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原是想勉励余舟恪守本分,像他从前那般一五一十记录皇帝的言行。
可余舟听了之后,却领悟出了另一层意思:
既然前朝重要的事情都记清楚了,皇帝的私生活马虎一些也无妨,主要还是揣摩圣意让皇帝高兴更重要。
做好了所有准备,以及心理建设后,正式当值这日,余舟的心情已经恢复了不少。
他这几日早已自我催眠成功,坚信裴斯远不认识他,在对方眼里他们只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所以他自己也必须假装:
他和裴副统领并没有一夜荒唐!
他也不是皇帝的情敌!
“余舍人不必紧张,陛下仁厚,从不爱发脾气,好相处得很。”给余舟带路的内侍道。
这内侍年纪约莫二十岁年纪,名叫来喜,看着是个挺好相处的人。
“多谢公公提点。”余舟忙道。
“余舍人不必客气。”来喜引着他到了御书房外头,又低声道:“您若是有心,倒不如多仔细着裴副统领,千万莫要惹了他不痛快。”
余舟如今早已知道裴斯远是这宫里第一个惹不得的人,闻言连连点头,一脸“我懂得”的表情。来喜一看他这副神情,只当他是真的懂,忙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来喜他们在宫里当差久了,都知道武人难伺候,而这裴副统领就是武人里最难伺候的那一类。
要说他做过什么事儿,倒也不见得,严格说起来他平时甚至很爱笑,脸沉着脸的时候都不多。
但有时候吓不吓人,与爱笑不爱笑压根没关系。
就像毒蛇,哪怕趴着不咬人,任谁见了都很难不害怕。
“陛下,余舍人到了。”来喜立在门外通报道。
“让他进来。”不多时,里头有人道。
来喜朝余舟投去了一个安慰的目光,引着他进了御书房。
这御书房和余舟想得不大一样,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书房,里头十分宽敞,分了内外厅。外厅是朝臣们议事的地方,内厅则是皇帝办公和暂歇的地方。
余舟进去的时候,路知南正坐在案前点茶。
听到余舟行礼,他连头都没抬,只示意人不必拘着。
余舟第一次见皇帝,不可能不拘着,只敢老老实实立在一旁。
不过好在他给自己做的心理建设起了作用,这会儿他倒是不像前几日那般心虚了,见到皇帝之后也没那么害怕了。
因为他这会儿已经坚信皇帝并不知道他和裴斯远的事情。
“成了!”一旁的来喜突然开口道。
路知南眼底带着几分笑意,开口道:“把这盏茶给裴副统领端过去吧。”
余舟闻言一怔,目光下意识在房中逡巡了一周,这才发觉不远处的矮榻上倚着个人,那人长手长脚,倚在矮榻上着实惹眼得很,余舟方才过于紧张,竟是没发现他。
只见对方起身接过来喜端来的茶,放在唇边轻抿了一口。
“如何?”路知南开口问道。
“尚可。”裴斯远道。
余舟:……
皇帝亲自给他点的茶,他竟然只评价了个尚可?
这个裴副统领还真是……恃宠而骄!
余舟悄悄转头看向路知南,见对方眼底似乎闪过了一丝失落,心中不由暗道,这皇帝还真是个情种,对裴斯远也太上心了吧?
堂堂一国之君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偏偏就心甘情愿让这么一个人牵动着自己的喜怒,不过是点的茶没受到赞美,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也怪不容易的。
果然,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迷失自我!
被余舟脑补成了“情种”的路知南转头看向余舟,眼睛不由一亮,带着几分笑意道:“裴副统领眼光果真不错,给朕找来的这个起居郎,朕很满意。”
余舟下意识想谢恩,但又不大分得清皇帝这话是在夸裴斯远还是在夸自己,于是只朝对方行了个礼,没敢说话。
“余舍人,从前庄舍人都是坐在这里的。”一旁的来喜朝余舟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方小几。
余舟闻言忙拎着自己的书箱走到了小几旁坐下,从里头拿出了用来记录的空白起居注,以及笔墨。
他先依着规矩,在上头填好了日期等注解,然后便犯起了难。
方才皇帝给裴副统领赐茶的那一幕,他要记下来吗?
余舟拿不准这样的小事要不要记,这会儿又不能去问庄舍人。
不过他转念一想,历史上不是有很多类似“分桃”“断袖”这样的典故吗?
