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007号:【……】
阮雪宗心里刚想着天杀的杜如兰,那个天杀的杜如兰就登场了。他推开自己的禅房,在微启的晨曦中,步履从容优雅地走了过来,周身似披了一层淡霭轻烟。
比起衣衫不整的阮雪宗,少年杜如兰一身纯白僧衣,从袈裟到鞋袜整洁得一丝不苟,衬得眉眼温雅翡丽,狭长凤目微微弯起,笑容十分温和道:“师弟,你站在水缸边做什么?”
“……”
阮雪宗不答,同时也没给他一个好脸色。
倒是杜如兰,透过昏暗的光线,精准捕捉到了他手里那把木梳子,再看阮雪宗一头散发。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原来师弟竟然忘记了如何束发。”
正值春寒料峭,这句话似意有所指,阮雪宗心里一凛,正准备随意扎个头发应付了事时,他手里的梳子就被轻轻抽去了。
阮雪宗猛地一个动作避开,一头绸缎般青丝披散下来。
注意到少年妖僧那双微微睁大的眼睛和似是不解的表情。
阮雪宗很快冷静忆起,此地是万法寺佛门圣地,他和杜如兰是师兄弟,在外人看来那叫一个兄弟和睦,杜如兰的真面目也还没有暴露。
他不该反应那么大,杜如兰纵使想杀他,也不会在万法寺地界下手。
于是他放松脊背,任由少年妖僧,拿着一把梳子,双手灵巧地为他梳了一个少年发型。
好似真的兄友弟恭。
杜如兰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师弟你看这发髻可还适合?”
阮雪宗照了一下水缸,发现很适合,没什么可评价的。
再看杜如兰那一颗清爽无烦恼的光头,就算是带任务潜伏佛门,这牺牲不可谓不大。
阮雪宗想了想,决定采访一下魔门卧底的心路历程:“如兰师兄,你昨日才剃发,剃发意味着正式踏入佛门修行,午夜梦回时,你是否会想念佛前掉落的一缕缕青丝?”
系统007号:【……】
你做个人吧!
杜如兰微微一怔,再次给阮雪宗展示了他的过人涵养,他笑容和熙道:“佛曰三千烦恼丝,剃度是为了斩断一切世间凡情,帮助自身更好的修行,为兄怎么会想念呢?”
这个回答滴水不漏。
也在阮雪宗的意料之中。
哪怕是杜青娥的要求,可杜如兰能做出弑母行为,就代表大多数魔门不受一些世间想法所束缚,比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虽然杜青娥也不是什么好母亲的表率。
见阮雪宗陷入沉思,一道呼唤声打断了他,是杜如兰双手合十道:“师弟,咱们该去做课业了。”
万法寺的课业很简单,早上干活学武,中午吃斋,下午念佛。
看似很简单,但区区一项干活就包括了扫地、巡山和山下提水,据说每一样事务都蕴含了佛理。
万法寺是大宗门,占地规模极大,光建筑群落就有山门、大雄宝殿、藏经阁、罗汉堂、习武场、静修禅院、塔林后山等等。山道更是一路绵延至山脚下,来回一趟能把人累死。不够虔诚的香客信徒,不经历这长长一条青石板台阶,都爬不到山门。
寺里栽种了很多菩提树,这些树龄普遍都有百年以上,风一吹,如老叟掉发,满地的树叶。每一位佛门弟子,都要在菩提树下感悟佛法。
阮雪宗冷着一张脸,开始扫地。
他再一次想念玩家们的存在。
最后他发现这样效率太低,一个上午扫不了几个院子,于是他果断使出了一套完整的推心掌法,磅礴强大的宗师之力,在院子中随手挥来,瞬间如秋风扫落叶,清理得一干二净。
然后他转身拎起两个水桶,去山脚下提水。
山脚下有一条清澈的河流,水质纯净,顺着山势绵延的一条山道,自然是下山容易上山难,可在万法寺这是什么?这是对佛门弟子肉身的一种磨练!
阮雪宗很快提了两大桶水,望着巍峨高耸的山门和一望无尽的台阶,想了想问007号道:【我能轻功上去吗?】
他四下看了看,发现没有人。
他不是在征求意见,他是在直言相告。
系统007号:【你可以试试】
它本来也没指望阮雪宗会好好走路。
藏经阁内,一群年轻弟子围坐成一圈,正在认真听讲。
为首之人皮相俊美,嘴角勾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正手捧着经书念诵,周遭似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佛光,气质超凡脱俗。
那温柔慈悲的嗓音中,一句句晦涩佛语信手拈来,仿佛能够洗涤人心,使人得到感悟和启发。
一干藏经阁弟子听得俱是如痴如醉,同时对如兰师兄的高超佛法表示心悦诚服。师父们说得没错,佛门所有年轻弟子中,唯有如兰师兄佛法造诣最佳,风姿也卓尔不群,堪称佛门年轻一辈中第一人,如果他不是下一任掌门,那也太可惜了。
就在这时,几只林间禽鸟扑扇着翅膀,啼鸣着冲上云霄,众人才被吸引了注意力,“怎么回事,暮鼓晨钟分明还未响起,后山群鸟怎么被惊动了呢?”
