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没想到,这事还没完,当日讲学结束,谢时便收到通知,第三日的讲学内容有所变动。原本拟定的内容临时改为了治黄方略的探讨,希望各位儒生都能踊跃献计,为国分忧。这变动看起来像是东沧书院的反击呀。
谢时本没有凑热闹的心思,毕竟治理黄河谈何容易,学过地理的每个人都可以说上几个比如植树造林,保持水土的答案,然而治沙治水土都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每一项都需要举全国之力,花费数十年时间,便是到了现代,华国依旧深受黄河泛滥之苦。
纵观古今中外,只要在政治相对稳定、吏治相对清明的朝代和时期,政府才会投入巨大的财力人力来整治水利,盖因此乃关乎国计之大事。谢时想想如今的世道和朝廷,觉得若要让他们真正出钱出力委实不切实际,即便是有治河良计,恐怕朝廷的治河款项一拨下去,就全被下层官员给瓜分了去,没有一丝一毫能用到治理上。
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晚间熄灯的时候,谢时不知怎的,还是鬼使神差地翻身下床,挑灯磨墨,思索半响,提笔在纸上写下“治黄方略之拙见”……
谢时没有刻意去斟酌语句,只是将几个重要的点写出来后,便折叠书稿,让王甲给韩伋送去。
谢时大学时,有幸曾听过王兆印老师关于治黄方略的讲座,王教授讲课风趣,通俗易懂,一场讲座下来,谢时当时便记住了讲座的内容,说起来复杂,但概括起来,其实就是八个字——束水攻沙、宽河滞沙。
束水攻沙是明末治河专家潘季驯提出的,此策影响深远,延绵后世,被清代沿用至今。不同于历史上几千年的治河攻略,该计策反其道提出,巩固堤坝、缩窄河道,提高水速以冲走河沙,解决泥沙淤积的问题;至于“宽河滞沙”则是主张在远离主槽的河段修建宽大的堤坝,减轻泄洪负担,同时为泥沙淤积留出足够空间。
此八字,可以说是华国古代治黄方略之精髓,谢时为了帮助理解,还贴心地绘出了粗略的治水图,标出了适合束水攻沙的河段,适合宽河滞沙的河段,可以说是绞尽脑汁回忆,将那堂讲座的精华内容都写进去了,有些地方实在记不清的,便只好模糊过去。
北窗之下,谢时抬头望月,今夜是月圆之夜,他不指望他的献计能上达天听,落到实处,只求无愧于心罢。谢时不知,他是无愧于心安然入睡了,收到他书稿的韩伋却是反复琢磨,一夜未睡。
这最后一日的讲学,谢时本没有到场,遍寻不到的韩伋却派人来请,竟是要让他登台演讲他的治河之说。谢时虽然有些惊讶韩山长对他文稿的重视,但倒是不怯场,毕竟读研时候他给各位教授报告实验的时候多了去了,于是他一身轻松上了台。
谢时从前在乐县是颇有名气的才子,只不过自从乡试之后便没了踪影,台下本地的学子见到他时,还有些惊讶。
“谢兄许久不见,依旧风采依旧呀。”这是从前同谢时有交情的人。
“听闻谢时不参加科举了,说是去当了什么厨子。”这一听便是看不惯谢时的学子。
“王兄可别胡说,既是东沧书院请他上台讲学,那便是谢兄最近在家研究学问了,也不知谢兄有什么高见。”
前排坐着的其他书院的师生对谢时便很陌生了,见他年纪轻轻,面色稚嫩,心下有些怀疑,不过到底是书院安排的人,他们虽然不知其人,不闻其才,也很有教养地听了下去。然而台上谢时倒是三言两语轻松说完了他的方案,听完他解说的台下却是满座哗然。
果不其然,其离经叛道的方略引起了熟读治河史的一些人的反对,邵廉更是驳斥其“黄口小儿,异想天开”,但也有不少人认真听完后,却是大受启发,颇为支持,这其中便以韩伋为代表,于是两拨人当堂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暂且不提谢时的治河方略是否可行,单单其离经叛道的束水冲沙一计,便使得他今日之后,在一众儒生中间出了名。最绝的是,讲会后,在刊印本次讲学集时,还将其《治黄方略之拙见》一文与大师的经学文稿一同添加进去。后世学者以此次讲会为分界线,认为这是谢探微扬名的开始。
讲学上发生的事情对谢时本人心境没有什么影响,但是后厨的员工和来食堂吃饭的学生看待谢时,却是有了不一样的眼光,学生们现在私底下都不叫谢时为谢厨,而称其为谢先生。谢时觉得,这大概就是给自己加了“扫地僧”的滤镜吧。
有意思的是,讲会过后,有不少到访的名士临走前,别的不提,都纷纷对东沧书院提供的饭食赞不绝口,那位在堂上同韩伋辩论得面红耳赤的邵廉山长,还特别傲娇地表示,虽然东沧书院的“实学”他依旧无法认同,但食堂佳肴却是人间难得,明年轮到东沧书院举办东南讲会的时候,别忘了给榕山书院寄请帖。
换而言之,他们榕山书院届时定然到场。
韩伋:……
邵廉原本还想邀请宋郗老先生前往榕山书院讲学,若换做别的时候,宋郗肯定会去,毕竟比起东沧书院,隔壁榕山书院可是理学的大本营,与之交流一番肯定大受欢迎,但坏就坏在人家老先生如今沉迷于每日的寒筵冰供给,已经诗兴大发,一连写了好几首诗夸赞,内心不愿舍了这口冰食,便想了其他理由婉拒了。邵廉和弟子只好无奈而归。
更无语的是,邵廉走到半路,还发现爱徒宋子明还从人家书院买了几盒这几日午时吃的点心,心虚的宋子明抱着食盒支支吾吾:“我看到他们食堂有个窗口是专门对外出售这个的,想着出来一趟,总要带些特产回去,便买了几盒。老师,我错了。”
邵廉盯了他半晌,叹口气,从马车底下取出一个大食盒,道:“人家早送了,既如此,为师便不分给你了。”
宋子明:……老师,我饭量大!
