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坐在灶旁拉风箱的烧火工此时对香味感受最深,不久前明明刚吃下肚的饭,这会肚子却馋得咕咕作响。
这场味觉的折磨还不算完,在焖豆腐的时候,谢时转身又取来一粒小巧浑圆的冬瓜和一尾肉厚的鳜鱼。冬瓜盅和鳜鱼卷这两道菜最后都需要上甑蒸,因此谢时打算同时备料。
一直在后厨围观的岑羽原本还担心他会因为时间紧迫、地方不熟悉而忙乱,但这么一会下来,谢时忙中有序,动作奇快,面上永远一副从容不迫,一转眼就完成了两道菜色,这使得他对这顿宴席更加期待了!毕竟这些菜色,哪怕是他这种饱饫芳鲜,尝遍美味,自认为见多识广的食客都未尝过。
鳜鱼对半片开,手起刀落,又片成片状,谢时甚至还很有闲情逸致地即兴给冬瓜做了个瓜雕。因着要宴请的客人是一位老先生,瓜壁上雕瓜瓞绵绵图和麻姑献寿图便很合适了。煸炒后炖至烂熟的排骨倒入雕好的冬瓜里,煨至入味的火腿丝、香菇丝、冬笋丝放入鳜鱼片卷成小卷再勾芡好,二者便可以都上甑蒸了。
然而谢时并没有停下,趁着这个时间,谢时又开始擀制作云吞皮的面皮。取的是朝食时后厨剩下来的面团,已经发好醒面完,省了大半时间。云吞皮被擀至薄薄均匀的一大张,三两下切成一张张四四方方的云吞皮,包入鲜虾和猪肉糜制成的内馅,五指轻轻往掌心一陇,虎口一捏,便是一个金鱼尾形状的鲜虾云吞。
云吞一个个投到吊好的高汤里,便像是一群小金鱼入了水,下摆如同鱼尾般在滚汤里摇曳。
也是赶巧,谢时云吞刚开始煮,外头就匆匆跑进来两人,正是从花楼里赶回来的卢贾等人。
也是这卢贾夜路走多了,老天爷都乐意他倒霉,他这会匆忙从外头进了后厨,注意力全被灶头边上做羹汤的谢时吸引了去,愣是没瞧见众多帮厨当中多出来的一个华服青年——他的顶头上司岑羽。
谢巨将卢贾视为半个徒弟,二人从前感情面上看自是不错的,小时候谢时也曾来过书院,卢贾自然是见过谢时的。这会见他在后厨随意拿用,仿佛主人翁一般,当即也不去想他怎么会在后厨出现,只将脸色一沉,“你们干什么吃的!后厨是什么地方,怎么能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这要是饭菜吃了有个什么闪失,谁来负责?”
卢贾自以为自己这一番指桑骂槐很是威风,却不想,不仅谢时这个当事人将他的话当耳边风,手上的动作停都没停,就连后厨的其他人这会也诡异地安静,没有出声相帮。
卢贾顿时感觉被下了面子,讽刺道:“我倒是忘记了秀才公家里怕是要没米下锅,要不然谢巨也不会做贼偷拿了书院采买的钱。只是这书院后厨可不是你谢家厨房,谢厨已经被书院开除,秀才公可不能在这里撒野。”
这话说得不可谓难听,谢时天生带笑的脸都冷了下来,眸光如刀看向他。
“卢大厨好大的威风,不仅无故旷工,擅离职守,连我请来的贵客都能肆意辱骂,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这书院的主人呢。”岑羽一把羽扇都不摇了,面上笑着夸他威风,实则怒气勃发。
卢贾一听这漫不经心的熟悉声音,顿时冷汗都下来了,他僵硬地抬眼望去,果然对上岑大官人的冷眼,那冷漠的眼神仿佛在看蝼蚁。
岑、岑大官人怎么会在这?!他刚刚说谢时那病秧子是他请来的贵客?!
卢贾又惊又恐,哪敢再耍什么主厨的威风:“岑、岑大官人,您怎么到后厨来了!”随即又看向一旁的谢时,道:“您有所不知,谢巨那厮监守自盗,私自挪用了……”
岑羽打断他的话:“住口!莫要信口雌黄!谁跟你说的谢厨擅自挪用公款?谢厨本就有我的授意,只是我当时急着去州府,忘记交代管事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岑羽:我说没有,那就没有,你们有意见?
下章炮灰退场,老攻登场!
