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眼泪不停从眼眶中滚落,哽咽着说:“毓玚,太医说,老八……老八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皇帝嘴唇都在哆嗦,身为九五之尊的精气神顷刻之间消失殆尽,他喃喃地重复着“胡说八道”,一遍又一遍。
太医们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地上,生怕被皇帝点到名。
可是八皇子……真的大限将至了啊……
屋内的混乱声完全遮盖住了门外守卫的通传,但沈海遥听到了。
毓琛来了。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过来。沈海遥想,他这是来检查成果的吗?
自从开始怀疑八皇子的死和毓琛有关之后,沈海遥越想越觉得这些事情过于巧合,虽然没有证据,但心里已经认定这一定就是毓琛下的手。
他冲褚鹤点点头,在脑海中对他说:“那我现在去找皇上说,让你去试试能不能医好八皇子。”
他顿了顿,想起方才皇上威胁太医的话,忧心忡忡地问:“你真的有把握吗?”
褚鹤:“放心,没问题。”
“好吧。那之后你先留在八皇子这儿,有情况随时联系。”沈海遥嘱咐道,“记着,任务不是最重要的,安全才是。有危险随时联系我,拿不准的事、冒险的事,别擅自决定。”
褚鹤心里暖洋洋的,眉开眼笑地点了点头。
就在毓琛走入八皇子屋内的那一刻,沈海遥向前一步,对皇帝行了礼,说:“陛下,我这位朋友很懂医术,八皇子的病,或许他有办法。陛下可否让他试上一试?”
八皇子病了这么些年,能用的办法都用过了,太医院的太医换了一茬又一茬,没有任何人敢说能够医好。纵然眼前说话的人是尹侯家的小公子,皇帝也难免有所怀疑。
他扫了一眼褚鹤,疲惫地说:“他能有什么办法?这么多老太医都束手无策。”
褚鹤刚要回答,只听门外传来一位中年男人浑厚有力的声音。
“陛下,臣斗胆,恳请皇上让此人一试。”
沈海遥回头一看,来者正是阿瑾的父亲,侯爷尹恒。
尹侯爷双手交叠于胸前,恭恭敬敬地说:“陛下,若此人无法医好八皇子,臣愿举全府上下,为八皇子陪葬。”
沈海遥:“……”
他和褚鹤在想同一件事:这个老头在搞什么?!
但不管怎么说,尹侯爷说话的分量可比尹修瑾重多了,皇帝表情明显有所松懈。
沈海遥赶紧上前找补道:“陛下,您让他试试吧!说不定真的有用呢!”
几番下来,皇帝终于松了口,“好,那你就试试吧。反正……反正都这般地步了。”
沈海遥擦擦汗,对褚鹤点了点头。
“褚鹤,那接下来我们分头行动。”
“好。”褚鹤答道,“海遥,你也万事小心!”
*
褚鹤扶起跪在地上的太医,温声问道:“能把药方给我看看吗?”
太医念了几味药,把每味药的剂量、服用频率、功效还有八皇子的症状一股脑给他讲了一遍。
褚鹤点点头,又去床上看八皇子。
他悄悄对沈海遥说:“难怪这么久都治不好,他根本不是病了,是中毒。”
“中毒?”
“嗯,还需要最后确认一下,但是八九不离十。先前太医开的药药性温和——大概是害怕八皇子吃了再吃什么问题?总之肯定是不管用的。”说到这里,褚鹤语气忧郁,“怎么办呀海遥,为了确认是不是中了这种毒,我得把他的胸剖开。皇上看到了,会不会震怒之下把我杀了呀?”
“……”沈海遥的想象力不受控制了,像野马奔腾在草原上一般撒了欢儿,他赶紧甩甩头,甩开那些血淋淋的场景,“没有别的办法吗?而且你把他剖了,之后怎么给他缝上啊?”
褚鹤信心满满:“有办法,真的有办法,你信我。”
沈海遥无奈,也只能想想办法帮他糊弄着。
他左思右想,决定去找毓玚。
毓玚此刻扶着皇后娘娘在一旁坐着,把床头的位置留给褚鹤让他号脉。
沈海遥走过去,对二人说:“娘娘,十六殿下,八殿下会化险为夷的,您别太伤心了,注意身体呀。”
提到这个,皇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她用手帕按了按眼角,对毓玚说:“这几日你一直待在这儿,总归不合规矩。回来之后,进宫给贵妃请过安吗?”