“回去后,将《孝经》默写一遍。”宋子明抱着食盒,默默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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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羽听说了讲会上的事情,也笑着来看他的热闹,“我现在可要好好珍惜你主持食堂的日子,按照你的学识,指不定哪一天你就弃厨道,钻研学问去了。”
谢时那一日正同他去了建好开始运作的工坊里视察精油的生产。工坊用的蒸馏器是专门定做的稍微大型一些的设备,所用的玻璃虽然不是无色透明的——无色透明玻璃造价太高,但用来提取精油已经够用,只是效率低些,谢时问了之后发现,一小罐精油的提取需要一天一夜,如此造出来的风油精和各种精油自然造价不菲。
岑羽命人取了两瓶成品过来,谢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子,大概三寸大小,上面还是纯银做的螺丝纹盖子,纸笺上写着“玫瑰清露”,另一瓶则写着“木樨清露”,清露是岑羽给精油起的文艺名字,连带着清凉油也改成了清凉玉露。不说里头的东西,就收这个瓶子就价值不菲了。
谢时笑道:“你这是卖瓶子赠送清露?”
岑羽摇摇头道:“你不懂,唯有用玻璃瓶装着,方可凸显清露的珍贵。”
谢时好奇,“你这一瓶打算售价几何?”
岑羽比了一个数,谢时倒吸一口凉气。不过谢时心里也清楚,虽说这对于百姓来说,无异于抢钱,但对于真正的簪缨世家却不是什么负担。
岑羽摇了摇手中的羽扇,笑得像只奸诈的狐狸,“我们的清露和清凉玉露可是独一份的稀罕东西,连皇帝都没见过,卖得贵些怎么了?探微你接下来就坐等收钱吧。”
谢时见他胸有成竹,笑道:“看来你已经想好了宣传方法,那我就等着看吧。”岑羽没有说大话,这些清露和清凉玉露,连带着增加了一样枣泥山药糕凑成四样的四景糕点礼盒,隔日后便在书院置办的店铺八珍阁中出售。
第一日,一上午过去,八珍阁里冷冷清清,进店来的多为隔壁购置文具的书生,见书院开了一家新店,装修颇为风雅,便好奇踏进门去瞧了瞧。然而这些书生大多囊中羞涩,进店一看,虽然闻了清露香味后非常心动,但是问价后却都直接退避三舍。
一瓶清露的价格能够抵得上普通人家一家三口一年的花销了,更别说最贵的清凉玉露,那价格真是令人畏惧。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连隔壁买书的书生也不敢踏足了,进店里看过的人私底下都道,这家店肯定撑不过几日。
然而他们的断言很快被打脸,八珍阁冷冷清清无人踏足的景象,在第二日便打破了。
这日午时,傅夫人正在凉亭里解暑吃茶歇,边跟管事对账,吃了一块,傅夫人便问道:“书院送来的糕点,老夫人那里可送去了?”管事便答道:“回夫人,已经送过去了,只是书院那边负责糕点售卖的人说,今日起,书院便不再对外供应糕点了。”
傅夫人急了,“怎么好好的,就不往外卖了?老夫人可每日都惦记着要吃呢,上次我还推荐给了好几位其他家的夫人,他们家的老人家如今也经常吃这个糕点,书院那可是有何难处?”