第7章 席面上桌,岑羽相邀
谢时望向岑羽,眼底闪过一丝惊讶。谢巨自然不可能实现有岑羽的授意,随即谢时心下了然,这想必是刚才他献的那张方子带来的后续效应。谢巨一事虽然免去了牢狱之灾,但是人人都知道他监守自盗,谢巨的名声也坏了,连带着谢时的名声也有可能受到影响。
旁人可不知道谢时和岑家的交易,自然不会怀疑岑羽说的话,毕竟堂堂副山长也没有必要捏造事实包庇一个小小的厨子。这会后厨这么多人听着,想必这一通洗白很快就会传遍书院。
不得不说,岑羽若是要拉拢一个人,绝对是熨帖周到到让人好感倍增的,起码谢时便觉得以后若是有什么机会,岑羽会是他第一考虑的合作对象。跟这种人交往、合作,绝对是最舒服的。
岑羽见谢时看过来,有些得意地挑了挑眉,不过面向旁人便没有这般温和了,“卢贾身为主厨,却无故旷工,又冒犯贵客,这主厨的位子你也不必干了,吩咐账房,给他结了这个月的工钱走人吧。”小厮儿潘达连忙应下。
卢贾这会悔得肠子都轻了,这谢时竟然与岑大官人搭上了关系,还成为了座上宾了!早知如此,他哪敢太岁头上动土,去动谢巨的歪心思!
但是这会除了他的狗腿子,已经没人在意他的懊悔了,因为经过炭火和时间的酿造,蒸锅和炖锅的香气已经沸腾到了极点,漂浮在每个人的鼻尖。谢时见状,没有再理会闲杂人等,直接揭开锅,白色的烟雾升腾间,一盘盘佳肴被一双白皙修长的手端上桌。
谢时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的上菜和收拾自然不用他去操心,自有人安排。今日发生的事情不少,他还上手做了一桌席面,但到底身体刚重病一场,哪怕恢复,也尚失一些元气,此刻谢时也有些疲倦。然而这具身体也有令他欣喜的发现,也不知道是否为穿越的馈赠,谢时如今的感官比起现代时,竟然有所提升。
他的厨艺虽然好,但若是从前,他绝对做不到这么大的“群攻杀伤效果”,只因这次做菜的时候,谢时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嗅觉能准确辨识出每一丝细微的味道,眼睛可以看出食材火候微妙的变化,舌尖可以品味出任何一种调味……
所以这凉拌四件、四菜一主食可谓是火候恰到好处,调味不差分毫,加上谢时精湛的刀工,甫一装盘,岑羽便迫不及待地食指大动,正想邀了谢时一起赴宴,快快品尝佳肴,就听外边传来一些动静。他抬眼一瞧,立刻厉声喊道:“韩宁!你这小子又逃学!这次我定要告诉你小叔,让他来收拾你这个小兔崽子!”
那被叫到名字的是个玉面小郎君,大约十一二岁,生得眉眼精致,一双眼睛黑而亮,有些轻微的下三白,此时臭着张小脸,让人很容易想到伸出幼爪故作凶狠的奶豹。
韩宁不服气道:“又不是只有我一人,堂长为何只说我!还有,我们可不是逃学,而是提前交卷罢了!”堂长乃副山长的另一称呼,平日里书院的学生们都尊称岑羽为堂长。
其余三个同窗这会都躲在韩宁身后,听到这,都露出头应和道:“是真的堂长,今日岁考,学生们提前交卷,先生便让我们出来了!”实则老先生是气得将他们赶出了课堂。岑羽点了点他们,示意等之后再算账,这会先放过他们。
四人中有一生得浓眉大眼,身形富贵的小胖子,脸皮厚,胆子也大,见堂长这会不找他们麻烦,立即顺杆子往上爬,他沉醉地嗅了嗅空气中的香味,舔着脸道:“堂长,今日食堂来了新主厨?做的菜好香呀!”
