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两夜很快抵达了尾声,阮雪宗瞥了一眼自己的案头,他亲手抄录的佛经如一座小山,他下意识揉了揉酸涩的肩膀:不管他这两天吸收了多少,仅看这一捧作业,起码能说明他此行没有浪费。
紫沙弥似乎也依依不舍,这三天两日他任由自己沉浸无涯佛海,陷入了某种狂热的癫狂。
一看对方这副模样,阮雪宗心下有了判断:这个西域狂僧性情狂是狂了点,兴许不是什么坏人。
就在阮雪宗沉下心,抄写经文时,空气中一股奇怪的味道漂浮到了他鼻腔,他眉目一凛,因为他嗅出这是火烧木料的味道,从楼下飘来,他猛地一个后撤,拉着紫沙弥破窗而出。
远处也同步传来了巡山小沙弥沸腾的声音,“起火啦!不好了,藏经阁起火了!各位师兄快点去救火啊!”
“快去通知师父!”
无数小沙弥举着一个铜盆,铜盆里晃荡着满满的水,他们声音惊慌失措,划破了这寂静的夜,也唤醒了无数沉浸在木鱼敲击声中的佛门高僧。
阮雪宗只见到,藏经阁一楼冒出滚滚黑烟,火光燃烧之中,四处飘散着尘灰,火舌极为猖狂浓烈,还顺着台阶往高层攀爬。
空气中一股呛鼻的油料味道始终挥之不去,导致扑火效果甚微。
“不好,二楼的佛经!”吸入了太多浓烟,紫沙弥脸色发青地倒在地上,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喉咙里一下子爆发出这句话,其中痛心疾首的情绪惊醒了阮雪宗。
紫沙弥话音刚落。
令阮雪宗感到震撼的一幕发生在后边:明红火光中,一群藏经阁弟子冒火穿破窗棂跳上了二楼,几秒后抱起一卷卷佛经往外冲,放置在空地。这一动作结束后,他们又果断冲入火场。
他们身影毫不迟疑,完全不顾自己僧袍衣角边缘都被烧焦,威武不凡的身姿一扑入火场,瞬间被烈火吞没。
随着房梁摇摇欲坠将要倒塌,一个个又黢黑着脸庞冲了出来,怀里赫然是一卷卷金光四溢、保护完好的佛学典籍,连阮雪宗手抄的那一堆佛经作业也没落下。
他们背后,是火光冲天的藏经阁。看到这群僧人在抢救经书,西域狂僧紫沙弥也从地上爬了起来,顶着火冲了进去。
【这群和尚疯了!?】
阮雪宗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下意识也跟着行动。
火势进一步蔓延,当藏经阁弟子抱着佛经蹒跚走来,体力不支摔倒在地时,不少巡山弟子都扑了过去。
还有一位阮雪宗较为眼熟的青年僧者,正满头血污,连眼睛缝都睁不开,他怀里小心抱着几卷佛经,佛经没事,边缘处依然是金丝绣线,一点损坏都没有。
可这和尚有事。
他的腿似乎弯折了,用虚弱的语气,对阮雪宗道:“如宗师弟,告诉掌门人,弟子救出经书百余部,弟子幸不辱命……”
随后他就倒下了。
阮雪宗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嗅了嗅这位藏经阁师兄的鼻息,万幸的是,此人只是气力衰竭外加腿被房梁砸中,没什么大碍。
这一夜,万法寺藏经阁火光猎猎,黑烟滚滚,点燃了整个山门夜空。
等火势熄灭,藏经阁前的空地上,一群佛门老僧容色哀戚,他们一一清点了物品后,面上才流露出一丝松快,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南藏》、《北藏》,贝多罗叶书写的南传佛经百种和经书百部俱在,无一损毁……”
其他万法寺诸僧也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不幸中的万幸。”
昨夜参与救火的弟子,共有三十四名,也俱都在清晨后辗转苏醒,经大夫救治后,身体普遍都没什么大碍,确实是不幸中的万幸。
阮雪宗心情很愤怒,他想也知道,这一场火是魔门放的,只是他不明白,魔门烧毁藏经阁做什么?烧毁佛门至宝,逼得一群和尚为了抢救这些佛经,差点在火中壮烈牺牲。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天逸大师的一句话。
天逸大师道:“阿弥陀佛,数百部佛经俱在,可藏经阁还是有一样东西下落不明……”
其他高僧似乎被提醒了,纷纷凝目:“掌门师兄,你说的可是伴生石?”
什么是伴生石?
