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沉“嗯”一声。
“那行,你们商量,你是打算直接想象呢,还是走一下实景?如果你要想象,那你到时候得诚实告诉我你想象的内容,不然的话我没办法引导你。”
傅沉没立刻答,似乎是不太想诚实。
孟医生接着说:“我看你的意思是不想再跟我透露了,那不如情景再现吧,就从你说的湖边雨夜开始,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
顾舟听着他们三言两语敲定了治疗方案,不免有些着急:“你们就这么定了?我还没同意呢。”
“你还没看出来吗,人家要自己给自己制定治疗方案,连我这个正儿八百的心理医生都只能给他打下手。”孟医生阴阳怪气起来,“你觉得你能劝动他?反正我不能。”
傅沉没对他的抱怨做出任何回应,只道:“我困了,去睡了,没什么事的话,你可以先回去了。”
说罢,起身回了卧室。
等他关了门,孟医生才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真是任性的病人。”
顾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给他续了杯温水,压低声音道:“傅沉的情况,您能再跟我详细说说吗?”
孟医生有些诧异:“他没跟你谈过?”
顾舟:“也不能说没谈过,他拿回来的咨询记录我都看完了,但是里面好像只有每次问诊的对话,以及治疗建议,并没说他的病情到底怎么样。”
“哦,关于病情诊断的那部分,他没让我复印。”孟医生组织了一下语言,“他刚才犯病的时候你应该是在的,具体症状我就不多说了,总之这毛病叫惊恐发作,这药就是治这个的。”
他说着指了指茶几上的药瓶:“会出现惊恐发作的人群,有一部分是不限于任何时间地点,不可预测的反复出现,我们称之为惊恐障碍。而另一部分,则是有明确诱因,在特定场合或情景下才会出现,这部分则称为特定恐惧症。”
“比如恐高症、幽闭恐惧症、深海恐惧症等等。这些都是焦虑症的一种,会出现惊恐发作的叫急性焦虑,反之则为慢性。”
顾舟思考了一下,点点头。
“在这些特定恐惧当中,有一些是与生俱来的,有一些则和人生经历有关,而最容易引起恐惧发生的经历,就是创伤。”
“创伤……”顾舟喃喃。
“举个通俗易懂的例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傅沉算是非常典型的,创伤引起的恐惧,当然,恐惧症和创伤后应激障碍不是一码事,但它们可以同时出现。而治疗特定恐惧症,最好的办法就是暴露疗法,所以我之前有跟他提过,不过随着后来的进一步接触,我觉得对他来说风险太大,就放弃了。”
顾舟捧着水杯,沉思了一会儿:“那他现在再次尝试的话,能治好吗?”
“谁知道呢,”孟医生有些发愁,“他如果100%地交代他的经历,并且愿意配合,那我就有99%的把握治好他,可他现在只交代了部分,又不愿意配合,那我的把握也就只剩下50%。”
他说着,忽然凑近了顾舟,压低声音道:“你知道什么,对吧?他愿意告诉你,却不愿意告诉我,我有点好奇,这个‘只有你们知道的秘密’到底是什么稀罕东西,能让你们两个这么一致地选择隐瞒?”
顾舟一惊。
这位心理医生未免也太敏锐了,他们见面到现在不过半个小时,居然已经猜出他知道傅沉的事,还猜出是他们共同的秘密。
“你别紧张,”孟医生又跟他拉开距离,重新靠回沙发上,“我又不会逼你说,毕竟你不算我的病人,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们对我越坦诚,我治好他的把握越大,反之,那就只能靠他自己的努力了,我这个心理医生,起的是辅助作用。”
顾舟警惕地打量他。
说当然是不能说的,但是他又不想让傅沉承担风险。
要怎么才能中和一下……
他正纠结着,孟医生又开了口:“这样吧,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只要回答我是或不是,这有助于我对他进行更深刻的判断,你觉得怎么样?”
顾舟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说:“你问。”
孟医生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梦不是梦,我说的对吗?”
