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前来是想询问陛下, 此事当真?”
座上的新帝听闻对方一番话,玉雕砌成似的面上依旧是平淡如水, 甚至隐隐有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那深黑的眼恍似一滩久不见天日的腐朽淤泥,叫人捉摸不透。
“谢卿, 这番话萧将军前日方才问过朕,你可知朕如何答他的?”
谢池猛地抬首, 眼皮轻颤,明德殿内的香味散去不少, 只余下清明心智的浅淡薄荷草药香气, 分明是叫人舒缓的, 但他双手中沁出些许汗意。
他抬首看座上的衣冠楚然的新帝,那双从来冰冷沉郁的眼中仿佛能具现出占有与囚笼来,谢池看得清楚,这位陛下分明是对他兄长早有所图。
皇室向来心机深沉,巫晏清此番模样分明对他兄长势在必得,想必心思早便生出了,可恨他演技高超,惯来会拿捏人心,竟耍的他与萧崇二人团团转。
谢池咬紧牙关,口中渗出几分腥气来,偏生他只能忍着,哑声道:“臣冒犯了,请陛下责罚。”
聪明人之间本就不需要把一切的事情都摊开说,皇帝高高在上的黑眸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冰冷的声音竟也好似缓和下几分,像是家常一般的对谢池道:“谢卿一直都极得朕心,大理寺进程喜人,相信不过多日,令父便能洗脱嫌疑,重回侯府。”
谢池垂着头,眼睑阴阴发红,任由额前的发丝遮挡住黑瞳中的森然,他一字一顿道:“借陛下吉言。”
一切都再明显不过,这位陛下便是要让他有苦难言,用谢侯府和谢侯爷压他。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巫晏清初雪似的唇弯起几分,语气愈发温和:“谢卿不必多虑,阿慈从前便心悦朕,如今自然是心甘情愿,不消几日,朕便会祭告天地,封他为贵妃。谢卿是他亲弟,见兄长有如此好的归宿,应当为他高兴才是。”
谢池好半晌才像是从沙哑的喉口挤处一行字:“陛下所言极是。”
皇帝这才似是满意般的挥挥手道:“退下吧,阿慈久不见家人,应当有些想念,谢卿不若去看望一番,当然,谢卿该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施舍一般的,谢池慢慢捏紧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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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御花园的,他脑海中回荡着皇帝的话,喉口似乎还余着血腥气。
他还能记起来从前兄长笑意盈盈的执笔写字,一边同他倾诉心事的模样。
兄长是个拥有赤子之心的人,偶尔有些无伤大雅的小脾气,他做什么事都有种违背常理的无状感,却只在追求巫晏清一事上表现得格外认真。
谢慈喜欢巫晏清,这是他唯一没法掩耳盗铃的事。
谢池面色苍白,唇色毫无血色,看着像将将大病一场似的。往日高大的身体竟有几分倾颓下来的意思。
“你们别老跟着我行不行,都在宫里了我还能跑到哪去吗?”
清越的声色微微上扬,带着几分不耐烦与恼火。
几乎能叫人想象出他此时是什么表情、什么情态。
谢池抬眸看去,果然看到兄长一张明珠似的面上晕开几分恼火的色泽。
依旧极为夺目,即便是在万花丛也丝毫不逊色,甚至隐隐有几分人比景更佳之感。
太监宫女们只跪下瑟瑟道:“陛下命奴婢们伺候在小侯爷身侧,请小侯爷勿怪。”
谢慈还想发火,却一眼看到谢池,顿时他口唇便是一闭,明眸像是看到什么救星一般的,信步便朝谢池这边走来。
他一动,身后的那些太监宫女们便惊慌的站起身,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像是一团密密麻麻的织网。
兄长依旧如记忆中一般无二,像团火,并不灼人,只叫他无比渴望靠近,最好与对方彻底融为一体才好。
谢慈站定在谢池面前,谢池分明看到他眼底微微泛起的薄红,好似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小兽,如今看到可靠的人了,便要倾诉自己受到的委屈。
谢慈牵住他的手,带着他去了御花园的凉亭,身后依旧有几对太监宫女跟着,谢慈终于恼怒了:“谢大人是我亲弟弟,我与亲弟说话你们也要在一旁听着记下来给你们主子看?没完没了了是吗?”
他气极,直接将凉亭桌案上各种的玉杯琉璃盏摔在地上,细碎的瓷片将其中领头的一个小太监的脸颊都刺破了。
小太监丝毫不在意的擦去血渍,面上依旧是一成不变的笑意:“小侯爷见谅。”
谢慈气的点头,还想说什么,最后是谢池轻轻安抚似的拍拍他的肩,谢慈的情绪这才稳定了下来。
也不算稳定,他眼中雾蒙蒙一片,说话的语气中都带着些哭腔,似乎是觉得丢人,忍了一会儿才极小声的对谢池道:“池弟,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宫啊,你帮帮我好不好?”