这动静看似浑不起眼,实则非比寻常。
少年僧者也微笑着凝眸望去,他武功远比在场众人好,目力也超群,捕捉到远处那惊人一幕,他一双和熙似水的琥珀眼眸直接怔住。
万法寺巍峨山壁,坐落着一尊青山古佛,立于莲花宝座之上,身躯雄伟高大。佛像是百年前建造的,一手置于膝盖上摊开成掌,另一手虚拈成兰花状,面部轮廓十分柔和传神。
尤其是眼睛,那细细弯弯的眼眸似俯瞰众生、心生悲悯,又似只注视着自己一方掌心。
他的掌心里有一个人,一个白色僧衣猎猎的年轻人。年轻人手里还提着两大桶水,只见狂风中,对方袖袍一展,如白色落鸟一般凌空而起,高低错落、起跃不断,那一番姿态多么写意自如,那轻功又是多么傲视群雄,桶里的水竟半点也没有撒漏……
有人久久凝视,
直到那抹白色影子彻底从山上消失,才有人唤醒了他,“师兄,这一次西域沙门达摩教与南少林的比武,你一定会代表咱们万法寺参加的吧?”
本来是属意参加的,现在的话……
少年僧者敛眸,随手整理经书,举手投足流露一股庄严典雅之美,实则陷入了沉思久久不语。
第九十七章
阮雪宗做完一切杂事,来到了藏经阁打坐入定,他知道马上要迎来什么,于是翻经书的动作比谁都快。
系统007号知道,他有堪称过目不忘的本领,但这样临时抱佛脚的行为也太离谱了。
藏经阁是万法寺讲经说法藏经的场所,足足有三四层楼高,也不知道有什么宝贝,只给佛门弟子开放第一层。
二层及以上楼层紧锁,还有一群身穿金色袈裟的师兄守护。
【如此严加看管,藏经阁里究竟守着什么秘宝?】阮雪宗抽空从经书瀚海中移开一个视线,询问系统007号。
系统007号:【这涉及浮生绘卷的剧透,请少侠自行寻找真相,努力破除幻境】
阮雪宗见状,果断转换了询问对象。
“各位慧字辈师兄,你们日夜坚守,请问是在藏经阁二楼守着什么宝贝?”他脸上很正直,只是微微眨了一下眼睛,表示自己很想知道。
慧字辈师兄睨了他一眼,虽然表情威严冷酷,对他并不设防,“你好好看书,与你无关。”
“告诉我吧师兄,不然我看佛经都无法静心。”阮雪宗低头,语气故作失落。
见他如此,一位身材精壮的师兄凛然眉目笑了起来,一根威武不凡的法杖落地,腾出一只手薅了阮雪宗一把头顶:“你这小子,自己不想看书,竟怪到我们头上?”
另一位师兄也道:“告诉你可以,不过待会儿掌门方丈来此,考校你这段时间的佛理造诣,你若答不上来,可别想赖在我们身上。”
居然这样就开口了。
哎这群和尚对自己人太不设防了,如果他是杜如兰,盗取秘宝岂不是分分钟的事。
系统007号也没想到,一群在传言中刚正不阿、铁面无私的藏经阁和尚,竟然这样把事情跟阮雪宗说了。
阮雪宗做了什么?
他就顶着如宗的壳子,轻而易举就套到了答案。
‘一定是什么稀有的少林绝顶武学秘籍吧?比如什么易筋经、洗髓经,在江湖系统判定中属于那种金得要溢出的绝学。’阮雪宗眯起眼睛,心里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然而随着藏经阁弟子话音掷地,他脑子浮现了三个问号。
“楼阁上有《南藏》、《北藏》,还有贝多罗叶书写的南传佛经百种,和历代高僧呕心沥血撰写的经书百部,是咱万法寺的至宝。”说完这句话,藏经阁师兄一手大掌落在他头顶,“你现在想看也不成,等你日后真成了掌门,这二楼及以上的楼层会对你敞开的。”
阮雪宗:“…………佛经?”