这些事情之所以被流传下来,多半都是起居郎记下之后,由修史的人整理出来的。所以……皇帝给裴副统领赐茶这样的事情,应该是可以记的吧?
毕竟这皇帝是个情种,他既那么宠爱裴副统领,肯定是希望对方能和自己一起被记入史册的。想通了此节,余舟便提笔在纸上写道:
帝亲点茶
茶成赐于裴
裴尝之曰尚可
帝微嗔
“朕有些乏了,歇一会儿。”路知南突然开口道:“裴副统领,你陪着余舍人说会儿话吧。”
裴斯远闻言忙起身应是。
待路知南去屏风后歇下,裴斯远便走到了他方才坐过的茶案旁坐下,顺手挑了一只干净的茶盏,看那架势竟是要点茶。
余舟心中一跳,暗道皇帝亲自给裴斯远点了茶,裴斯远如今又要亲手为皇帝点茶,这俩人还真是……腻歪。不过看来这裴副统领虽然有点恃宠而骄,倒也还知道有来有往,也难怪将皇帝吃得死死的。
想到此处,余舟提笔又在起居注上写了一句什么。
他笔锋刚落下,裴斯远的茶就点好了。
余舟眼角的余光看到裴斯远从茶案旁起身,手里端着那盏茶。
然而他并未朝着屏风后的皇帝行去,而是朝着余舟走了过来。
余舟:!!!
他想干什么?
“余舍人。”裴斯远居高临下地立在余舟面前,手里端着那盏刚点好的茶。
余舟先前好不容易被压下去的对裴斯远的惧怕,这会儿争先恐后又浮上心头。
他面色苍白地仰头看着裴斯远,紧张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怔怔看着对方,像一只在林中撞上了猛兽的小鹿,无辜又可怜。
“喝茶。”裴斯远眼底带着几分笑意道。
余舟闻言下意识看了一眼屏风的方向,小声道:“我不爱喝茶。”
他那一眼心虚地太明显,像是怕被屏风后的路知南听到似的,还刻意放低了声音。
“你不爱喝茶,那你爱喝什么?”裴斯远问道。
“我……”余舟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屏风的方向,声音更小了几分,道:“白……白开水。”
裴斯远闻言叹了口气,夸张地惋惜了那么一下,转身走到茶案边,换了一只干净的茶盏,倒了一杯白水。
余舟:……
他接过裴斯远递过来的白水,紧张地满耳朵嗡嗡直响。
然后,他认命似的端着那杯白水往嘴里一送。
“别……”裴斯远面色一变,伸手想去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余舟被烫得舌头发麻,手里的茶盏一抖,水泼了自己一身。
宫里用的茶盏质量极好,隔热性能也极好,哪怕是滚开的水倒进去,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烫手。
裴斯远倒进去的水,是不久前刚烧好的,还是当着余舟的面烧的。
他万万没想到,这起居郎竟会傻到这步田地,接了水就往嘴里送。
他是想逗人没错,可他没想烫人啊……
“烫着了不曾?”裴斯远问道。
“没……”余舟看了一眼官服上的水渍,第一反应竟还是去看屏风的方向。
他不知道裴斯远为什么又是给他点茶,又是给他倒水,但他觉得若是皇帝知道了此事,定然会不高兴。毕竟,没有哪个男人希望自己在意的人朝旁人献殷勤,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
“回去换件衣服吧。”裴斯远无奈道,“陛下醒了,我会同他说,不会苛责你。”
余舟学过规矩,知道自己这一身水渍,算是御前失仪,忙起身朝裴斯远行了个礼,顾不上其他,一溜小跑离开了御书房。
“有意思吗?”屏风后突然传来了路知南的声音。
裴斯远看向门口的方向,开口道:“还行。”
说罢他目光不经意落在了余舟刚写的起居注上,只见上头写着:
裴亦点茶奉于帝
帝心大悦
裴斯远:……
作者有话要说:
裴斯远:他脑子里到底在想啥?
明天继续二更,么么哒!
