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想好了,以后他和哥哥的身份证上,家庭住址都要写江朔市商贸区古楼街二道胡同148号。
程水北回到家,发现章慈安还没走,正和程南两个人围在门口贴对联。
他这段时间忙忘了,什么“二十四扫房子”、“二十八贴花花”都没空管顾。
房子是胡阿姨找人来收拾的,年夜饭的食材和半成品也早就堆满了冰箱。
章慈安个子高,稍稍踮脚就能把横批贴在高高的门头上,而过去程水北做这项工作的时候,总要搬个凳子。
程南拿着剪刀和胶带在一旁帮忙,看见程水北上来就把东西塞给他:“我去喝水,你来帮慈哥。”
说完就钻进屋里去了。
程水北:“……”
“胶带。”章慈安一手扶着对联,另一手伸到程水北的胸前。
“好。”
小程将透明胶布剪成小块,一条一条地贴在自己的袖子上,方便章慈安取拿。
他举着胳膊的样子活像个自由女神像,滑稽招笑。
但章慈安没有笑,程水北的本意也不是滑稽。
程水北是害怕递接胶带的时候和章慈安有无意的肢体接触,把胶带贴在手臂上,就可以有效避免这一问题。
“小北。”章慈安好像是看穿了他,隔着棉服攥了一攥程水北的小臂。
程水北慌忙抽离:“啊,贴好了,我该去做饭了,你也快回家过年吧。”
说完,程水北慌忙躲进屋里。
门外的章慈安苦笑一声,驻足许久以后还是道了“晚安”离开。
程水北进了厨房忙活年夜饭,没多大会儿程南也钻了进来,进来就问他:“慈哥呢,你没留他一起过年吗?”
程水北撇撇嘴:“人家要回家陪爸爸妈妈,怎么,你和我一块儿吃年夜饭不高兴吗?”
“哦,”程南抓起案板上的半截黄瓜咬了一口,“我下午听他说年夜饭的事,以为他会想留下过年呢。”
程水北沉默了。
章慈安从不主动表达什么,如果他肯主动和人提起什么事,那一定是很想要了。
但程水北把他赶走了。
“行了,小孩子操那么多心干嘛,你快出去别捣乱了——黄瓜吃完了洗手啊!”
程水北把哥哥也赶了出去,把自己留在厨房里。
这半年是荒唐的半年,他任由章慈安走到了自己的身边,任由三个人住在了同一屋檐下。
任由自己在无人的时候想起有关章慈安的点点滴滴。
这样不行,太放肆了老天爷会惩罚他的。
程水北用沾了凉水的手指捏捏后颈提醒自己。
煮饺子的时候,程水北看见了冰箱里的半个老南瓜,爸爸最爱吃的老南瓜。
于是餐桌上除了丰盛的菜肴,多出来一碗清淡的南瓜面条。
程南站在餐桌边上,看看面条,又看看程水北,然后跑回房间把青瓷的小坛子抱了出来,放在摆了碗筷的南瓜面条跟前。
“爸爸,过年了,吃饭吧。”
饭后,程水北拦住了要回房间和麦克斯韦和伽利略约会的哥哥,把侯奶奶塞给他的压岁钱给了哥哥:“压岁钱,记得压在枕头底下。”
他曾想过自己来给这份压岁钱,可世界上哪儿有弟弟给哥哥压岁钱的道理,所以程水北只能把带有侯奶奶祝福的小红包转送给哥哥。
程南低着头接过来,忽然一把抱住了程水北,低声哭起来:“爸爸走了,我以为再也不会收到压岁钱了。”
这段时日,程南表现出的过分冷静和成熟让程水北担忧不已,而在面对这件事的时候,哥哥终于又变成了那个会哭会闹的十岁小男孩。
程水北也有很多年没有收到压岁钱了。
小时候邵何每年收到的压岁钱多到都可以买辆车,而他作为并不风光的继子,除了母亲的那一百块钱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时候程水北想:要是爸爸在就好了,爸爸一定会给他买玩具,煮好吃的茶叶蛋,然后给他一张崭新的十块钱纸币。
可是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爸爸都走了,只剩餐桌上凉掉的南瓜面条,和午夜梦醒都不敢叫出来的那声称呼。
程水北望着桌子上的青瓷小坛子,紧紧拥抱着哥哥。
放心吧爸爸,我会照顾好哥哥,照顾好自己的。
家里大大小小的地方都贴满了贴画,有些还是带着卡通人物的,一看就是程南选的,章慈安竟然也由着他胡闹,就连绿萝藤蔓上都挂着一个带“福”字的奥特曼。
程水北窝在沙发上看春晚,马大姐说着“夫妻呀就像打麻将,还是原配搭子好”,程南在“更何况你们俩还有一骰子呢”后的观众笑声中从房间里出来。
他穿着章慈安给买的绿色小恐龙睡衣、抱着只毛绒大狗玩具挪到了程水北的身边,小心翼翼地靠到了程水北的身上。