阮雪宗这样想,便也这样问出了声。他昨天也参与了救火,后半夜又为那群和尚寻医问药,一张白净的脸庞被黑烟熏得没法看,也没时间清洗,只余一双如星辰般璀璨的漆黑眼眸,点缀在脸上。
他刚问出口,天逸大师的手掌就落在了他的头顶,慈爱地揉了一把。
“如宗啊,伴生石是一块奇石,石体晶莹剔透,将其握在手里,会有一场致人虚幻的幻境出现,佛有云,‘……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加之它最初是夹在佛学典籍中来到藏经阁,前代禅师称之为‘伴生石’。因不是什么稀奇物什,便一直放置在藏经阁内。”
天逸大师说到这里,阮雪宗的思绪一下子豁然开朗,什么伴生石,实际上就是幻影石,一颗能制造出幻境的石头。
原来这才是魔门真正想要的东西。
作为佛经附属品,幻影石被佛门束之高阁,又有藏经阁弟子日夜守护,很难得到,魔门这才放火。
想来原剧情里,霍崇楼一定得到了这颗石头。
也难怪宗师白冶制造出一场场踏破虚空后的神仙幻境,包括阮雪宗在内,几乎没有人怀疑踏破虚空的真实性,霍崇楼却一眼就看穿了虚实。
许是怜惜阮雪宗见都没见这石头,这石头就下落不明了,佛门高僧们相继给他讲述“伴生石”的传奇故事。
“掌门师兄,我们查看了火场,发现藏经阁一楼夜间烛火没有倾倒,也不是因枯叶堆积、夜间多风起的火,起火点十分不寻常,疑似有人泼洒油料,蓄意纵火……”一位万法寺弟子道,这番言论令在场高僧神色哗然,因为这分明在说,寺庙里出了一个蓄意杀人纵火的内鬼。
无论对方是为了烧毁佛经,还是想烧死待在藏经阁里的两个人,这件事的性质都极为恶劣。
天逸大师微微一怔,他沉声道:“阿弥陀佛,我佛门弟子慈悲胸怀,竟有人行这般蓄意纵火之事,速让藏经阁弟子介入,调查此事。”
不用调查了,他知道内鬼是谁。
阮雪宗心中冷笑。
说曹操曹操到,杜如兰正好走来,白色僧袍之上是一张极为俊美的脸,面如皎月,挺鼻薄唇,一双眼眸颜色略淡,笑容温和慈悲,随着白袍轻轻摇曳,一股空明澄澈感扑面而来。
见到阮雪宗的样子。
他那清润如竹的修长手指,从衣袖中不疾不徐地掏出一方洁净的、熏着淡淡檀香的白帕。
“远水救不了近火,师弟怎么把自己折腾得如此狼狈。”
“你昨夜在何处,我想那内鬼恐怕是你……”阮雪宗冷着一张脸,“啪”的一下打掉了少年妖僧的手,他的力气毫不手软,几乎是下一秒,那细白的手背上就泛起了一股绯红。
“原来师弟竟怀疑是我。”
少年僧者深深地看了一眼阮雪宗,他收回一方白帕,那俊美异常的脸庞流露出一丝被人质疑的淡淡惆怅,他压低声音,轻叹道:“我竟不知,师弟对我误解颇深。”
你性格乖张残忍,日后一边杀人放火一边佛前燃香,又是绝世妖姬杜青娥之子,不是你会是谁。
阮雪宗冷冷道:“少废话,跟我走一趟吧。”
因杜如兰没有反抗,他一招制敌,将人锁着准备带去天逸大师面前。
就在这时,小沙弥妙心气喘吁吁地赶来,见到阮雪宗擒敌姿势,他诧异了几瞬,“两位师兄你们在做什么!?”他实在很惊讶,随后忽地忆起了自己来的目的,喘了一口气道:“如宗师兄,咱抓到内鬼了!竟然是藏经阁的一名师兄!”
怎么会这样?
阮雪宗目光冷凝,一下子与少年妖僧似笑非笑的目光对上了,这一刹那对方眼里跃动的红,似乎比晚霞更烈,又比清风更耐人寻味。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轻笑声,更是从那喉咙里一点点抖出,阮雪宗太阳穴突突直跳,恨不得一掌拍死对方。
第一百零一章
内鬼抓到了。
是藏经阁一名弟子慧明,他放了火,又在搬运佛经时窃走了伴生石,这残害同门又监守自盗的行为,让无数佛门高僧都忍不住皱眉,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妙心小脸悲戚道:“我知道,慧明师兄做错了事我不该同情他,可他其实也极为可怜……他是发洪水那一年,被俗家父母遗弃在万法寺山门之下的,可前几个月前万法寺人手不足,慧明师兄在山门接待香客,又与俗家父母遇上了。那俗家父母就是无赖,一眼就认出了他,在佛门净地破口大骂,非逼着慧明师兄还俗,还说家里欠了债,如今被人胁迫身家性命危在旦夕,逼着慧明师兄做一些事……”
说到这里,颇具慧根的小沙弥语气低了下去。
明明是滚滚红尘中一个虔诚的信徒,却要被这一场寡淡的俗世父母缘分牵绊,明明早将你遗弃,又要你事事敬奉、俯首低身,除非能削肉还母剔骨还父,否则只能一辈子任由他们摆布,从此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巡山弟子跟藏经阁弟子关系极好。
小沙弥哭得很伤心。
阮雪宗垂下眼睫,学着天逸大师的样子,将一只手放在小沙弥光秃秃的脑袋上,安抚地摸了摸。
感受到他特有的温柔,这小和尚很快就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泪水沾湿了阮雪宗的僧袍,还有一声哽咽:“如、如宗师兄,你说慧明师兄他会接受什么惩罚,是不是会死?”
