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顾流风背负的,又到底是什么样的仇,什么样的恨?
“你猜到也无妨,不过先生心思缜密,做什么自然有他的道理。”江雪寒面色有一丝尴尬,总算不那么盛气凌人了,略垂着头,多看了容霜至一眼道:“我抢占了你的功劳,你,会生气吗?”
“我自然不会。”容霜至心里一阵恍惚,复杂地望着江雪寒,倒不知道该不该问出口。沉默了半晌,还是试探性地问道:“只是,若有一天,你的宗门让你对你的先生刀剑相向的时候......”
“容霜至,你果然包藏祸心!在你眼里,先生就那么坏吗?”江雪寒刚才稍霁的脸又是一沉,厉声打断他的话,愤怒道。
刹那间,容霜至似是不敢相信般,猛地扭过头去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心里一痛,一股莫名的失望从心里涌出来,让他手脚冰凉,咬紧了牙关。
在那一刻,容霜至终于替顾流风体会到了那深深的无力感。终于明白了顾流风所说的,注定只有两人知道真相的意义。
他们面对的是青昭宗,那是百年来匡扶正义,立善立德的青昭宗;是门下无数弟子曾为黎民百姓慷慨殉道,以身赴死的青昭宗。人们永远不会相信太阳上有黑点。哪怕,他们曾经被遮蔽过天空。
所以,即便是顾流风亲自抚养的江雪寒,也会在自己问出来的时候,下意识觉得有问题的是顾流风,而不是怀疑是不是那已然伫立百年,看似庄严洁净的青昭宗不干净。
“我一点都没有觉他坏,相反,再没人会像我一样,相信他非常好了。”
“你莫要在意。”容霜至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上,任由房间里斑驳的光影流泻在自己白瓷一般的脸上,讷讷道:“风情阁的事情,我不过是替你的先生走一趟。所行皆是为你先生,并不需要宗门对我褒扬什么。”
“你还是,莫要,违逆你的先生,尤其是,这等,他叮嘱过你的事情。”容霜至突然笑笑,一字一句道:“毕竟,这也是你唯一能替他做的了,不是吗?”
第33章 交易
钟声后的青昭宗万籁俱寂, 阳光下的尘埃缓缓落定,为泠泠站在窗口的容霜至,增添了一抹无法言喻的气质, 像是天边挂着的那轮弦月,风尘物外,不惹半分尘埃。
江雪寒下意识有些胆怯,抿着嘴不虞望着他,心里泛起一股诡异又复杂的冲动,下意识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在瞧不起我?”
“我不只是瞧不起你。”容霜至将心里憋的一口气狠狠叹出来,掸了掸袖子又朝着书架走去,头也不抬地道:“江师兄的事情也解决了,门在地上, 慢走不送。”
他的时间不多了,耗费在江雪寒的身上并不值得。
“容霜至, 你也别那么傲兀。”江雪寒狠狠瞪着他,赌气般道:真当我看不到你方才看的是什么东西吗?《鬼术十八无极密阵》,整整十八卷,我几年前都看完了。你却在这里如获至宝,却连全套都借不到。”
“你说什么?”容霜至蓦地抬起了头, 拿出自己袖子里的书, 不可置信问道。
“你以为你和先生很亲密?”
“刚才那句!”容霜至不耐烦地打断他, 猛地朝他走去, 拽着他的袖子,提声道:“你在顾流风那里看到的书,有十八卷?”
“你不知道?”
“我现在知道了。”刹那间, 宛如黑夜里的一道闪电, 猛地让一切照亮。容霜至肃着脸, 利落地放了江雪寒,朝着顾云舟招了招手。
顾云舟倒是乖巧,望了眼江雪寒,二话不说,搂起容霜至就要飞身往外下去。
却见容霜至在半空中朝着江雪寒讽刺道:”江师兄,你拈酸吃醋,和别人比试的样子真像个小孩子。”
江雪寒:“你......”
只刚出来了你字,顾云舟已然带着容霜至钻进了云里,隐匿了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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掬月峰,漫天的雨终于淅淅沥沥地停住,不久便在山涧上起了一道彩虹,带着升腾的水汽挂在空中,晶莹闪彩,似有灵气氤氲流转,扑人衣袂。
正在山间采茶的顾云庭却突然一顿,遥遥望着自己隐在山崖石壁处的庐屋,慎重地皱起了眉。
待到回到自己的屋前也没有将眉头放下,似有犹豫一般,抬起手来,轻推了下那虚掩着的门。
屋里,容霜至正从容地给自己斟了第三杯茶,头都没抬起来,讽刺道:“看来即便没了修为,顾师兄也有其他过人之处。还是这掬月峰不凡,能让您一个废人,住在这里也如鱼得水。我不打招呼前来,师兄却能次次都抓住我。”
容霜至将那“废人”二字咬得极重,潋滟着的桃花眼哪怕不抬头都能料想到,此刻该蘸满了森森的凉意。
顾云庭却是一声不吭,看到容霜至只在这里喝茶,似是松了口气。落座在一旁,抬起一双肖似顾流风的狭长眼眸,略弯了弯,淡定拿起早已经候着的茶杯,呷了一口。
“看来您已经打定主意,不管我来几次都不松口了是吗?”