“怎么了?”程水北边柔声细语地问,边一只手环住有些反常的哥哥轻拍着安抚。
“没事,”程南又往他怀里钻了钻,“我陪你看电视。你总是一个人,我应该多陪陪你的。”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要陪陪他。
何明穗跟邵冀华每天绕着邵何转没有说过陪陪他,章慈安总是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有说过陪陪他。
程水北时常在想,要是他跳楼之前吃到了那口蝴蝶酥,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但程水北又知道,章慈安不会放下他的学术会议专程回家陪他过生日。所以吃不到的蝴蝶酥,注定不属于他。
要是有人爱他,有人愿意陪陪他就好了。
程水北蹭蹭哥哥的小恐龙睡衣的兜帽,跟随电视里的演员一起大笑出声。
说要陪人看电视,还没等到十二点,程南就睡着了。
程水北把哥哥抱回房间,替他掖好被子,将青瓷小坛子也放回摆满零食的床头柜上,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间。
刚躺好,他的手机就响了。
来电显示服务要多交三块钱,平常也没有人主动联系他,所以程水北就省了这三块钱。
是以屏幕上的来电没有号码,没有姓名。
程水北也不知道是谁会在除夕夜里给他打电话。
“喂?”程水北接了电话,那边却没有人回答,只能听见夹杂在风声里的浅浅的呼吸。
他好像知道是谁了。
“章慈安,是你吗?”程水北问。
“嗯。”电话那头回答道,“我在楼下,你要不要下来?”
半夜不睡觉,除夕不陪家人,章慈安来这里干嘛?
程水北疑惑着,却还是披了件大袄下楼去了。
单元门口,章慈安举着两根亮闪闪的燃烧着的仙女棒挥舞着。
他的脚下堆了好些已经燃烧过的,大约是等了很久也准备了很久,想把这幼稚的节日火光留给程水北看。
“新年快乐。”
十二点钟声响起,家家户户放鞭炮庆贺新年,夜空中绚烂无比的花火盛放着。
在劈里啪啦的爆竹声中,程水北看见章慈安举着小烟花朝自己走来,嘴唇开合。
他说:“小北,我来陪你过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0章 第二年(1)
仙女棒的小簇灿烂白光越来越近, 章慈安手拿烟花走到了程水北面前。
“拿着。”
程水北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突然被塞了东西,定睛一看是一根还没有燃放的烟花棒。
只见章慈安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手里绽放的烟花棒和程水北的对上, 小火苗一簇一簇燃起,程水北手握了光明。
章慈安意犹未尽地举起烟花棒围着程水北转圈,一个端庄方正的人做起这幼稚的动作来无比笨拙, 可他满心满意的柔软,叫程水北无比动容。
“怎么玩起小孩儿玩的东西了, 你等着, 我上去叫程南。”
程水北拔腿要上楼,被章慈安掣住了手腕。
“不要,”章慈安手里的烟花棒燃烧殆尽, 他拿着黑黢黢一根杆子, 脸上似乎有少许的失落和不情愿, “我是来陪你过年的,不要叫他。”
章教授此刻的样子, 像极了程文秋要关电视的时候闹脾气的程南。
程水北最终还是成功被逗笑了。
许是节日的气氛太浓郁,许是深夜奔赴的感情太真挚, 程水北裹着棉服穿着拖鞋, 和章慈安一起举着烟花棒重回童年。
程水北十六岁就学会喝酒和夜不归宿了。
平日里他有可以混一宿的朋友,可到了除夕夜, 这些朋友都回家各找各妈了。
程水北没有妈妈可找, 何明穗是邵何的妈妈,不是他的。
程水北拎着书包在小区里乱转,包的背带都拖到了地上, 被妞妞一口叼住, 和他玩起了拉扯游戏。
程水北无奈回头要教训小狗, 一声“章二妞”叫出声,发现邻家那一年才回来一次的天才哥哥站在妞妞的背后。
“大过年的,怎么不回家?”章慈安牵着狗走到和程水北并肩的位置停下了,任由妞妞把软乎乎的狗头塞进程水北的手掌里蹭来蹭去。
程水北嘴硬:“谁说过年必须回家,我待会儿还有朋友约呢!”