“阿弥陀佛,不会的,因为……我佛慈悲。”阮雪宗道。
身处佛门一段时日,阮雪宗知道,万法寺是真正包容万象的佛门之地。
果不其然,少林十八罗汉将慧明团团包围住后,慧明带着绝望束手就擒,一群和尚没有实施过分的惩戒手段,他们把慧明带到后山塔林,关押在塔里。
那里有一座悔过塔,专门收容做错事的佛门弟子,和江湖人忌惮的魔头。还有一位百岁禅师,天天吟咏佛法诵念经书,教这群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弃恶扬善、终成自我”。
听到这个处置结果。
小沙弥妙心抽噎了几声后,不哭了,还小小声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唯独阮雪宗犹不满足,“难道慧明师兄没有供认出什么同伙吗?”
小沙弥瞪大了眼睛:“什么同伙?”
杜如兰笑了一下:“妙心,你如宗师兄因我昨夜听到那么大动静却没有出现火场,一时对我误解颇深呢。”
小沙弥妙心瞅了一眼两人奇怪的氛围,张嘴道:“阿弥陀佛,如宗师兄你错怪如兰师兄了,他昨夜一直在禅院里跟其他师兄弟静修呢。”
阮雪宗听到这里,已经知道了。
杜如兰还没想着暴露自己,他没有参与这一场藏经阁纵火事,即使他参与了这一场事,他也把自己摘得很干净。
他依然是清清白白的少年高僧。
他冷笑一声,暂且放开了对方,“迟早抓到你的把柄。”说完后,他运起轻功,清风习习中,只见白色僧袍一展,阮雪宗腾空而起,步履从容地跳下山涧去洗脸了。
妙心的惊呼声响起:“如宗师兄好俊的轻功!”
不过他怎么看,这好像不是他们少林一脉的顶级绝世轻功“一苇渡江”。“一苇渡江”是达摩祖师的故事,传说中达摩祖师渡江时,在江岸折了一根芦苇,芦苇多么轻盈世人皆知,而达摩祖师就这样随意折了一根轻盈柔弱的芦苇投入江中,化为一叶扁舟,飘然点之,渡过了江边。
而如宗师兄这一轻功,他都没有看到借力点,仿佛平地就起飞了,看得他这个小和尚心生摇曳。
总之一句话,就是他也想学!
杜如兰双目眺望,淡淡道:“是很俊。”
此人来去自如,就像一只狂傲又不羁的白色小鸟,不飘落人间一根羽毛。
……
比武结束了,藏经阁彩头也尝到了,过程虽遭受了一点无妄之灾的波折,但结果是丰厚美好的,西域沙门达摩教众人准备告辞。
他们辞别之日,阮雪宗来了。
他的视线在沙门达摩教弟子中扫视了一遍,没发现有可疑的魔门人物,想起沙门达摩教总部就在车桑国内,他便问起了这件事。
一群穷和尚哪里有钱来中原游历,这背后肯定有人授意。
西域狂僧紫沙弥直言不讳:“如宗小师傅你说的没错,是我们美丽的车桑王后全力资助我们沙门达摩教的中土一行。”
他们进入中原后,一直眼高于顶,只是没想到第一站就遇到了阮雪宗这深藏不露的人间大杀器,此人年纪轻轻,不仅武功高强,还比他们会装逼,简直无解。
阮雪宗道:“阿弥陀佛,那请问沙门各位施主,辞别万法寺后,将要去往何处?”
阮雪宗跟紫沙弥两人,毕竟经历过“不打不相识”、“手下败将”和“火烧藏经阁”一事,勉强算是一场共患难的情谊。
紫沙弥事后知道,阮雪宗是天逸大师的弟子。
他更发觉自己跟阮雪宗有相似之处:一样的武功盖世、一样的年轻有为,在佛门之中更是一样的地位超然。
惺惺相惜之下,他都萌生了邀请阮雪宗去西域做客的念头,所以他并不隐瞒自己的行程。
他直白道:“听说武当、华山、峨眉亦有百年门派,中原地区的名剑山庄更是威名赫赫,贫僧都会一一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