“什么松不松口的,师弟说的话,我不甚明了。”顾云庭的手敲了敲茶杯,悠然道:“师弟,同样姓容,无济仙尊待在醉花峰百年都不曾质疑什么,你为何不能先像他一般?做个与世无争的天才不好吗?有这等毅力,用在别处,青昭宗自会助你扶摇直上。”
容霜至轻哼一声,微微扬起下巴,打量着他,幽幽道:“我不需要扶摇直上,只要你告诉我你知道的真相。”
“为什么就断定我知道些什么?仅凭着我写出了十八卷无极密阵?”
“因为你此地无银三百两。”容霜至冷冷道。“你从来没说过这这本书有十八卷,顾二也只能找到一卷。这说明,剩下的十七卷,被你有意地藏了起来。”
“如此费心地藏起来,自然是因为若是让人看了总会出现些祸事。可那上面写了什么咱们俩都清楚,若是这都不能说明你知道点什么,那我也太蠢了。”
“别管姓容的如何,你们姓顾的,倒是真的一点都不相同。一个能单纯纯粹,一个却是皮里阳秋。《无极密阵》整整十八卷,师兄在鬼术这等阴邪之术上造诣如此深,反而装出无辜样子骗别人,实在倒人胃口。”
“那就要看。你是拿我和哪个姓顾的比?若是顾二,我多少是有些不服气的。”顾云庭却不理会他的试探,自顾自凉道。
“可在我眼里,你何曾比得上顾二?”
“我也搞不清楚,为何他唯独对你,死心塌地,言听计从。”顾云庭眉间漾起一抹兴味,朝着容霜至无奈笑了笑。“倒是,不知道该不该夸您一句,御人有方?一个两个姓顾的,个个对你情深意切。”
“两个姓顾的对我情深意切?看来你果真连顾流风的事情也知道的一清二楚,却是不告诉我罢了。”容霜至起了身,一甩衣摆,朝他道:“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他们对我言听计从不是因为我御人有方,而是因为信任。”
“信任我不会违背他们的认知,更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年轻人,总是喜欢轻信与人。还是要小心点好,毕竟,人心并非磐石,总是会轻易改变的不是吗?”顾云庭跟着他一起站起来,掸了掸袖子示意送客。
容霜至却不听他那套,一手拍在桌子上,勾唇笑道:“难道,师兄就没有信任的人吗?”
“我不需要。”顾云庭轻顿了顿,随后昂起头来,快速道。
“是不需要还是错过了?”容霜至不置可否地哼了哼。刚想再说些什么拖延时间,便听到到那不大的庐屋内,传来顾云舟的声音。“霜至,找到了。”
说着,“刺啦”一声,离火剑挑出一块被劈下的白布,扔出了窗外。
容霜至在顾二出声地时候已经夺门进去了。不管顾云庭惊变的脸,直到望到那被斩下了一半的白布下的石壁才停了步子,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石壁上,是一幅巨型的美人像,美得不可方物,哪怕不过是一幅壁画也让人叹为观止。如勾的眼神带着坚毅,微微俯瞰着下方,凛然的面上清姿夺魄,像是被人供奉的谪仙,如玉生光。
看得出来,刻下这美人像的人,极为用心,连那些微的神态都能如此栩栩如生。
最重要的是,那美人身穿青昭宗蓝袍,腰间系着功德杯,手里一根玉杵似在敲砸山壁。
功德杯、浮生杵,容霜至一怔,想到在纳真塔里读的书册,望着那如钩的眼睛,心里豁然开朗。
“你说让我找这屋里不一般的东西。我聪不聪明?”顾云舟已然喜滋滋地低头朝着容霜至道,离火剑“唰”地放回剑鞘,像是看不到顾云庭那铁青的脸一般。
容霜至却没有说话,踱着步走到那石壁近前,提着风月剑挑起那墙上剩下的白布,轻声问道:“师兄,原来您最喜欢的是美人图吗?”
