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这个疑惑,阮雪宗自然不急着回去,他跟沈江陵相约,午夜时分在茶楼屋顶会合,两人一起彻查此事。
他打发师弟自己先回去。
普照只好独自一人回了万法寺,远远地见到如兰师兄朝他走来,他心生仰慕。如兰师兄真是一如既往的风采斐然、出尘高雅,在暮色映照下,那一双颜色略浅的琥珀眸子,如同佛像镀上了一层艳彩油润。
然后对方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侧。
“阿弥陀佛,普照你师兄呢?你们不是一块下山的么?”
普照这才回神,抱怨道:“我是一个人回来的,如兰师兄,等如宗师兄回来你一定要好好说他。他肯定太久没下山了,所以一下山就乐不思蜀,说要第二天做课业之前回来,他还结交了一个江湖人朋友,说什么跟人家一见如故的话……”
“一见如故?”少年僧者眉宇一挑,神色微微诧异。
“是啊,一个跟师兄年龄相仿的江湖人,不知道什么背景,几句话就让师兄今晚决定夜不归宿了。”普照不满地嘟囔着。
其实他也可以留下啊,如宗师兄但凡说几句好听的,不把他赶回来交差,他也可以选择在山脚下的客栈住一晚的。
如宗师兄要去玩,居然都不带他。
“原来如此。”杜如兰脸上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师弟果真还是少年心性,一两个朋友就能把他拉拢住,殊不知江湖人最尔虞我诈,遍地都是别有居心的骗子……”
少年僧者脸上笑容依然温雅,一声叹息道尽了心中忧虑,普照一看颇有些头皮发麻,怀里的化缘物差点滚落在地。
明明如兰师兄比如宗师兄性情更温柔,这一刻他却发觉,还是如宗师兄好相处多了。
这一夜,阮雪宗跟沈江陵潜伏在城里,像极了两位探案的江湖侠客,却没碰到什么动静,也没遇到什么惊心动魄的事。
沈江陵也在疑惑:“那些势力不明的人前几日有些动静,今夜却悄无声息,这是为什么?”
探查未果,眼看早钟即将敲响,阮雪宗只好返回山上了。
……
历朝历代,也许每一任皇帝都有不满足于宫墙之内狭小天地,喜欢到民间“微服私访”的乐趣,景帝也不例外。
他正值盛年,生得高大俊美,性情温雅随和,举手投足间并没有多少上位者的威严,最喜欢游山玩水,所以此行一路南下,邂逅各种风景。
因为听说了万法寺的比武盛会,他心念一动,便转道万法寺。刚登山门时,前山门人多口杂,他也没有选择暴露身份,而是低调地领着一群侍卫从后山进入。
万法寺后山,山石迭嶂间开辟了一条幽静的道,只是距离大雄宝殿甚远,常规香客不会往这里走,导致这里风景清幽却人迹罕至。
“这里便是碑林吧。”景帝微笑道,毫不避讳地伸出一只大掌抚摸石碑。
这里的山崖石碑耸立,高处苔痕斑驳,有一些字迹簇新,有一些却因风吹日晒导致文字被磨灭得不可识别,但依然能教人看出,这多是文人墨客途经此地,留下才华横溢的墨宝。
也有江湖人留的“某某某到此一游”,没文化的草莽气息一览无余。
景帝一时间有些手痒。
身旁的汪太监伪装的侍卫,一看陛下那面部细微的兴奋表情,闻弦歌而知雅意道:“陛下……不,景爷,咱来都来了,不如提一首诗再上山?那些江湖人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九五至尊的墨宝混入其中,日后一定吓呆他们的眼!”
汪大总管带头拍龙屁,一群大内侍卫争相捧着笔墨砚台上前。
“容我想一想,这开篇怎么作。”景帝大笑着,接过一根毛笔濡墨,他负责留下笔墨,后续自然会有侍卫帮忙雕刻,让这墨宝在山崖石碑间永存。
“想到了,第一句就……”景帝嘴角噙着自信的微笑,就在这时,这条人迹罕至的山道,一抹白色身影从他面前掠过。
景帝微笑着抬头一看,笑容忽地凝固在他嘴边。
那是一个脸庞白净,眉目如画的少年,对方容色平静,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僧衣,一串黑色佛珠在细白脖颈间跃动。对方似乎是在赶路,脚下的粗布麻鞋沾染了露水,却没有泥泞的土,看上去气质清雅并不乡野市井,反而有一种纤尘不染的美感。
出现在雾气缭绕的清晨,对方不似一个人,更似谪仙又似山间精魅,就那样化为一缕朦胧的轻纱,凭空出现,又迅速失去模糊的影子。
难以形容这是什么感觉。
景帝看呆了,一颗心砰砰直跳,连墨渍沾到了华服衣袖都没反应过来。
汪太监也顺着陛下的目光望去,这么一看也瞪大了眼睛,有点挪不开眼了,心脏也跟着砰砰直跳。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汪总管自己身怀武功,才能一眼看穿旁人的底细,在他看来,这个路过的小和尚年纪很轻,这脚下功夫居然比他还强,三两下腾空而起,视一条长长青石板路于无形。
万法寺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一个年轻卓绝的宗师弟子,这不可能!这世间怎么可能会有年未弱冠的宗师,他不相信!