他顾忌的看了眼不远处的太监们,眼底有些惧怕之色。
谢池定定地看着谢慈,心中开始浮现出一个猜想,他轻声道:“兄长从前不是爱极陛下吗?”
谢慈瞪眼,大声道:“喜欢个屁!”
谢池抿唇:“兄长慎言,此处是皇宫。”
谢慈咬牙,知道他的意思,他又看了眼不远处拿着纸笔记录着什么的小太监,咬牙切齿的想过一会儿他就趁这人不注意把那小册子抢过来全撕了!
谢慈平复了一下心情,心里的委屈像是酸水似的不停地冒出来,他的声音有些哑,看着便更可怜了:“池弟,我早就不喜欢巫晏清了,我从前那是因为以为他是沈玉书才喜欢的!”
谢池顿了一会儿,眼底聚着阴黑:“所以兄长现在喜欢的又是谁?沈棠之?因为他是沈玉书?”
谢慈不懂看什么眼色,他理所当然的道:“差不多,主要是棠之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对我也耐心极了,我和他在一起很快活。”
谢池闻言只觉得气血升涌,他突然很想掐住兄长的肩膀问一问,他谢池就不好了?谢慈惹出祸事哪次不是他帮他解决的?他与自己在一起就不快活了?
为什么那双眼睛就不能看看他呢?
为什么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沉沦在这种背德的感情中?
谢慈哪里知道他心里想法,问了一番他爹的情况,确定没什么问题便又转回自己的身上,他眼中是像每一次惹了麻烦后乞求谢池帮忙的讨好。
微圆的黑眸中溢满水光,谢池就在其中,好像是他的全世界。
“池弟,你可有法子帮我脱离皇宫?我真待不下去了,陛下脾性喜怒无常的,身上还有那些可怕的虫子········”纨绔说这话时满心满眼的真诚,“我也好想你和爹,池弟,我知你对我最好,你不会放着兄长一人在宫中不管的吧?”
谢池的手指握地很紧,他慢慢抬眼,眼神有些冷漠,说不意味的,好似厌恶,又像是明知道束缚却又控制不住的喜欢。
他的嗓音沙哑道:“兄长总是这样,做了错事便想着叫池来帮忙,这么多年来,兄长缘何没想过,池比兄长还小上一些······也是需要兄长在乎、心疼的。”
谢慈微怔,张了张唇,忽的生出一种羞愧感来。
谢池说:“我是恨过兄长的,你不会像其他兄长一般与我亲近,你心中装了太多了,花酒、美人、玩乐,独独没有我。有时候我会想,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没什么义务一直帮着你,我该向你索要报酬的。”
谢慈沉默下来,竟不敢再多看谢池一眼。
谢池也不在意,好一会他才最后轻声说道:“这是池最后一次帮兄长,待兄长脱困,日后兄长与池便再不是兄弟了。”
“如此,池便先行告退了。”
谢慈猛地站起身拉住谢池的袖口,也顾不得这异样的模样丢不丢人,谢池顿了一步,深深看了谢慈一眼,眼神飘过身后那些垂着头的太监宫女们,转身离开。
谢慈手上一空,嘴唇嗫嚅了一下,好一会儿,等人影子都消失了,才轻声道:“对不起。”
他好像总是这样,很容易就搞砸了许多事情。
他爹时常被气得跳脚,喜欢的人也能认错,亲弟现在也终于对他失望了。
谢慈脚步虚浮,坐回座椅上。
他眼中是惶惶然的茫然,忽的便想起谢池从前对他的好来,谢池对他总是十足的耐心,无论他怎么没出息,对方总是沉默的站在他身边为他解围,每次宴会上获得的绢花都会送与他。
为什么他从前会一概地忽视对方眼中隐晦的讨好与亲近。
第93章 第三只备胎27
谢慈在宫里过得着实无聊, 许是刚登基,巫晏清总是有忙不完的事务,尤其是这阵子, 大元北部又发生了罕见的水涝,谢慈便连着两日没见过皇帝了。
谢慈乐见其成,巫晏清每次到他这里来都没什么好事,逃不掉的背诵默写、解词填写,写不出来这人就要揽着他, 先是故意板着脸训斥,然后便要将他亲地上气不接下气, 还要一本正经的告诉他这是惩罚。
这阵子下来,谢慈对宫中的规矩简直了然于胸,不过知道是一回事, 做又是另一回事。
一开始入宫时日短的时候, 谢慈对巫晏清尚且还有些惧怕,顾忌着许多, 也不敢放肆,什么都按着对方的规矩来。