“一到十八的《鬼术无极密阵》您研究得透透的,是为了他?可他需要吗?拿着浮生杵济世的圣手小仙君——流影,早已经在世间失踪几十年了。”
“你既然知道了,又何必揭人伤疤。”
“当年您在他失踪的时候,修为尽失,不是偶然吧?”
“三十年前,惊才绝艳共逐宗主之位者的是两位弟子。那位和您一样地天赋惊人,或者说比您更胜一筹,因为他入了无名仙尊的眼,明明一身医术冠绝天下,能成为无名仙尊的亲传弟子,说明他其他方面的造诣也颇深。只是,为什么他最后消失了呢?”容霜至打量着顾云庭,轻轻道:“还有你,明明是我凌云峰弟子,却躲在着掬月峰上不问世事。”
“怎么,青昭宗那么多地方,您一个废人,还非要挑个这样的灵气充裕之地躲着?是放不下,想睹物思人,还是,因为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愧疚有加?”
“前尘旧事,师弟还是少管的好。不管我是睹物思人,还是愧疚有加,又与师弟何干?”顾云庭不为所动道:“无论如何,青昭宗弟子,只要对得起青昭宗,就是正确的不是吗?”
“那要是青昭宗对不起别人呢?”
“青昭宗不会对不起别人。”顾云庭打断他的话,不假思索道。
“是吗?”容霜至的笑意僵在脸上,淡望着顾云庭道:“你知道吗?我已经不为你这样的回答而感到气愤或者伤心了。”
“每个人的选择不同,你们个个视若无睹,将黑看成白,我总有一天会告诉你们到底谁才是白,谁才是黑。”
“那就,祝你好运了。可在我这里,你什么都得不到。”顾云庭仰起头来,望着自己一刀一刀亲手刻下的画,捏了捏身上已经洗到发白的微蓝色袍子,最终还是垂下了手。
“是吗?”容霜至却是凉凉笑了,语气森然道:“实不相瞒,我本也不打算从你口里知道些什么。今日调虎离山,让顾二进来,不过是想要找找那剩下的十七卷,是不是被藏在了这里。能发现这美人图,却是意外之喜。师兄,你信不信,过了明天,我便能让整个宗门的人都知道,您在这掬月峰并非清修,而是时时刻刻在想着那位失踪了的圣手小仙君?甚至......”
容霜至突然闭了嘴,一双桃花眼半眯着,笑盈盈地打量他。
只一眼,容霜至便能认出来圣手小仙君就是孤影。只本该失踪甚至在别人心中死去的人,隐姓埋名和顾流风混在一起所为何事,那就值得商榷了。
顾云庭和顾流风是侄叔,和当年的圣手小仙君亦是好友。如今却装聋作哑,对曾经的事情绝口不提,对他们的所作所为袖手旁观,视而不见。
这本身就是问题。
他本不欲窥探别人的隐私,何况往事如烟,早已化尘化土,没了本来的面目。
只不过,情势所迫,现在,就得看看,这个问题,在顾云庭心里到底值不值得自己替他保守了。
门外的细雨又开始蒙蒙下了,雨雾连天,像是一片混沌,将这个早被人遗忘的一隅隐没,不现于人前。
只看似绵绵无声的雨早就将房顶濡湿,汇成一滴滴水珠,簌然滚下,轻打在檐下的青叶上,不断发出“扑~扑~”的声响。
像是记忆里的人,本以为早就随着岁月湮灭无踪,却在别人提起的时候,便轻易勾起刻骨相思。
时光会遗忘一切是骗人的,总有些东西会让人刻骨铭心,终不褪色。
“十八卷都给你,你以后莫要来了,今日也什么都没看见,行吗?”顾云庭再也不愿听他说话,捏着拳头的手臂上爆起青筋,却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妥协道。
第34章 平地
容霜至心满意足带着剩下的《无极密阵》回了院子, 连看都没来得及看,就想要收拾东西离开。
他的时间不够了是真的,灵脉封住也抵不住魔尸毒会逐渐深入,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破釜沉舟。
能让顾流风费尽心思弄出去的魔尸不会是死得其所之人,顺藤摸瓜下去,大冤未伸之人,总能带出些泥出来,如今最要紧的是按照那《无极密阵》来招魂。
只他想得美好,却不见得事实就能如愿以偿。
寂静的屋子里,送他回来的顾云舟刚想踏出去,察觉到他的动作又退了回来, 直直望着他道:“你又想要去哪里?”
“我不便告诉你。只我非去不可。你莫要拦我。”容霜至偏头看了眼他,勉力让自己淡然一些, 静静道。
“你以为我会拦着你不让你去的吗?”顾云舟却是咧了咧嘴,笑道:“你自去吧,但我要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