“呃……”顾舟表情有些难看,咬牙道,“对。”
孟医生似乎毫不意外,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他的病史其实比他让我看到的长得多,具体有多长我无法估计,但绝对不是一年两年。”
顾舟身体僵硬:“……是。”
“第三,他的病情到底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这个,其实我也……”
“我没让你回答,我只问你是或不是,”孟医生说,“我猜,是到了药物也无法控制的程度,所以他才会对药物无比排斥,因为药没能治好他。”
顾舟沉默了。
他看着面前的人,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都一定会被他看穿。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孟医生露出了神秘莫测的笑容,“偷偷告诉你,这三个问题我也问过傅沉,他给我的答案都是否。”
顾舟:“……”
他深吸一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想说什么,就是觉得你们要是参加默契度大考验,肯定第一轮就被刷下来。”孟医生开了个玩笑,“不过看得出来,你很在乎他,宁愿松动你们的秘密也要换取治好他的概率。既然秘密是可以透露的,也就意味着不是什么杀人放火之类罪大恶极的事,也许涉及到什么超自然事件,那我就管不着了,毕竟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心理医生而已,还是要照顾老板的面子——唉,真是悲哀的打工人啊。”
他站起身来:“就聊到这里吧顾先生,我要回去准备了,不用送。”
顾舟本来也没打算送他,艰难冲他扯了扯嘴角,算是道别。
就是说,傅亿层在这位孟医生面前,好像也只有傅一层而已。
第74章
等孟医生走了, 顾舟才松一口气。
和这家伙交流实在是太有压力了,虽然不知道是怎么被看穿的,但他非常确定, 撒谎没用。
他离开书房回到卧室, 傅沉已经睡下了。
两片药让他睡了一下午,醒来的时候,脸色明显好很多了,他一翻身, 就看到正盘膝坐在旁边, 捧着手机噼里啪啦打字的顾舟。
顾舟余光扫到他动了,立刻抬起头:“醒了?”
“嗯。”
“还难受吗?”
“我没事, ”傅沉坐了起来, “你一直在这陪着我?”
“是啊, ”顾舟一挑眉梢, “你要是醒了看不到我,不得急死?”
傅沉微怔, 随即哑然失笑:“也没那么夸张。”
顾舟收起手机, 没让他看到自己在跟孟医生聊天。
他本来没要对方的联系方式,可这位孟医生离开别墅后不久,他就收到了一条好友申请,这人的昵称是一个“M”,备注里注了一个“孟”字, 他立马就反应过来是谁。
他通过了申请, 孟医生发来一条:【你手机号是我从傅沉助理那问来的】
顾舟并不意外,回复道:【孟医生是找我有事吗?】
孟:【这次的心理治疗我大概有数了, 需要你的配合, 可能会辛苦一点】
顾舟:【没问题】
于是两人又聊了聊关于傅沉的事, 傅沉说顾舟不算外人,不用瞒他,孟医生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两人一聊就聊了一下午。
顾舟打心里不想跟他多接触,多说多错,但又太想知道傅沉的情况,权衡再三,还是放下了防备,而这位孟医生也很懂分寸,并没有再打听他们隐瞒的真相,只是单纯跟他讨论傅沉的病情。
并且告诉他,他想要尽可能地还原那个“梦”,以达到最强烈的冲击,那么要想还原当时的场景,首先要等一场雨。
凑巧,两天后燕市将迎来降雨,大概会在夜间到来,正适合他布置现场。
所以他需要顾舟在那天晚上配合他去公园湖边,并且让傅沉这两天按最少剂量把药吃上,以免到时候出现太强烈的生理反应。
顾舟一一答应,有些忐忑地劝傅沉吃了药,他本来还担心对方会拒绝,没想到这次傅沉出奇配合,直接就答应了。
看来他是真的想治好。
傅沉的配合让顾舟稍微宽心,按照孟医生的要求,这两天没提任何关于心理治疗的事,孟医生也没送来免责协议。
两天后的晚上,顾舟睡下不久,放在枕边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他一下子醒了,迅速抓起手机,来电却已经被挂断,紧接着他看到孟医生给他发了消息:【现在出门,你自己】
顾舟:【不叫傅沉?】