景帝也浑然忘记了帝王矜持,他甩开墨笔冲了上去,可是台阶之上已无人影,他一双剑眉紧皱,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难道朕出现幻觉了?”
可如果这一切都是幻觉,那一瞬间心脏跳动,根深于血缘中的熟悉跟悸动,又应该如何解释?
汪大总管没有回答,他本人也陷入翻江倒海的震惊之中。
这世间怎么可能有如此年轻的宗师呢,他可是四十岁才晋级的半步宗师,所以他也觉得自己青天白日出现幻觉了。
万法寺山道上,一主一仆失魂落魄。
第一百零三章
”一行人抵达山门时,纵使景帝不想暴露身份,万法寺住持还是一眼认出了天子掩藏在布衣下的仪容,连忙从香客中抽身,走过来道:“阿弥陀佛,不知陛下亲临,有失远迎。”
景帝随意一抬手,阻止了对方的动作,笑道:“白龙鱼服,不值一提。”
如果以帝王的礼仪大驾万法寺,那必定要长达一段时日封山锁院、禁止民间香客上山,这就不符合他微服私访的初衷了。
“陛下不愿劳师动众,实乃平易近人。”汪总管又开始拍马屁了,巧的是,住持也是这般想的,他真心实意道:“阿弥陀佛,陛下如此体恤,实乃万民之福。”
寺院之内佛香阵阵,人潮涌动,谁也不知道,身边这位温雅微笑的华服男子,竟是远在京城的天子。
主持招来一位小沙弥,将天子引至东信居。东信居是万法寺里奉茶待客的一个场所,素来只招待贵客。
众僧不知景帝的身份,见主持如此郑重其事,心下猜测是贵客到访,连忙让后厨献上一品素斋。万法寺的素斋天下一绝,共有十八道菜,置于白瓷碟中,十分好看。
小沙弥行了一个佛门礼后,口气脆生生道:“阿弥陀佛,请贵客品尝。”
汪总管使了一个眼色,旁边一名侍卫不动声色地上前,轻轻夹起筷子尝了一口,确认入口无误,悄无声息地退到一边。
景帝尝了几口后,眉宇豁然舒展,他笑了,显得文雅又潇洒:“这时节,竟有如此鲜嫩甘甜的香菌,实为罕见。”
主持道:“施主过奖了,这都是寺内僧人们平日里种的。”
等景帝落筷后,天逸大师才带着弟子走进东信居。
因帝王伪装成一名普通香客登临万法寺,这实在来得突然,他身后仅有一名弟子。
少年僧者眉目俊美,坐在袅袅青烟中,对方神态安然,嘴角绽放着一丝得体的微笑,举手投足间流露端庄之美。
杜如兰是万法寺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全因他不仅精通佛法,还会素手烹茶,琴棋书画更是不在话下,几乎见过他的每一个人,都会对他心生好感,留下极好的印象。
景帝也忍不住连连称赞:“不愧是天逸大师的弟子,真是气度不凡。”汪总管也微微点头,看来万法寺果真人才济济,他已经努力想挑刺了,却找不到地方下手。
景帝夸完后,目光落在少年僧者脖颈间那串黑色佛珠,还有那一袭同样整洁干净的白色僧袍,神色微微恍惚,想起了山道上那个少年。
“寺内可有一位长头发、未曾剃度的年轻弟子?与天逸大师的弟子差不多年岁。”他这样想,便也这样细细描述出来,随着描述词一个接着一个蹦出来,景帝这才意识到,他把那个少年风姿样貌记得多清楚。
只是他话音刚落,旁边那小沙弥就噗嗤一声,捂嘴笑了出来。
景帝惊奇地看了小沙弥一眼,猜测小沙弥应该是一听就知道是谁。
小沙弥从小在山间长大,接待过不少香客,不知景帝真实身份,自然没什么畏惧,旁边师兄瞪了他好几眼,他也不以为意,小手捂着嘴巴,笑嘻嘻道:“肯定是如宗师兄!他是不是下山闯祸啦?”