管事的道:“那边的管事说,书院毕竟乃修习学识之地,不好多加叨扰,不过他让我们往后若是要买糕点,便自行到中央街的八珍阁那去购买。书院那边为了表示歉意,还赠送了个金风玉露礼盒。”
傅夫人一听,顿时来了兴趣,“拿来我瞧瞧。”
所谓的金风玉露礼盒其实是岑羽命人做的精油小样礼盒,镂空沉香木盒里,打开便是用金色绸缎包着的三个只有拇指大小的玻璃瓶,中间最小的一瓶是青色的清凉玉露,左右分别是红色的玫瑰清露和金黄色的木樨清露,旁边还用一张鹅黄纸笺写了使用说明。瓶子还未开封,便已有馥郁芬芳袭来,使人闻之陶陶然。
好看好闻之物最容易俘获女士的芳心,便是古代仕女也是如此。傅夫人惊喜道:“唉哟,你该早来和我说。这可是不曾见过的好东西。我瞧瞧,这玫瑰清露和木樨清露说是可以护肤、护发、熏香,这清凉玉露除了熏香外,还可提神醒脑,消暑解热。打盆清水来,我试试这清露。”
东西分量不多,傅夫人先珍惜地滴了一滴木樨清露在手上,抹开后,香味迅速扩散开来,很快便将傅夫人笼罩住了。旁边的侍女夸道:“夫人您现在就像是木樨花化身的仙女。”虽说侍女的夸奖夸大了些,但傅夫人还是被夸得通体舒畅,她也觉得这味道比过往用过的所有熏香都要来得香气扑鼻。
傅夫人对新的清露喜欢得很,就连晚上沐浴的时候,都按照使用说明上说的,将玫瑰清露倒在了木桶里,美滋滋地泡了个香喷喷的澡。不愧是浓缩提炼的精油,香气一整晚不散。当晚,早已相敬如宾的傅家夫妻难得不负良宵,夜里悄悄叫了水。
翌日,八珍阁一开门,门前便来了一辆华贵的马车,帘子撩开,红光满面的傅夫人踩着脚凳下车来。
傅夫人进店,缓缓环视了一圈,眼精一亮,果不其然在最正中的货柜里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八珍阁第一位客人傅夫人是个实打实的撒钱大户,进店之后挥金如土,不仅购置了三盒四景糕点,价格昂贵的清露正装也是大手一挥,购置了两人份,一人是自用,一份则是孝敬老太太的,至于家中的两个姨娘和庶女,那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因为出手大方,店里还又送了她两个礼盒,虽然礼盒的精油分量少,只能用一两次,但是拿来送人倒是不错。傅夫人欣然收下,走的时候,她还在门口遇到了闺中密友王夫人和王家嫡女。
王夫人是在傅夫人的推荐下,买了书院的糕点,昨日同样也收到了通知和赔礼的礼盒。王夫人和傅夫人相视一笑,王夫人道:“芝芸可也是来购置清露的?”
傅夫人点头,“昨日用过之后,甚是喜欢,今日来给家里老太太买糕点,顺便来看看,没想到店里确实有卖。”傅夫人想了想,又低声道:“你可用了那玫瑰清露?”
王夫人笑道:“昨日收到的时候,小女恰好在,她素来喜欢玫瑰香味,便给了她。恰好我也比较喜欢淡雅些的木樨香。”
傅夫人冲她神秘一笑,悄悄附在她耳边道:“听我一句劝,试试玫瑰清露泡澡,不仅皮肤嫩如水,还有妙用。”
被好友的神神秘秘搞得一头雾水的王夫人进店里后,还是听了她的建议,买了一瓶玫瑰清露,晚上回去泡了澡,出浴后摸了摸皮肤,果然滑嫩宛如二八少女,只是好友说的妙用是什么,她还是未发现。直到当晚,王家正房卧室也叫了水。
王夫人:懂了。谢谢姐妹分享。
于是,这家奇贵无比的店铺不仅没有如别人所说般很快倒闭,反而莫名其妙地在富贵人家里火起来。贵妇人们最钟情的是玫瑰清露,木樨清露是未出阁小姐们的最爱,而提神醒脑的清凉玉露却意外受读书人的喜爱。如今名士聚会,人人身上都自带一股薄荷清凉香气,不用问,肯定是用了清凉玉露。幸好谢时不参加这种聚会,要不然他可能绷不住想笑的嘴角。
谁能想到,清凉油还能当香水用……
至于谢时提供的凉茶方子,则因为定价不同,没有放在八珍阁里出售,反而走得薄利多销路线,开设在了人流量和体力劳动工作多的码头河港,一碗两分钱,便宜大碗,加上效果显著,倒也吸引了不少穷苦老百姓,在炎炎夏日里,为他们消去暑热。
而这一切的幕后推动者谢时,却在不小心打翻了油壶,用胰子洗了许久手上的油渍时,盯着手上的胰子看了许久,突然摇头失笑,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连精油都给“发明”出来了,怎么就忘了穿越必备的最简单的肥皂,有了精油,还能折腾出香皂、洗发露、沐浴露洗漱三件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