毓玚恭敬回答:“先前曾同母妃商量过,八哥毕竟……母妃会体谅的。”
这母子两人关系还不错,儿子自小在旁人那里长大,与生母难免有些生疏,但从这几日的情况来看,母子俩关系尚可。
沈海遥感慨地想,这位十六皇子,生母是皇后,养母是贵妃,本人又手握十万铁骑,战功赫赫。这样的人,怀璧其罪啊……上辈子被皇帝老儿这般猜忌,也是可以预见的。
沈海遥清清嗓子,说:“皇后娘娘说得对,殿下,您整日待在这儿也不是回事儿,这儿有太医照看着呢。”
他换了一种轻松又亲昵的语气,很小声地说:“您在这儿啊,太医们都施展不开,反倒碍事。”
“我、我,”毓玚显得有些无所适从,“我还不是因为担心八哥。”
他这副样子把皇后都逗笑了。
只见皇后起身,一手推着毓玚,一手推着皇帝,调笑着说:“阿瑾说得对,你们爷儿俩都去外面歇着吧,都堵在这儿只会给太医添乱。”
皇帝这一出去,不少逗留在屋内的闲杂人都跟着出去了。沈海遥走在最后面,出门前看了一眼自进门后一直默默站在角落的毓琛。
毓琛还没来得及收起那一脸探究,硬挤出来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尴尬。
一群人离开屋后,褚鹤从衣服里摸出一个小包裹放在腿上展开。他从中取出一把小刀,用酒精和碘酒消过毒后,又念了个口诀,随后解开八皇子的里衣。
“得罪了。”他压低声音,趁着无人注意,利落切开了八皇子的胸口。
一旁的老太医余光瞥见一抹红,转过头一看——
差点两眼一黑就这么厥过去。
褚鹤此时已经用针线缝好了伤口,正在往切口处洒伤药,见状立刻用食指抵住嘴唇,示意太医冷静,“嘘!你现在把皇上惊动了,咱们几个都别活了。”
太医简直苦不堪言,每天被皇帝威胁着要给八皇子陪葬,现在又被这个不知道哪儿蹦出来的小兔崽子好一通坑!
有乐于学习不耻下问的年轻太医走来查看情况,惊奇地问:“殿下为何不觉疼痛?”
褚鹤淡定回答:“哦我刚才把他的神经挑了,一会儿接上他就会感觉疼了。”
于是这位年轻太医也加入了与老太医抱头痛哭的队伍。
半晌,褚鹤找侍女要了纸笔,写了满满一页纸,交给太医,说道:“麻烦太医院帮忙准备这些个药材,炼制方法我等下写给您。”
药是常见药,可这种搭配方式……几位太医面面相觑,从医多年也从未见过这样的药方。
有人大着胆子问:“请问这位小先生,这是依的什么药理呢?”
结果抬头一看,褚鹤又不知道割了八皇子哪里,正在吭哧吭哧缝线,还给他打了一个巨丑无比的结。
褚鹤回过头,无比茫然地说:“啊?”
“……”太医默默哭泣,“没事,您……能缝得好看点吗……?”
过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褚鹤这边终于完事了。
先前对沈海遥自信满满,实际上心里也是打鼓。怪也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若是换了温师兄或者万师兄,哪里需要这么费劲?
褚鹤擦擦头上的汗,又换来侍女撤下这满床血的被褥。
侍女哭哭啼啼,吓得大气不敢出。
这时褚鹤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有点过头了……
屋内褚鹤忙活着治病救人,屋外则是另一番景象。
一行人站在外面实在太不像话,干脆去了府中偏殿休息。
沈海遥暗中观察着,皇后和毓玚分坐在皇帝两侧,而毓琛则坐在毓玚旁边。皇上的身后站着聂海,他那个倒霉儿子今天并不在这里。
这两次见到毓琛,这人都毫无存在感,再加上他对阿瑾亲密的态度,看来吏部尚书已经倒台,毓琛也已经与侧妃和离了。
沈海遥的位置在毓琛旁边,对毓琛时不时递来情意绵绵的眼神简直如鲠在喉。
毓琛想做太子,想要皇位,他视八皇子和十六皇子为眼中钉,这很正常,沈海遥可以理解。那两人是阿瑾的好友,对他来说至关重要,毓琛不可能不知道,他为了自己的利益伤害爱人的好友,这尚且可以说是个人选择不同,但,如若毓琛从一开始选择的就是皇位,那他当初就不该去招惹阿瑾。
那些事情发生之后,他但凡对阿瑾有一点点愧疚,也不该把他继续囚禁在身边日夜糟蹋玩弄。
沈海遥一边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边侧耳听着偏殿里的人闲聊。
期间太医来过几次,都是在向皇帝汇报八皇子的情况,据太医说,那位小先生当真有点本事,或许真的可以救下八皇子。
皇帝大喜,问道:“尹卿,这位小先生是何方人士?朕怎么不记得你府中还有这样的能人?”