景帝面带笑意:“果真是万法寺弟子,他法号如宗是吗?”他咀嚼着这个名字,总感到有一种清风明月之感扑面而来,感受很不一般。
“阿弥陀佛,施主说的恐怕是老衲的小弟子,他昨日下山便一夜未归,清晨自以为没人发现,赶着早课回来,可是他做了什么事冲撞施主,老衲代他给各位施主赔个不是。”天逸大师正色道。
他不知道山脚下发生了什么,生怕弟子触怒了贵客,只能先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主持也赶忙维护道:“这孩子是顽劣了点,但请施主相信,他没有恶意。”
杜如兰心思何其通透,他本来猜不透这位香客的身份,如今见到众僧的反应,心下已猜到了七七八八,长睫微垂,眸中思绪千回百转。
景帝摇头道:“那位小僧没有冲撞我,只是山脚下偶然一见,心生几分好奇。”
他在民间江湖中走访的经历不止一次,也是第一次对人产生这样的感觉,明明素昧平生,明明是一个大半少年,却让他感到熟悉又亲切。
“他现在何处?”
“阿弥陀佛,回施主的话,此时还是课业时分,如宗他应该在藏经阁边上的禅院念经。”主持见景帝好奇,刚想挥手招来一个小沙弥,让他去把如宗叫过来。
谁曾想下一秒,景帝似乎也想起了一件事,格外平易近人说:“我听山脚下的民众说,万法寺前段时日失了火,可有请匠人重建,这重建藏经阁香火钱可够?藏经阁被毁,事关佛门基业,寺内年轻弟子们平日念经听讲可有不便之处,时间凑巧,我正好去见上一见。”
“……”
住持禅师这还能做什么呢,他感觉景帝想看被火焚毁的藏经阁是假,想看年轻弟子是真。
一行人来到藏经阁,景帝果真在禅院里看到了一群打坐念经的年轻弟子,其中一位正是他见过的小僧。
只是对方双眸闭合,纤长的睫毛遮住眼帘,双腿盘成莲座,脊背挺直正襟危坐,身前是一张案几。浅金色阳光照在他一袭袈裟上,更显得气质清雅出尘。
对方似乎沉浸在佛法无穷中,久久没有动作。
汪大总管是什么人,一双火眼金睛早看穿了阮雪宗的小动作,他呵了一声,低下声音,用妖里妖气的声音说:“陛下,他睡着了。”
总算被他逮到一个错处了。
万法寺管束弟子不严,青天白日的居然睡大觉!
他本意是为了告状,结果景帝一听,却没有想太多,神色宽容中甚至有一分怜爱道:“是不是经席讲座太枯燥了?要睡觉就别端着,困意席身竟还要维持这般姿势,这也太辛苦了。这秋意寒凉,汪卿你速去拿一条毛毯过来。”
“……”
辛苦???对学武功的人来说,想睡觉什么姿势都能睡,抱剑能睡,靠墙能睡,大内侍卫们更是房梁上都能小憩,哪里辛苦了?
这下子纵使再迟钝,汪总管也发现了,他们陛下似乎对眼前这个小僧有莫名奇妙的好感。
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拿过一条毯子呈上。
昨日一夜未眠,阮雪宗这一觉极为绵长,睡梦中他察觉到有人给他身上盖了一层毯子,是一股温暖又陌生的男人气息。
也不知道谁那么好心,明知道他在睡觉,不仅没罚他下山挑水,居然还给他盖被子。
阮雪宗身体没动,只是神思微怔了一下,感受到被温暖的气息包围,他下意识的浮现一抹笑意。在众人看来,在金色艳阳笼罩下,眼前少年更像莲座上的佛子了。
景帝凑近一看,越发感到这个小僧合他眼缘。
他微微一笑,没有将人惊醒,体贴地带人离开此地。他准备去找天逸大师了解一下这个少年的生平。
直到午钟敲响,阮雪宗睡醒了。
他知道万法寺里东信居住进了一位身份贵重的香客,因万法寺主持跟天逸大师秘而不宣,大多数弟子依然被瞒在鼓里,维持着日常节奏。
“师弟,东信居住进了一个了不得的人。”杜如兰倒是告诉他这个情报,只是口气稍显轻描淡写,下一句又轻声喟叹道:“师弟昨日彻夜不归,还与人一见如故的事,师父已经知道了。”
杜如兰咬重了某几个音,比如彻夜不归,再比如一见如故。
阮雪宗微微眯起眼,严重怀疑这家伙告状了。
“你怎么如此多事?”这人多大年纪了还玩这套。
“是不是我,又有何干系。”杜如兰低声轻笑,“师弟的江湖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何不将那位朋友请到万法寺内,我正巧也认识一下。”说这句话时,少年一双凤眸微弯眯起,一副漫不经心的慵懒模样,似佛寺内一只勾人魂魄的精怪,已初步展露日后妖僧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