这分明是意料之中的回答,阮雪宗却感到茫然,低着头陷入了沉思,他实在不理解,如果他是霍崇楼,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偷的?
一群佛门高僧到达此地,就见到经书堆中,坐着一名年轻弟子,正垂目看书,模样白净。明明不是多么俊秀的脸庞,眉宇微凝间,却有一股让人下意识移不开的气质。
“如宗,看来你已准备好了。”天逸大师跟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其他年轻弟子也用好奇的目光看他。
杜如兰朝他微微一笑,薄唇优雅挑起,低眉顺目道:“弟子愧为师兄,竟不如师弟勤勉好学。”
这一道温和的叹息,看似谦虚律己、反省自身,实则把阮雪宗一下子架在火上烤。
阮雪宗太阳穴突突突一跳,只好道:“阿弥陀佛。”
至于这句和尚们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阿弥陀佛,是准备好了,还是没准备好,端看个人理解吧。
考校开始。
这场考校面对万法寺所有年轻弟子,却差点成了杜如兰专场。
年少僧者惊才绝艳心有沟壑,身为日后的佛门高僧,他才是那个在佛学课业考校中真正做到对答如流的人,再加上他的风姿出尘高雅,无形之中收获了无数年轻同辈崇拜的目光。
在场一群高僧亦都欣慰地笑了笑,一起双手合十道了一声。
杜如兰作为师兄,他答完了,按照顺序很快就轮到了阮雪宗。
“如宗,你如何理解‘芸芸众生,有情皆苦’这句话?”见阮雪宗脸色紧绷,如临大敌,天逸大师宽容地笑了笑,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很巧了,这个问题阮雪宗他不会。
两辈子阮雪宗都是江湖公子,虽然被洗心山庄收养,作为一个皇子流落民间,但他经历过幸福的人生,也经历过背叛和沉沦,在武学上他也许登峰造极,但佛学偈语什么的一窍不通。
他也从来不是一个人情达练之人。
遇到这个问题,他不想辜负天逸大师,第一个反应是准备去翻经书,看看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哪一页。过目不忘的他似乎刚刚翻到过,又似乎没翻到过。
随即他注意到天逸大师慈眉善目眼神中的温润郑重,想起来了,佛经中并没有答案。
天逸大师真正想知道的,是他的回答。
一个真正属于“如宗”的回答,而不是一场照本宣科的佛学理论。
杜如兰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差别,一双眼眸微微敛去,白色僧衣周遭的光芒瞬间褪去。
阮雪宗一颗心沉寂下来,他重新盘腿坐下,手也从佛经扉页中抽离,如果是他自己的答案,他想起了不久之前的西域之行,想起了李静河,想起了宗师白冶,想起了杜青娥,想起了无数芸芸众生。
李静河曾经想过的那句话,也正式走进了他的心里。
阮雪宗说出了那个答案,他道:“弟子认为,人生有四苦,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与求不得,世间之所以有情皆苦,皆因人心执念……人有了执念,就被这滚滚红尘套上了一层无形枷锁,只有冲出枷锁,人才能不受苦乐缠身。”
这一番对答相当稚嫩,却蕴含着无数的佛理玄机,就像菩提树下一个静静盘腿坐的孩子。
天逸大师表情微微惊讶,欣慰地笑了,“阿弥陀佛。”其他高僧也投给他赞许的目光。
杜如兰亦微微怔住,脸上再也维持不住温雅的笑意。
因为他注意到一件事,阮雪宗在说这番话时,眼神曾不止一次移到过他身上,似乎透过他在看什么,又仿佛看穿了他圣僧皮下一颗修罗心,这番话意有所指,就是在精准敲打他,劝他放下执念,弃恶扬善。
这可能么……
连天逸大师都看不穿的事,一个比他年岁还小却忽然神秘莫测的少年,却目光灼灼看穿了他。
杜如兰眉眼低垂,遮住琥珀色眸子中一层似水般的幽光。
他看着自己的手心,这纵横交错的掌心命格,清晰地纹在其上,几乎无法改变的事实,忽地笑了一下。
他此番潜伏,就是为掌门之位而来,所以处心积虑成为天逸大师的弟子,他本以为胜券在握自己会是关门弟子,没想到又多了一个师弟。
这个师弟资质平平,武功一般,性情更是羞赧木讷,在魔门看来堪称一无是处,但天逸大师却不止一次赞赏道:“如宗心性极佳,与佛有缘。”
什么与佛有缘,分明是天逸大师在掩饰自己的偏爱。
他母亲远在西域,更是不止一次来信,信誓旦旦道:“那叫如宗的弟子,一定是老秃驴自己的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