尹侯爷被点了名却回答不出,只能用眼神示意自己儿子来回答。
沈海遥谎话张嘴就来:“我前些日子去了趟江南,在那儿有点水土不服,吃了大苦,刚好碰到这位小先生。询问之下才知,他居无定所,靠着行医走天下,就邀请他来府上小住一段时日。”
这话刚说完,他听到褚鹤略带疑惑地“哎”了一声。
“怎么了?”沈海遥突然紧张,“别是八皇子出什么岔子了吧?”
“没有没有,没事,别紧张。”褚鹤安抚道。
虽然海遥不记得从前发生了什么,但总有些习惯还留着。比如说古代这些复杂的衣衫,他看过一次就能自己整理好;比如多年没写过毛笔字,身体也还记着如何下笔;再比如,这随口编出来糊弄皇帝的谎话,竟然真的和温师兄先前的经历有六七分相似。
褚鹤低头笑笑,不知怎的,这个小小的插曲让他的内心豁然开朗。
不管前路如何,只要海遥还在,他们就能继续走下去。
之后,太医一行人终于从八皇子卧房出来向皇帝汇报情况。刚刚褚鹤的所作所为实在把他们吓得要死,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手法娴熟,人也称得上细心大胆,纷纷表示,褚鹤应是可以相信的。
在尹侯爷和太医院一众太医的双重背书下,褚鹤就这样暂时留在了八皇子府上。
沈海遥则跟随尹侯爷一同回了尹侯府。
沈海遥心里有点……无法形容。褚鹤一直在他脑袋里叽里呱啦说着自己多么不舍,弄得他也有点……
但是这种感觉竟然有点奇妙。
就像是原本无牵无挂的人,突然之间有了羁绊。
虽然嘴上经常说着对褚鹤所说的话有所怀疑,但沈海遥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完全接受了褚鹤所说的那些话。
毕竟,他和褚鹤之间的相处,才更像是他心目中家人的样子。
*
临走之前,沈海瑶又一次嘱咐道:“万事小心,随时保持联系。”
之后便和尹侯爷一同回了府。
实际上今日尹侯的表现也很离奇,他在完全不了解褚鹤的情况下,竟然选择相信他,还说愿意以全府的姓名为他担保,这实在很不合情理。
但一直到回了府,尹侯爷都没同他说什么,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便回卧房休息了。
他们在八皇子府上,如今已是傍晚时分。
侯府已经用过了晚膳,尹修瑾的母亲萧氏正在小花园里照顾花花草草,见这父子二人回来,急急向他们走来,问道:“八皇子怎么样了?”
沈海遥将今天的大致情况讲给她听,又扭头看了一眼已经回房休息的尹侯爷,低声问道:“爹、爹怎么也去了?”
萧氏笑着点点他的额头,说:“你爹不就是这个性子?他呀,最是嘴硬心软,嘴上说不喜你与几位皇子走得太近,但真有什么事儿啊,肯定还是念着你的。”
沈海遥听得半懂不懂,却也从这几句短短的话语中听出了尹侯爷夫妻俩对阿瑾的疼爱。
这夫妻俩是再典型不过的严父慈母了。回想阿瑾的记忆,他与尹侯爷之间似乎并没有过太激烈的情感交流,父子俩之间一直淡淡的;相比较寡言少语的父亲,母亲则更为温婉又开朗,阿瑾性格像她。
沈海遥回想起阿瑾曾说,想离开京城这个伤心地。萧氏二话没说,立刻收拾了东西,对她来说,还能有什么比儿子的心愿更重要呢?
沈海遥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去道具仓库里换了两个记忆回溯,分别丢到萧氏和尹侯爷身上。
尹侯爷夫妻俩只有尹修瑾这一个孩子。
上辈子阿瑾离开后,萧氏郁郁寡欢,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个年纪的女人经受不住儿子离世的打击,又因为长期的失眠和郁结,很快变得神神叨叨。
她开始相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说,坚信她的阿瑾是得道升天了,于是也开始搞些寻仙问道的野路子。几年后,她不知听信了谁的话,甚至开始自己炼制丹药。
没过多久,就被那些丹药害死了。
至于尹侯爷,在儿子和妻子先后离世后,尹侯府闭门谢客,他不见任何人,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咽的气。等到人们发现时,他已经去世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