但随着时日的增长, 底线的不断试探, 他发现新皇对他的忍耐上限很高,于是谢慈便愈发放肆, 喝酒作乐、宫殿内书卷玩乐的杯盏被丢得到处都是,宫人要来帮他收拾, 他还不许, 说是这样舒服。
巫晏清本身就是个规矩极重的人, 在他的眼里, 所有的东西都该在其应有的位置上。
是以, 当时他踏入紫宸殿时,面对无处下脚的寝殿,一张脸简直瞬间就黑了个彻底。
尤其是看到谢慈躺在他们日日拥衾而眠的玉榻上捏着糕点吃、纷纷碎屑洒在床上的时候,他简直控制不住的冷声道:“谢慈,谁允你在床榻上吃食的?无形无状,太过放肆。”
谢慈知道他不会罚自己,面对巫晏清如此冷言冷语丝毫不慌,他身上的寝衣还有几笔墨痕,在一片轻软的色调中显得极为扎眼,谢慈慵懒的翻了个身,手上随意拍拍,将话本翻了一页,头也不抬的对巫晏清道:“陛下赎罪,若是陛下如此不喜,就放臣出宫吧。”
巫晏清简直对他毫无办法,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谢慈是个娇气记仇的,上次他小惩大诫的打了一下对方的臀部,谢慈倒好,连着好几日理都不理他,巫晏清憋闷地吃了好几日的冷板凳。
这样一番下来,巫晏清竟能面对着满室狼藉也岿然不动,再没了半分脾气。
谢慈故意不许宫人收拾,巫晏清每每下朝来想寻谢慈,便只得自己动手收拾,不过谢慈不给他面子,往往是他前脚刚将东西都收拾好,对方后脚就能将东西再次弄乱。
你若问他,他倒振振有词,摆的那么整齐做什么,总归还不是给人用的。
宫人们知道此事,一开始是不肯信,后来亲眼见他们冰冷高洁的陛下亲手托着那纨绔的脚腕,帮对方穿鞋,不信都得信了。
“谢小侯爷伴驾有功,陛下特意赏赐一对白冰玉镯、青砖琉璃盏·······”
珍贵的宝物流水似的送来紫宸宫,谢慈看也不看,甚至懒洋洋的别过头,对一旁的侍女使了个眼色:“葡萄。”
侍女垂着头,极为顺从地将玉碟中的葡萄剥好皮,送进谢小侯爷那微软泛粉的唇中。
谢慈长得极俊,如此半卧在床榻上,眼尾微扫过来,倒真有种叫人神魂颠倒的姿态,潮红的舌不注意碰到小侍女的指尖,谢慈浑然不注意,倒叫那小侍女面红耳赤,痴痴看着。
大太监看着,心中便有了决断,他宣读完圣旨,待谢小侯爷休息下,才将那小侍女叫出来,不阴不阳的冷讽一顿。
皇帝的人哪里是什么人都敢肖想的,于是,等谢慈一觉醒来,便再也没见过那小侍女。
他心里烦,厌恶极了这种被人时时刻刻监视着的感觉。巫晏清别的都依着他,只有这事怎么说都不管用。
谢慈皱眉理了理衣袖,出了殿门,身后跟着几个小太监,倒不像从前那般多了。
他是打算去梨园听听戏曲,巫晏清这方面倒是纵着他,还特意请了个皇城有名的戏班子专门唱给谢慈听。
去梨园需得经过御花园,巧也不巧,谢慈路过的时候恰巧听到几个趾高气扬的太监正打骂着一个小侍卫,污言秽语,简直不堪入耳。
谢慈不是个多好心的人,但也见不得这种羞辱人的场景,冷着脸走过去,还没等他开口,那几个小太监便吓得跪了下来。
谢慈抬眸看了眼那可怜的小侍卫,小侍卫长相倒是出奇的俊秀好看,一双碎星似的黑眸看过来时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怀中藏着一朵娇艳好看的双藤花。
他身上分明都是灰尘,手背上、脸上都是淤青,可偏偏将那双藤花护得严严实实。
整个后宫几乎没有人不清楚,陛下宠爱的那谢小侯爷最喜爱的便是双藤花。
谢慈本身就是个对美人格外宽容的人,加上这小侍卫的护花的举动,谢慈很容易的便对他生出几分好感。
在得知小侍卫是因为路过御花园见到那双藤花落地拾起被误会成摘花的时候,谢慈便愈发觉得小侍卫可怜可爱,索性将对方留在自己身边。
从这天开始,谢慈身边便时常跟着一个小侍卫。
谢慈担心身边那些监视他的太监宫人胡乱说,还特意去找巫晏清求了恩典。
巫晏清许是近来没时间陪着谢慈,担心对方觉得无趣,这等小要求便轻易的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