他没有说自己离家是因为何明穗把他运动会拼了老命得来的奖牌问都不问地给了邵何做玩具。
章慈安看着十六岁少年赌气的幼稚模样,不由得笑出了声。
他把狗绳递给程水北,然后把自己脖子上厚厚的羊绒围巾给小程系好。
“那有约的小朋友,找朋友之前,你愿不愿意陪我先遛遛狗?”章慈安低头,真挚无比地问道。
妞妞配合地哼唧了一声,叫得程水北心软无比,绷着脸同意了。
于是除夕夜里,万家灯火,章慈安买来一捧名字叫“仙女棒”的小小烟花棒,和程水北一根一根点燃,玩到了天亮。
那夜起,自离开程家后那些只能躺在房间里听邵何拆礼物的难眠的除夕夜,好像都不再是程水北心头的冰凌,章慈安初初来到,就举着烟花棒驱赶寒冷,送来永恒的温暖与光明。
不管再来多少次,程水北还是会心动。
二十四岁的章慈安和现在的章慈安身影重叠,程水北手里的烟花棒闪烁灿烂。
“小心,”章慈安想伸手做些什么,却还是半路缩了回去,指着程水北手里快燃烧干净的烟花棒说,“小心一点儿,不要伤到手了。”
程水北喉头一哽,眼底发热。
而章教授局促不已,手伸也不得,收也不得,举在半空中问出那句:“睡觉之前,你愿不愿意先陪我走走?”
见朋友之间,愿不愿意陪我遛遛狗。
睡觉之前,愿不愿意陪我走走。
程水北知道自己现在应当果断拒绝,及时止损,可章慈安举着烟花棒的幼稚又真诚的身影在他心里绕啊绕,他拒绝不了。
程水北点了头,章慈安尴尬的双手最终交握在胸前晃了晃,会意地笑了一笑。
冬夜寂寥,除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再没有什么响动的东西。
“我从前一度担心你会考不上大学,没想到后来……”章慈安拿着烟花棒在指尖绕圈,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程水北坦然一笑:“没想到我能考到禹南去,对吗?”
“嗯。”
“瞎猫碰死耗子吧。”
谁也不知道,那个厌学逃课的小少爷是怎么样在一个冬夜里忽然转了性子,拼了命地往前冲,要冲到禹南去,找寻一根永恒闪亮的烟花棒。
章慈安忽然驻足,看着程水北的眼睛说:“小北,程南如今有恩叔照看着不会有差错的,你要不要再去上学?”
要去上学吗,那书店怎么办,小猴儿怎么办,程南的学费又怎么办。
“再说吧,”程水北搓搓手掌,放在嘴边哈气,“以后有机会的话,我考虑考虑。你呢,大教授屈尊参加高考,是打算给教育界再来个奇迹吗?”
章慈安面对他的调侃,只是暖暖地笑:“哪儿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从前的东西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给程南讲电场磁场都要绕好大一会儿,顺其自然吧。”
他这样谦虚,好像书房里的那些深奥的笔记都是胡乱涂鸦一般。
程水北又接着问:“你这么厉害,一定行的。打算考哪里啊,还去禹南吗?”
“国内的两所顶尖高校都在禹南,”章慈安侧面回答,“如果我能考上的话。”
小程竖起大拇指鼓励他:“你一定行的,以你的条件,出国留学也可以考虑考虑。国家的未来靠你和程南这样的天才,我这样的小市民顾好自己就是最大的了不得。”
“顾好自己也是了不起,我会努力的,你也是。”章慈安点点头。
这是程水北重来以后话最多的一天。
从前和章慈安在一起,永远是他在说,章教授在听。而今夜章教授抛出一个又一个的话题,冰天雪地里,热切的是两颗跳动的心。
两人边走边说了两个时辰,程水北晚饭没吃多少,现在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
尴尬的声响传到了章大佬的耳朵里,他主动提出让程水北回家。
“太晚了,你快回去吧,有你陪着走一走,我已经很开心了,谢谢你。”
程水北想让一让,可肚子又响起来,只能是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于是在爆竹声逐渐淡去的时辰,章慈安一路送程水北回到楼下。
程水北要招手说再见,却见章慈安跟了两步到楼梯前。
两人隔着一个台阶的高度,章慈安略略仰头看程水北:“要回家偷吃宵夜的小朋友,离开之前,可不可以抱抱我?”