孟:【不叫,你动作轻点,别让他发现】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十二点半,顾舟鬼鬼祟祟地爬下了床,傅沉临睡前吃了药,现在正睡得沉,没有察觉他的动作。
孟医生又发:【还有,拿一件你自己的白衬衫出来,最好是便宜点的,省得洗不干净浪费】
顾舟没搞懂他要干什么,但还是照做了,蹑手蹑脚地下楼,见对方又发:【开你那天开的那辆车过来】
顾舟大概明白他要干什么了,心说这未免也太细节,又回头看了一眼卧室方向,开始替傅沉担心。
有心理医生在,应该……不会有事的吧。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拿好东西出了门。
孟医生最后发来一句:【哦对了,别忘带伞】
顾舟要去的公园是开放式的,不用门票就能进,当然,里面也没什么好玩的东西,只有风景还不错,有一片人工湖,面积不小。
为了保证安全,公园有保安在湖边巡逻,但也十分松懈,反正顾舟去湖边,十次有八次是看不到保安的。
今夜报着有雨,雨未到,风先行,保安更是早早回去歇着了,顾舟到湖边时,看到前面已经停了一辆车。
不用问也知道是孟医生的车,顾舟打开车门,夹杂着潮湿凉意的风立刻把他单薄的衣衫打透,他不禁一个哆嗦,赶紧把外套穿上。
他裹紧了衣服,走到那辆车前,敲了敲车窗。
车窗降下一条缝,车内传出孟医生的声音:“上车。”
顾舟上了副驾,孟医生把车里的灯打开,投下一片暖光,他单刀直入地说:“你应该记得那天晚上的细节吧,尽量还原。”
顾舟想了想,他那天晚上来湖边是为了扔戒指的,不过傅沉应该只看到了他倒地的画面,那只需要还原傅沉看到过的就够了。
正想着,孟医生向他递来一件东西,顾舟接过:“这什么?”
“墨水,我调了一下,能模仿血迹的颜色。”
顾舟:“……”
难怪说让他带便宜的衬衫,这墨水染上去,真不一定能洗干净。
他没急着去染衬衫,而是先抽出两张纸巾,吸了一滴管墨水,滴在纸巾上:“真的要做这么细节吗?”
“越细节越能带来真实感,”孟医生说,“现在其实时间不对,季节也不对,只能用细节骗过他。”
墨水是用红墨水和黑墨水混合调出来的,颜色暗红,除了粘稠度不对以外,确实很像血。
他用墨水染了几张纸巾,然后团成纸团,又问:“需不需要我躺在地上?”
孟医生一愣,笑了:“那倒不用,我怕冲击性太大,等傅沉缓过来,一怒之下把我宰了。再说这风雨交加的,你要是感冒,那我罪过可就大了。”
顾舟染好纸团,又染了衬衫,他印象中衬衫应该是不小心蹭脏的,所以没染得太狠,只稍微意思了一下。
随后,他把这些东西都放回自己车里,衬衫扔在驾驶座上,纸团放在前挡,并且调整了一下车的位置,打开车灯,下车时没有关门。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孟医生车里,见他掏出手机,给傅沉打了电话。
电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被接起,傅沉正睡得沉,醒来有些困难,顾舟屏气凝神,听到他带着鼻音的声音响起:“喂?”
“傅沉,你现在过来湖边吧,”孟医生说,“叫顾舟一起啊。”
顾舟一脸诧异,就听到电话那边沉默了几秒,傅沉的声音明显清醒了:“顾舟不在。”
“不在?”孟医生故作惊讶,“哦,我刚给你俩都发了消息,那他可能先出来了,总之你快点过来吧,我在这等你们。”
傅沉挂了电话。
他皱眉看着身边空出来的位置,不敢再耽搁,立刻披上衣服下了楼,边走边喊:“顾舟?顾舟!”
别墅里空空荡荡,并没有人。
他的声音吵醒了狗,傅沉打开客厅的灯,问道:“傅重,顾舟呢?”
边牧看看他,转身走向门口,卧下了。
果然是出门了。
傅沉拿上车钥匙出了门,连伞也忘了带,一路上都在想顾舟为什么不等他,明明知道不过是一次心理治疗,却莫名有种强烈的不安。
风愈发大了,夜幕之中隐隐有了雷声,似乎因为将要下雨,天色格外昏暗。
他的车一路向公园驶去,穿过深夜无人的街道,他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像是某些记忆跨越了十几年的漫长时光,重新降临在眼前。
当年,他好像走的就是这条路。
心跳没由来地快了几分,他眉头锁紧,压着黄灯冲过了这个路口。
距离人工湖越来越近了,远远地,他就看到一辆停在湖边的车,车门开着,车灯也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