“阿瑾——”
尹修瑾打断他,“你听我说。”
“这些年我们、我们……”尹修瑾鼻音很重,语气却十分坚定,“也许我们永远也不会有成婚的一天,但于我而言,你早已是我最亲近的爱侣,是我视作家人的人。而毓玚,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他是我的朋友。但从现在开始,从今夜开始,我既然选择了包庇你,那便再也没有脸面与他继续做朋友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鼻腔尽是酸涩,“但是,不论以后你们二人再如何争斗,我都不会插手,不会去过问你们做的任何一件事,我两不相帮。毓琛,从今以后,从今以后……”
他抹掉脸上不知何时又爬满的泪水,又尽力压下喉间的阵阵苦楚与酸涩,“十二殿下,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
“阿瑾!你这样做有用吗?!”毓琛这才真的慌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也比不过你做他几年伴读吗?”
“别说了。”尹修瑾心意已决,“有刀吗?”
毓琛紧张起来,“你要刀做什么?”
“十二皇子的武功是宫中师傅教的,难道还会怕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吗?就算你给我刀我也伤不到你。”
毓琛被他骂得节节败退,偏偏打也打不得,连回嘴都回不得,只能去寻了把匕首给他。
尹修瑾说:“殿下这般心机,就算我再三保证、对天发誓不会向任何人泄露今晚听到的事情,恐怕也难以让十二殿下相信。既然这样……”
尹修瑾确实半分功夫都不会,但这丝毫不阻碍他手起刀落,徒留一地鲜血。
……直到匕首掉落,发出了清脆的几声响,而尹修瑾抽搐着倒在地上时,毓琛才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他连忙抱住痛苦到浑身颤抖的人,不停地替他擦去口中喷涌而出的鲜血,想要止血却无从下手。
与匕首同时落地的,是半截鲜红的舌。
“……阿瑾!阿瑾!!”
*
尹修瑾伤得太重了。
没人知道他遭遇了什么,尹侯府全府上下只知道小世子完好无损地出了门,回来时就被人割掉了舌头。
等到尹修瑾终于从昏迷中醒来时,外面已经变天了。
毓玚手下有一群空有热血却无智谋的府兵,不知是受人指使,还是真的没脑子到这种程度,在得知自家皇子殿下被冤入狱后,不想着如何为他洗脱冤屈,居然选择了最坏的一步棋。
他们去劫狱了。
毓玚怒不可遏,可这些府兵又当真是与自己浴血杀敌过的士兵,他下不了狠心杀他们。两相为难之际,聂凯泽带着一众禁军杀了进来。
毓玚百口莫辩。
那几个府兵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错到会害死他们的皇子殿下,此刻反倒因为毓玚的责骂而心生不满,士气大减,很快被禁军消灭。
此时,皇帝匆匆赶来。玄天道观的“十六殿下有帝王之相”还萦绕在他心头,再见到这样的场景,连查明真相的步骤都省了,竟直接按照谋逆罪,想要处死毓玚。
“……父皇,儿臣这些年来一直远离朝堂,并非因为我真的热爱行军打仗,只是因为,以儿臣的谋略,断断无法在储君的争夺中安然自保。”毓玚自嘲地笑笑,“我该继续待在云南,不该回来的。”
他低低地说:“世人皆想做皇帝,但如果有来生,我真希望我生在普通百姓家,与这皇族血脉再无半点关系。”
说罢,他一个跃步向前,抽出距离皇帝最远的一位禁军手中的长剑。
“护驾,护驾!”聂凯泽惊声叫着,“逆犯想弑君!”
毓玚撤步,轻松躲开他们,最后留给自己的父皇一个带着遗憾、带着不解、带着恨的眼神。
之后挥剑自刎。
*
没人敢在这件事上触皇帝的霉头。毓玚不再是尊贵的皇子,他只是一个造反失败的乱臣贼子,甚至连尸身都没有被好好安葬,只被随意丢弃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