第5章
余舟一路小跑着出了御书房,原是打算回去换身衣裳。
没想到春日天干,他还没跑到宫门口,衣服上的水渍已经被风吹干了。
他仔细检查了一下,发觉衣服并没有污渍,干了之后丝毫看不出异样,便又小跑着回去了。
因为来回耽搁的时间并不算太久,皇帝这会儿还没起。
余舟小心翼翼走回小几边坐下,暗自松了口气。
不过当他目光落在自己的起居注上时,刚松了的那口气便再次提了起来。
方才因为他自作聪明,手比脑子快了一步,导致起居注上写错了。
裴亦点茶奉于帝
帝心大悦
这一幕根本就没有发生,因为裴斯远那盏茶并不是给皇帝点的,而是……
余舟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识偷偷抬眼看了裴斯远一眼,见对方正坐在茶案前磨茶叶。
那茶案不算太高,身材挺拔的裴斯远坐在那里稍稍显得有些突兀。
尤其他这会儿安静认真,磨茶的动作堪称小心翼翼,使这副场景看起来越发违和。
不过余舟这会儿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研究裴斯远,眼下他该操心的是眼前的起居注。
庄舍人特意叮嘱过他,起居注非必要不得随意涂改,尤其他今日初当值,用的这本起居注是崭新的,若是第一页就途黑了一块,未免太不像话。
可他写错了,若是就这么放着,算不算欺君啊?
余舟心中忐忑,暗道总不能趁人不备偷偷把第一页撕了重写吧?
可这起居注是一侧线装的,若他撕掉一页,但凡有人检查就能看出来痕迹……
若是换了庄舍人,面对这种小问题定然不会忐忑至此,可余舟从来没有过工作经验,活了两辈子第一天正式上班就是来给皇帝做起居郎,出了小纰漏自然会格外紧张些。
就在余舟苦恼之际,裴斯远已经磨好了茶粉,又拿了小罗筛细细筛了一遍,只留了最细的那部分茶粉。随后,他煮了水,拿过茶案上摆着的最后一只茶盏,看样子是打算再点一盏茶。
余舟目光不经意扫过,落在裴斯远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不得不承认,裴斯远这人确实挺耐看的,这种耐看不止局限于脸……
余舟略一恍神,忍不住想起了那晚的某些细节,脸腾得一下就红了。
不论如何,那都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经历那种事情,一时之间确实很难彻底忘掉。
裴斯远若有所感似的,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便见小起居郎耷拉着脑袋,只露出了两只红红的耳尖,看着让人很想伸手捏一捏。
余舟垂着脑袋冷静了一会儿,便听到一阵窸窣。
他抬起头,见裴斯远端着那盏点好的茶起身了。
不过这一次,裴斯远没有理会他,而是端着那盏茶径直去了屏风后头。
余舟一怔,当即反应了过来,裴副统领这盏茶,是给皇帝的。
而且,裴副统领不仅给皇帝点茶,就连用的茶粉都是亲手磨的,水也是亲自煮的。
“陛下,尝一尝臣亲手为您点的茶。”裴斯远的声音从屏风后响起。
他那声音在余舟听来温柔得都快出.水了,不过榻上的路知南可没被感动。
路知南拧眉看着裴斯远,一脸“你是不是有病”的表情。
余舟在外头凝神听着,半晌后便闻屏风后传来了喝茶的声音,随后还伴随着一些衣料摩.擦声,以及裴斯远不大明显地一声闷.哼。
余舟听到这动静,面上不由一红,忙垂下视线不敢再朝屏风的方向看。
他现在可不是未经人.事的懵懂少年了,他懂得还挺多的。
所以他略一思忖,便能猜到屏风后正在发生着什么。
若是换了旁人,他或许还能稍稍好过点,可屏风后的人是裴斯远。
他早已将裴斯远看了个干净,所以这会儿坐在外头,脑海里不由自主就浮现了很多清晰的画面,那些画面与屏风后的动静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令他坐立难安。
过了好半晌,里头的动静才渐渐停了。
余舟深吸了口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起居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好像不用涂黑,也不用冒着风险偷偷撕掉一页了。
他心中一动,闪过了一个极其荒唐的念头,但很快他就将这念头压了下去。
随后,他提笔蘸墨,又在起居注上写了句:
帝寝
裴侍于侧
屏风后,裴斯远捂着被路知南踹了一脚的腰,一边整理着衣裳一边走了出来。
他目光刻意往小起居郎身上一瞥,果然见对方又垂着个脑袋,露出来的脖.颈则红了一片。
当日,余舟坐在小几后头就没敢抬过头。
他一直熬到皇帝批完折子说要回寝宫,这才如蒙大赦。
余舟从御书房出来,一路恍恍惚惚地到了宫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