岑羽气笑了,“这可不是什么食堂厨子做的,而是谢生亲自下厨,做给宋郗宋老先生和山长他们的席面,可没有你们的份,都一边儿去。”
那小胖子一听,登时垮下了一张吃得胖乎乎的圆脸,就连冷着一张酷酷小脸,在旁装作无动于衷的韩宁嘴角弧度都往下掉,显然心里并不像面上一样不在意。
小胖子垂涎地盯着一个个食盒,随即他眼尖地瞟到锅里剩下的云吞,立马又退而求其次:“不敢吃山长他们的份,我们吃点这锅里的剩汤剩菜就好了,就让我们也有幸尝尝谢先生的手艺吧。”谢时云吞捏的比较多,这会锅里剩下不少。
小胖子他们不认识谢时,但见堂长称他为谢生,便知他至少该是个书生,而不是厨子。后厨的帮厨们听了,心下一阵失落,这些剩下的菜贵人们不吃,向来都是他们后厨自己解决的,原本已经有不少人都等着大人们都走了之后,便要去舀那云吞吃的。
谢时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几个学生,这几个应该是这古代书院里让夫子头疼的问题学生,但是岑羽的态度看似怒骂,实则亲昵,学生们也敢跟他闹腾,想来应该是相熟的。他对小孩子一向宽容,见他们喜爱自己做的东西,便吩咐打汤的一人给他们舀了一碗云吞。他注意到,见自己舀了四碗,那个酷酷的小郎君眼睛都更亮了几分。
岑羽见状,笑着拱手:“几个顽皮的学生,让探微见笑了。”学生们也很有礼貌,也拱了拱手谢过谢时。
小胖子最迫不及待,接过碗,便不顾形象,直接在后厨的桌上吃了起来。其他几个见状,也有样学样,就连韩宁也默默地融入其中,只是吃得矜持一点罢了。
岑羽没再理他们,和谢时一起出了后厨,边走边邀请谢时一同赴宴,今日要招待的贵客宋烯老先生是本朝理学大儒,若是能得到他的指导点拨,对于目前过了府试的谢时将来科举还是大有益处的。
然而谢时并无意再行科举,便拒绝了。
岑羽被他话里的意思惊到,“这是何故?可是有何难处?”一个寒窗苦读十年,又已经走上科举之路且有才名的少年人,他不信仅仅得到秀才功名便已经满足,随即他又想到如今谢家的境况,想来家中并无余钱,于是又道:“若是资费不凑手,探微也不必担忧,我可将你的塘坊分红先划一部分给你应急。”
二人恰好路过一片碧荷连天的绿湖,廊下竹林阴凉,一阵清风从湖面上袭来,荷香隐隐,将风姿灼灼的青年宽袖吹得鼓起,露出清瘦的手腕,真可谓应了那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谢时摇头:“如今朝廷,内北国而外中国,内北人而外南人,纵是登科进士,身为南人这等‘外人’,便是进了官场也不受重用,无法为民分忧,实现己身抱负。鬼门关里走一回,时已经看淡名利,无意于官场沉浮,只愿做一逍遥闲散人士。”
本朝乃蒙族立国,掌权的主要还是蒙人和色目人,哪怕是少数几个身居高位的汉人,也非饱读诗书满腹学识之人,蒙人、色目人、北人、南人四种人中,南人地位最为低下。从科举录取的进士便可以看出,哪怕南人文章最佳,学问最好,前三甲也绝对不能给南人。
当然这些只是谢时应付别人的理由,退科举的真实原因是他在现代位面是理科生,大学本硕学的都是怎么种田的专业,如何应付得了科举,只能编一个大病一场后心境豁达看淡名利的故事,给自己之后不参加科举找合理借口,毕竟这时代的科举制对于对前朝影响最大,感情最深的南人确实不怎么友好,也不乏自居为前朝遗孤遗老的士人不愿做官。
岑羽是个爱与人打交道的,他自有一双看人极准的眼睛,但是如今他却发现自己看不透眼前的谢生,他好奇道:“探微可是要效仿避世归隐之士?”如今看来,谢时这名起得真是玄妙,谢时谢时,可不正是避世之意!再看谢时,可不正是无欲无求的仙人样貌!
谢时没想岑羽脑洞这么大,笑着摇头,不免多说了一些自己的想法:“时乃一俗人,嗜花草,善烹好啖,留恋醰醰之味,人间烟火,或许之后会和家父开一小馆子,忙时经营,闲时侍弄花草。”毕竟他的主业是搞种植的,到了古代也不能忘本,古代也更加有大作为的空间!
岑羽被他这么一说,立马又想起刚才厨房里那一盘盘美食佳肴,当即口不过脑,“开小馆子多浪费探微你的手艺,不如来书院当主厨吧!”
作者有话要说:
岑羽: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以及请记住我们的小酷哥韩宁~
老攻:说好的我今天出场呢……
第8章 韩伋其人,大音希声
岑羽话一出口,便觉有些失礼,毕竟哪怕在本朝,科举这条路没有前朝那样一朝登科,平步青云,但是邀请一个秀才公去当厨子,怎么看也都像是在折辱对方,哪怕他本人毫无此意,而是嘴馋谢时的手艺罢了!
然而岑羽的话却是让谢时一愣,思路一开。一个食堂厨子好似听起来不符合一个秀才公的档次,但是实际上,秀才这个身份,高不成低不就的,不像举人一样可以当官。
谢时并不打算继续参加科举,将来也不会进入官场,那么秀才公这个头衔,顶多让他的社会地位高于白丁,在古代封建社会,可以见官不拜,犯事不上刑,戴冠穿袍,其余的再多的也没有。秀才可以免除徭役和拥有荫田、俸禄米面的规定,是在科举制更加完善的明清两代才发展出现的。
大多屡试不中的秀才,一般充当富贵人家的西席、官员的幕僚,甚至还有医者、讼师、风水先生、商人等各色职业,《武林外传》里的吕秀才便成了同福客栈的会计。所以说,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是秀才当厨子其实也没那么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